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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158)

作者:傅真

多么熟悉的感受,苏昂酸涩地想。事情已过去这么久,每每想起自己当时的状态,还是忍不住喉头发紧,双眼灼热。那就像是黑暗,当它到来,便无所不在。

Alex的眼睛里有种令她感到陌生的痛楚,但这种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他早该想到是抑郁症的——很可能是重度抑郁。但他震惊困惑于生育问题的破坏性威力,又被她的好斗情绪所激怒,起初竟丝毫没往那方面想。他只觉得Joy故意朝他大吼,推他,甚至打他,是想令他失态,想引出他内心的什么东西——也许是某种懊悔,或是悲伤——表示无法生育孩子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巨大的遗憾、永恒的缺失。他能感觉到她甚至并不在乎他是否真的这么想,她只是需要他表现出来……而她越是这样,他就越不想配合,其结果便是令她愈发痛苦暴躁,就像一个恶性循环。

渐渐地,他放弃了与她交流,独自搬去酒店的一间客房,还时常跑到曼谷待一阵再回来。两人仍在同一屋檐下,却开始对彼此视若无睹,直到有一天,他在曼谷看到一则公益广告,“抑郁症”的可能性钻入脑海,他如梦初醒。

他立刻飞回苏梅岛,与她长谈,反复道歉,不断求她去看医生。但抑郁症在泰国还是相当陌生的概念,泰国人不习惯也不好意思去寻求医生的帮助,认为那是丢脸的事情。他们宁可去寺庙做功德,或是聆听僧人的教导。有些人会去禅修,用正念练习来减轻痛苦。后来Joy也去过几次,但对她并无效果。再后来她开始自残,半夜偷偷起来,在厕所里用刀割自己的大腿,以为他不知道……

“有一次我们去WatPhraYai,苏梅岛最有名的寺庙。里面有一尊很大的金色佛像,地标性的那种,很壮观,几公里外都能看到。下来以后我们在海滩上走,我走在前面,回头跟她说话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她身后的佛像,好像从天空和海水里出现,好像电影里定格的画面。那一刻我突然就很想哭,那种预感特别特别强烈,就是知道她会死,总有一天她会来真的……”

震惊扭曲了苏昂的视角。一股寒气从她的脖子后面升腾而起,嘶嘶作响。这段对话的走向令她始料未及。她一直相信Joy已经死了。没有证据,她就是凭直觉知道——但完全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是……自杀?”

Alex没有抬头。他的坐姿变得有点僵硬,手指用力地握着酒杯,直到指节发白。

事实上,他仿佛咬着牙说,也无法证实是自杀。但你很难想象她有什么别的理由半夜跑出去,骑着摩托车行驶在盘旋陡峭的山路上,没戴头盔,天还下着雨。那是一处集合了多种危险因素的地形道路:雨中道路湿滑,超长上坡后紧接着超长下坡,下坡坡底急转弯,一侧山崖阻挡了转弯的视线。摩托车突然失控,撞破护栏,掉下路旁约25米的深沟,Joy当场死亡。泰国的摩托车交通事故发生率极高,她的死看起来就像一场并不罕见的意外事故。

“那……说不定真的就是意外事故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她上一次是怎么‘死’的吗?”

苏昂花了几秒钟才读懂他的表情。她一下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一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但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语让空气变得诡谲迷离,看不见的鬼魂藏匿其中,缥缈不定,伺机而动。

四十七

认识Alex以来的第一次,苏昂感到自己终于走进了他的心里,看到了被隐藏极深的愧疚。他在心房的废墟里翻找有用的材料,把愧疚打扮成另一种东西——也许是某种自我流放式的孤独——于是他才能在这片已轰然崩塌的土地上活下去。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太过痛苦难堪,唯有孤独能助你活在那样的阴影之下。

她常觉得他是个飘浮着的人。言语可亲,又漫不经心。有产有业,却无根无凭。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他的生活没有根基。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属于任何人,对一切都三心二意,不为将来做任何打算,就像是在刻意挥霍生命——而其实只是在为自己的罪过服刑。

他们已吃完晚餐,一前一后地走在沙滩上,中间隔着一到两步的距离。月光毛茸茸地晕染着海面,小小的浪花前仆后继般在海岸上粉身碎骨,不时有从餐厅和酒吧里传来的音符飘荡至他们身边。每当晚风悄然拨动椰树叶子,他都好似忍不住似的侧头看看。一对西方老人在远处散步,手挽着手,不知是日落酒店还是旁边五星级酒店的住客。一群半透明的小螃蟹穿过沙滩,向海面游去。她仿佛正行走在自己的梦境之中,心中有股冲动,想上前抓住Alex的衣服,看看他是否会化作流沙,被水冲走。但她最终只是用脚蹚了蹚漫上沙滩的海水,并为之感到震惊——不是海水有多凉,而是这一切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