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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152)

作者:傅真

上午苏昂去诊所见医生。还没等他给她做检查,她就先行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放弃当月移植,等到身体恢复后再来移植冻胚——如果有“幸存者”的话。

Songchai医生皱起了眉头。你的腹水不算严重,他做完检查后告诉她,介于可移植与不可移植之间,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也不建议你当月移植。可是,你刚取完卵就知道自己的情况了,为什么不早点做决定呢?

“我……只是这两天才想清楚。”她底气不足地回答。

医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第5天胚胎发育报告。他以一种驾轻就熟的、略带歉意又不失乐观的口吻告诉她,7位“战士”中有4位不幸已被淘汰,只剩下3个坚强的囊胚(一个扩张,两个正在孵化),实验室专家会提取它们的外部细胞进行PGS筛查。不出意料的话,明天她就能知道筛查结果了。

真是过关斩将啊,她感慨地想,每次来见医生都像是在等待彩票开奖,抑或是法官宣读判决。她坐在那里听Songchai医生解释囊胚的质量分级,但大脑正兀自做着算术题:已知31个卵泡中有18个成熟的卵子,受精后配成7个胚胎,发育到现在只剩3个合格,求解最后会有几个正常胚胎?

1个?还是0个?

正常?还是不正常?

所以想象中的幸运大礼包并没有砸中她。并没有10个以上的优质胚胎排成一列任她选择。就算PGS筛查出的正常胚胎能保证移植后一定成功怀孕分娩,她也很可能并没有正常的胚胎可供移植。所以,在投入了这么多的时间、金钱和精力以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与自然怀孕时如出一辙的不确定性:正常,还是不正常?

在Songchai医生的办公室里,苏昂又想起了“薛定谔的猫”,那个令她着迷的量子理论思想实验。这个实验不仅证明了宇宙的随机和不确定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还强调了参与观测的人的意识对于实验结果的决定性——只有在揭开盖子的一瞬间,你才能确切地知道猫是死是活,否则猫永远处于一种活与不活的叠加态。也就是说,除非进行观测,否则一切都是不确定的。猫既死又活显然违背逻辑,除非你用“多世界理论”进行诠释:两种可能性,活猫或死猫,都并列存在于平行宇宙中,同样的真实。

平川一向反对这个理论,对他来说这太唯心、太虚无主义了。他坚信事物有其内在规律,上帝不会掷骰子,结果早已注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只待你去发现。苏昂以往不置可否,然而自从第一次怀孕以后,她渐渐开始欣赏量子理论隐含的不确定性。每次怀孕之初,坐在B超室门口满怀焦虑地等待时,她发现自己打心底里拒绝接受“B超结果(正常或胎停)早已注定”这件事;相反,她站到了薛定谔那边,认为存在一个叠加态——她肚子里的胎儿既正常也不正常,直到医生通过B超看看发生了什么。

“那你祈祷又有什么用呢?”平川犀利地指出她的自相矛盾之处,“反正到头来上帝还是会掷骰子啊。”

苏昂想象着实验室培养皿里的那3个小小囊胚。是的,她一直在为它们祈祷——向上帝,向四面佛,向生育女神,向宇宙间所有的神——但神真的会掷骰子吗?按照平川的看法,无论PGS检测结果是“normal”还是“abnormal”,它们早已独立地存在,只是尚未向她揭晓。

奇怪的是,这两天她陷入了一种陌生的、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的情绪,一种冷静的虚无感,也许就从读到艾伦文章的那个夜晚开始。在她的脑海里,艾伦和Alex的形象开始四分五裂,整个世界变成一片虚无——用量子理论的语言来说,一大堆粒子开始按照波函数弥散开去,世界从确定的状态变成无数不确定的叠加。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既晕眩又清醒?可这正是苏昂的真实感受。她好像一下子就醒了——更确切地说,就像在一场梦中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艾伦并非她想象中的好友,Alex向她隐瞒了致命的秘密,她那崭新而精彩的异国生活充满了欺骗与幻觉。若她仍有自尊,就应奋力醒来,回到现实,重新成为自己。

这意味着做出决定,一个接一个的决定。首先是放弃“一定要当月移植”的愚蠢信念,她曾经的坚持只不过是想死死拽住幻梦的一角。如今她回归了理性,意识到“延后移植”才是明智的选择——不只关乎风险和成功率,她和平川还可以用这段时间来修复彼此的关系。如果有正常胚胎的话,他们甚至还可以决定到底什么时候来做移植——比如说,避开他工作最忙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