第二天她接到工作任务,临时买了机票飞回曼谷,再从曼谷飞去仰光,采访缅甸大选前的民盟政府。一切发生得很突然,令苏昂措手不及。她甚至想过和艾伦一起回曼谷,但事实上她在曼谷也无事可做。Alex也走了,飞去了马尼拉出差——尽管她搞不明白,菲律宾和泰国的房产中介生意之间有何关联。每个人似乎都很忙,都因着某个目的飞来飞去,只有她一个人哪里也不用去,不用为任何事情着急。当然,她也是带着某个重大目的来到了泰国,然而在清迈待得久了,沉浸在那种松弛的氛围之中,常感觉自己已弄不清为何来到这里,也不知要去往哪里,要寻找什么。她接受了艾伦的建议,决心在这座城市里多多走动,寻找一个人的乐趣;但有时她在路上走着,或是坐在某间咖啡店里,蓦然抬头,发现长日将尽,暮色四合,还是不免会心下一惊。
日子以一种模糊的方式过去了,她对日期的感觉变得越来越迟钝。时间如童年般漫无尽头,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她的生活停止了流动,就像被拉出了时间之外,进入了一种明亮的空虚。
kronos和kairos,苏昂想起那个有着耶稣外形的希腊男生的话。她曾与艾伦一道嘲笑他,但此刻想来,他的话就像是说给她听的。她正在经历的就是后者,不是分秒必争的kronos,而是停顿与留白的kairos。在这种特殊的时间里,世界仿佛暂停了呼吸。你知道当它再次呼气时,命运将会改变,不可预见之事将会发生——或许它们正在发生,生活正在沉默地变形,看不见的幽灵穿梭其间;但它也带来某种奇异的宁静,暴风雨中的宁静,就像住在飓风眼里。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苏昂想起她曾经历过的“非典”。那时她的大学刚好有个回国交流的项目,她报名参加,结果却被困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坏消息铺天盖地,死亡数字不断攀升,人们生活在巨大的危机之中,相互需要又彼此警惕,孤独地感受着恐惧和焦虑。曾被认为理所当然的未来之流突然干涸,而漫长的等待无边无际。当人们屈服于痛苦,时间便开始扭曲;当人们感到恐惧,时间就慢下来。“非典”的时间仿佛是锯齿形的,不断被磨损又不断被拉长。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正是惊人的适应力,他们渐渐习惯了停留在那样一种空白里,生活在新闻的火烧眉毛与现实的百无聊赖之间。那所大学停课了,封校了,她和同学们每天在校园里晃荡、闲聊、打球、玩游戏,无所事事,习以为常,就像身处虚幻的天国。那时她就隐隐意识到,他们被赋予了一个谁也没有要求过的时空。尽管空气中充满迷茫,却也令她感受到了某种永恒——永恒的现在,过去与未来的间隙。未来看似庞然大物,悬在头顶,在劫难逃,但尚未发生的事情并不真实,她知道她所真正拥有的不过就是现在。
艾伦走后,苏昂看了太多的寺庙。很难说出这座庙与另一座有什么显著的不同,它们往往比邻而建,看上去一模一样。她被寺庙弄晕了,天又那么热,空气湿得像一口深潭,简直能把它喝下去。僧人们打着伞穿过暴烈的日光,伞与僧袍是同样的赭黄色,就像是刻意保持着整体造型的和谐。西方的背包客女孩们穿着吊带背心和超短裤徜徉其间,露出大片被阳光晒得绯红的皮肤。这应该会被视为对寺庙的不敬,可有谁真的会去责备天真漂亮的年轻人呢?
实在热得受不了的时候,她会脱掉鞋子走进大殿,在里面坐上半天,享受风扇带来的清凉和巨大佛像的慈悲微笑,一颗心逐渐变得沉静,宛如坐在湖底。她注意到泰国人与宗教的亲密关系——很难想象穿拖鞋可以进入教堂,可就连僧人们都穿着夹脚拖。而且,就在佛像的眼皮底下,僧侣饮食,游人闲坐,野狗登堂,幼儿嬉笑……她想起艾伦和Alex一再说起的“宽容”。是的,泰国寺庙的惯常生活里也充满了令人讶异的宽容。
一般来说,寺庙是一处特别的所在,如同一枚时间的琥珀,将所有古老的声音和气味封存其间,妥善保存。可是很奇怪,泰国的寺庙并不令人感觉古老,就像是昨天才建成的东西。她在里面从来都没有时空穿越的感觉,尽管它们实际上要老得多。然而前几天,她误打误撞地遇见一个藏身于街角的破旧茶室,却在那里感受到了时间倒流——或许正是因为它已被人遗忘。建筑有时更像是某种自然力量,她想,但它们又确是由人类亲手创造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