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昂迎接着来自顾问和平川的目光,长舒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忧虑疑惧绵绵无尽,但她相信她能应付得了,关于痛苦的经验已经成为她自我的一部分。
顾问送他们出门。经过大厅的时候,苏昂无法不去注意她的同类,那些正在等待奇迹发生的女人们。一个试管周期过去了,新的面孔取代了旧人,但她们脸上的焦虑和渴望仿佛某种代代相传的遗产。
她忽然在人群中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心中不禁一动。对方向她投以微笑,她微微颔首,用眼神示意她等一等,然后转过身来和顾问告别。平川和顾问握手的时候,苏昂开始称赞她的英文之纯正流利。
“谢谢,”顾问笑了,“我在美国住过很多年。”
“旧金山?”
顾问愣住片刻。“不,”她推一推眼镜,“波士顿。”
苏昂感觉到了平川飞速而疑惑的一瞥。她自嘲般笑了笑——疑神疑鬼也已成为曼谷留给她的“遗产”。
五十三
她的老朋友等在诊所门外。她今天打扮得像个小男生,穿一件天蓝色翻领短袖衬衣,搭配白色百慕大短裤,露出已晒成橄榄色的小腿。她正用手里的文件夹扇着风,额发已被汗水洇湿,但整个人仍有种容光焕发的轻松感。
“这是艾伦,”她为两人介绍对方,“这是我先生平川。”
平川对艾伦有印象,他知道她们一起去的清迈。而艾伦此刻就站在他面前,机智优雅,谈吐不俗,毫不费力地施展着她与生俱来的魅力与社交天赋。苏昂多少带着点观看表演的心情旁观着他们的互动,既身在其中又超然事外,看艾伦用她那炉火纯青的手段与他寒暄,不时爆发出轻快的笑声,接着又用一种活泼的语气问他能不能把妻子“借”给她几分钟。平川看了看苏昂,也很自然地说他正好要去马路对面的7-11买点东西,一会儿再来与她会合。
已是正午时分,她们不约而同地走到旁边的廊檐下躲避毒辣日光。那正是诊所的神社所在之处,两个人被满地的斑马和大象雕塑所包围。她们的目光相接,迸发出一阵尖锐的沉默。苏昂默默地数着时间,艾伦在第六秒时转过头去。
“我想我应该谢谢你。”她轻声说。她的声音现在听上去不一样了。
苏昂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眸,它们情不自禁地闪烁着笑意。那是一个人愿望或将得到满足时表现出来的胜利的喜悦。
“谢我什么?”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艾伦说,“但他是在见到你以后改变了主意。”
她没有说话,心中有种古怪的感觉,不知自己究竟是惊讶还是不惊讶。
那晚她的确曾帮艾伦辩解,也许出于女性之间天然的同理心,也许只是反感Alex躲在暗处放出冷箭。她威胁你,你威胁她,你们扯平了,她把这件事的另一面摊开在他面前,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艾伦并不是真的想摧毁你,那只是她的孤注一掷。她太绝望了,太着急了,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但留给她的时间和机会都越来越少了。而你一直假装对孩子不感兴趣,那只是个借口,否则你怎会对Joy让步?事实上,你是害怕孩子会把你牢牢钉在某种人生里,更害怕你不值得孩子信任,因为你担心你的基因里有种——他忽然做了个手势让她停下。别说了,他的语气泄露出一丝恼怒和虚弱。
她并没有劝他重新考虑什么,没想到他竟改变了主意。显然他昨天已飞回曼谷与艾伦见面,并和诊所预约了今天来做体检。这个消息重重地落在她和艾伦之间,令她不知该做何反应。苏昂已确定Alex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那种一辈子都在主动追逐厄运的人,她不禁担心自己再次把艾伦拖进了这摊浑水。
她望向马路对面的7-11便利店,强烈的阳光从后面斜照过去,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她知道平川正在店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琢磨着一张虚拟的购物清单。艾伦犹自在一旁滔滔不绝,畅想着接下来的计划:如果体检一切正常,会将卵子解冻受精,不成功的话也许考虑重新开始下一轮试管周期——Alex同意配合她6个月的时间。鉴于他是已知而非匿名的捐精者身份,在法律问题之外,他们还开始讨论一些相当长远的问题,比如她将来如何向孩子解释父亲的身份,他和孩子是否可以建立联系……
“附加条件是……?”她忍不住打断她。
“我不再写任何有关保险索赔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