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一个我认识的人,”她在早前的一次闲聊中说,“我觉得靠谱的人。”
“怎么找?从哪里找?”
“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工作生活里遇到的人……一切可能的途径。”
“哈喽这位朋友,可以借你的精子用用吗?”苏昂不可置信地说,“就像这样?”
“看情况嘛。至少可以先做朋友,然后试探着问问看对方对这种事是否反感,还是觉得无所谓……我愿意付一笔合理的费用,而且可以签订合约,让他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当然,如果他愿意的话,也可以以父亲的身份与孩子保持联系,甚至成为共同抚养人……”艾伦耸耸肩,“总之,一切都可以商量。就算被拒绝又怎么样呢?苏,这是泰国,没有人真的认识你。这里就是城市版的大溪地。”
“你不会是已经问过人了吧?”
“当然!”艾伦睁大眼睛,“你以为我是来泰国度假的吗?时间紧迫,我得抓紧一切机会。”
苏昂出神地笑了笑,在脑海里试想了一下,像艾伦那样既目标明确又率性而为地活着是一种什么感觉。
起初在她看来,艾伦大海捞针般的“寻精行动”实在是天马行空,甚至荒唐可笑,但她同时也觉得,无论你如何嘲笑她,大多数人永远也不会有像她那样的勇气、想象力和乐观的坚定。渐渐地,她也不再觉得这是天方夜谭。这世上就是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你凭什么以为我们如今视作正确的东西,就一定是正确的——或者二十年后依然正确?
和艾伦聊天时,她常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正眼睁睁看着自己曾为之纠结的那些东西统统化作泡沫。什么月经羞耻、疾病羞耻、不孕羞耻、IVF羞耻……艾伦似乎早已克服了它们,就像早期人类摆脱了发情期的限制,成功地进化为更新更强的物种。她曾对苏昂说,若是今后孩子或他人问起,她会很自豪地告诉他们,孩子是在实验室中被“创造”出来的。她还半开玩笑地给想象中的两个孩子取了名字:一个叫“Frank”,一个叫“Stein”,合起来就是“弗兰肯斯坦”——那个脍炙人口的、关于人造生命的故事。
而且,就像弗兰肯斯坦一样,艾伦说,无论伦理层面有多大的阻碍,既然技术方面已走得很远了,人类修改自己的基因就是一件必然发生的事情。仅靠人性、道德甚至法律,都不可能约束人类在掌握了这把钥匙之后不去应用。
那是潘多拉的盒子,苏昂摇头,太危险了,太反自然了,人类不能踏足造物主的领域。
艾伦笑了。人类发展史就是改造自然的历史,别忘了,若干年前,连心脏移植手术都不符合伦理和法律呢。转基因刚出来的时候,大众的反应也是恐惧和抗拒,现在呢?如果一定要顺应自然的话,我们既不能堕胎,也不能做试管婴儿,甚至不能用各种医学手段延缓衰老——因为当你不想变老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反自然。那为什么这个反自然是好的,那个反自然就是坏的呢?时至今日,界定的标准究竟在哪里?
问题是,苏昂再次质疑,基因编辑一旦开放,平等就不复存在了。尖端技术始终是财富与权力的专享,富人都把自己的孩子拿去强化改造,变成某种超级人类,而穷人只得沦为下等人,阶层之间的不平等进一步被拉大,技术成为一部分人压制另一部分人的工具……
平等本来就不是天然存在的,艾伦平静地说,每次技术革新都会带来伦理挑战和阶层上的巨变,但人类也总会不断地协调解决,令社会趋于稳定。你要相信人类的智慧。告诉我,她盯着苏昂的眼睛说,如果有办法修改基因,让你的孩子更健康、更美貌、更聪明,你真的能抵抗这种诱惑?事实上,你马上要做的这个PGS,其本质不就是一种基因筛选吗?用PGS技术来淘汰掉那些有基因缺陷的胚胎,让你的孩子在出生前就享有天然的优势?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不公平?
苏昂怔住了,就像挨了一记耳光。她从未以这个角度看待自己的泰国IVF之行,然而扪心自问,尽管她言之凿凿地大谈什么平等与道德,可如果医生告诉她,经过PGS筛查后,你有5个健康正常的胚胎可供选择,而我们通过某种技术手段得以确定,其中3号胚胎的基因尤为优秀,你会选择哪一个?答案不言而喻。
很多年前住在伦敦的时候,苏昂注意到一则本地新闻:一位带着婴儿的女子在Selfridges百货公司购物,中途婴儿饿了开始哭闹,女子吩咐经理去拿把椅子,然后坦然自若地坐下来,解开上衣开始哺乳。她的行为引发了不少争议:反方认为她众目睽睽下袒露身体有伤大雅,即使没有哺乳室,也完全可以找个更衣室解决问题;正方则认为第一时间哺乳是母亲和婴儿的权利,包括公共场所,需要规避的不是妈妈而是无聊的看客……无论如何,如今在苏昂的脑海里,那位女子的形象已与艾伦不可思议地合二为一——当然,她怀里的婴儿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完美无瑕的Frank和Stein,经过精心定制的全新人类。这是种古怪的、下意识的联结,或许来自苏昂凭直觉从艾伦身上抓取的特质,那些她自己并不具备的东西:敢于想象,勇于争取,不必隐藏,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局限,接受自己的野心,接受自己的不优雅与不道德,甚至接受自己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