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若有电光,在苏昂耳边噼啪作响。
“你的意思是,”她缓慢地说,“他不只有一个手机号码。”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他就刻意把她隔绝在他的真实生活之外。
“他好像一个假人,苏。我们其实对他一无所知。”
“但我十年前就认识他了,”她条件反射般地辩解,“我还见过他的朋友,去过他工作的场合……”
“真的吗?”艾伦笑了笑,“你可知道他的全名叫什么?”
她颓然坐着,无言以对。
“单独拎出哪个部分,或许都可以有合理的解释,但所有线索合在一起……唔,没准会是个很精彩的故事。”
她在艾伦脸上看到了危险的狂喜,一个背负秘密、流落异乡、适合充当故事素材的人物正在那双绿色眼眸中渐渐成型。她觉得自己唤醒了一位调查记者的好奇心与好胜心,而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好事。
苏昂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双手抹过脸庞。他到底是什么人?她的脑海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尖叫,你又希望他是什么人?她本能地不相信那种不着边际的夸张猜测——就好像全世界的秘密特工和逃亡罪犯都潜伏在曼谷——但她知道自己更害怕另一种可能:她遇见的是一个功力深厚的情场高手,一个心机深沉的普通人,全然暴露出她自身的轻浮和愚蠢。
她透过落地玻璃窗向外张望,凝视着拥挤人潮和迷宫般的街区。现在她确定他属于这里,这个充满活力、欲望、污秽与陷阱的城市,这个过去与未来的复杂混合体。她想知道他是否真有另一种波谲云诡的人生,她更想知道,他是如何穿梭于两种人生之间的汹涌波涛和曲折航道。
三十七
当平川和他的旅行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苏昂的第一感觉是错愕,就像走在路上时猝不及防地在反光玻璃里见到自己的影像。平川穿着她买给他的那件亚麻条纹衬衫,身上散发着汗液与薰衣草香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熟悉的味道,家的味道。他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眼角的小痣,疲倦的笑意,眉宇间雷打不动的沉着。一切如常,却又无比陌生。她感到自己就像毛姆小说里那些背井离乡来到殖民地的主角,渐渐习惯了热带土地上的新生活,心甘情愿地从旧世界里自我放逐出去,可它此刻派来信使,要将她重新揽入怀抱。
进门后他把箱子放下,然后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近自己。她能感觉到他的胸骨硌着她的脸颊。他低下头,她忽然有些紧张,担心他想吻她,于是假装脖子发痒去挠,从他的臂膀里挣脱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的确觉得他好似一个陌生人,而她暂时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亲密。
她尴尬而恍惚地走开去给他倒水。平川有点局促地站在客厅里,打量着她在泰国的“家”。
“不错嘛,还挺……现代的。”
他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她又给他倒了一杯。
“你是不是瘦了一点?”他问。
她摇摇头,“你吃饭了吗?”
“飞机上吃了。”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厨房,皱起眉头,“你吃饭怎么解决?叫外卖?”
“外面吃饭很方便,也便宜。”她说,“又不是中国,哪有那么多外卖啊。”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奇怪,不大自然,却还要假装一切正常。
“也没有淘宝京东美团什么的……”她觉得平川也在尽最大的努力找话说,“缺什么都得自己出门买?”
“习惯就好。”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装饰画上。“罗斯科?还是那个什么李安?”
她忍不住笑了,“蒙德里安。”
“对对。”
“但这幅是罗斯科。”
“唉,”他故作懊恼,“我永远分不清——”
“因为你讨厌艺术。”
“我可不讨厌艺术啊,别冤枉我,”他一本正经地说,“但一想到艺术讨厌我,就太讨厌了。”
他俩对视片刻,然后突然同时笑了。
有些记忆又回来了。他和电话里的平川仿佛是两个人。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风尘仆仆,但轻松机智,还有种不动声色的幽默感,这让她回想起与她初相识的他,令她既高兴又有点伤感。
平川的行李箱里塞满了她让他带来的那些布包。他去冲澡的时候,她把它们拿出来一一检视。有一个怎么都找不到,他在浴室里大声地告诉她,所以他自作主张地多拿了三个差不多的,又选出二十个小零钱包。“都是我觉得好看的。”他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