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她不动声色地说,手上继续剥着虾壳,“你们一开始就是看上了这里的偏僻,对吧?”
连自己也没想到会从这里开始,在脑子里预演过的那些开场白统统没有用上。
Alex笑了,带着一种假装恼怒的表情轻轻摇头,“可怕的好奇心。”
“好奇心是不服从最纯粹的一种形式,”她看着他,“有个作家这样说。”
他喝着汤,没有说话。
“放心,”苏昂摊开双手,“我没有录音笔,连手机都没带。”她想了想,又提议说,如果他仍有顾虑,只要对她的问题点头或摇头就可以了,如果不想回答,就耸耸肩。
他笑出了声,差点被汤呛到。然后他拿起了香槟杯,带点戏剧性地往后一仰,靠着椅背,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大可不必,”他啜了一口酒,“我尽量满足你的好奇。”
顺着她开的头,他从日落酒店的选址开始讲起。是的,僻静对他们有利,因为那时Joy已经“死”了——他直接用了“死”这个字,语气很自然,仿佛认定这是彼此都清楚的事实,但拒绝透露具体的操作细节——用一个“新身份”开始苏梅岛的新生活,自然不希望出没在人多热闹的地方。他们用保险赔偿金的一部分租下了日落酒店,价格很划算,可以说是捡了个便宜。前任老板的经营策略完全错了,他用一种不无自得的语气说,这里不需要便宜的民宿——穷背包客几乎一定会想住在更方便热闹的地方。他做了研究,发现旁边的五星级度假村生意并不差,显然也有偏爱隐私和静谧的人群。但五星级酒店的房价至少300美元起步,他于是决定走中间路线,瞄准那些既看重享受又想要性价比的顾客群。重新开张后的日落酒店虽然比不上邻居的豪华气派,却也是一流的干净和舒适,服务更是力求无微不至。所以住过日落酒店的客人总是源源不断地回来,他说,甚至有些原来住旁边五星级酒店的客人也搬来了这里,毕竟两家酒店共用同一段海滩,享受的是一样的风景——但在我们这里只需要付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价钱……
苏昂怕他聊着聊着就变成了酒店从业者的专题演说。“继续讲Joy吧,拜托。”她说。
对,Joy。他短促而尴尬地一笑。
Joy剪短了头发,戴了眼镜,改变了穿衣风格,甚至把脸上的痣都用激光去掉了。她考虑过整容,但他觉得没有必要——“老实说,她已经判若两人了。”起初一切都挺顺利。当然,开业前的装修筹备很折磨人。申报装修、注册公司、办营业执照、办工作证……更不用提泰国装修工人是出了名的低效。基本上都是他在外面跑,不过也有靠谱的朋友帮忙。Joy就留在酒店里监督工人干活,跟他们沟通进度啊效果啊什么的。她一向很擅长跟人打交道,所以酒店开张以后也由她负责培训和管理员工——“你觉得Nong怎么样?她就是Joy一手训练出来的。不是我自夸,我们的员工都是第一流的,每个客人都这么说。我猜她就是有这方面的天赋吧,一开口就叫人难以拒绝,这种天赋解释不来。”
一开始他们非常谨慎,Joy甚至很少在客人面前露面。万一客人里面有旧相识,或者保险公司派来的调查员呢?其实拿到钱以后,他们还两地分居了快一年——Joy在苏梅岛,Alex在曼谷——就是为了确定没人在调查他们。那笔保险金数字不算大,说实话不大可能被盯上,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上。
后来酒店生意慢慢上了轨道,一切风平浪静,他们的警惕性也开始下降。Joy没出过苏梅岛,基本上只在一个小范围里活动,但有段时间她喜欢去Chaweng那边的夜市逛逛,没想到有一次真的迎面撞见老朋友——也不算朋友,就是个认识的人吧——而且对方马上就认出了她。那次把她吓坏了,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去夜市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话如同棕榈叶间风的叹息,“从那时起她就又开始不对劲了。”
苏昂看向他。他却转过头去,看着海面上的星光,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才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觉得电影和小说总是在误导人们,甚至新闻也是。你以为生活里会有某种戏剧性的转折点,某种魔法时刻,你以为只要你做到某件事——比如说,如果你决定出国读书,或者把辞职信拍到老板桌上,或者和不爱的伴侣离婚,或者爱上某个特殊的人——一旦那样的魔法时刻到来,你就会得到自由,得到幸福,一劳永逸。王子和公主打破了魔咒,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对吧?穷光蛋买彩票中了大奖,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但真实的世界不是那样的,生活远比那些复杂。你可能会有一些暂时的休息期、小高潮,但永远不可能一劳永逸。幸福不是什么固定不变的东西,不是放在那里等着被找到的宝藏。现在他觉得它其实是一种能力,一种天赋,你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而且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