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摇头晃脑地笑了,就好像她刚刚说了个笑话。“当然,当然。但我需要你的帮助。”他伸出手,轻拍两下Alex的小臂,现在是羞涩的微笑,“我的英语不够好。”
住持以一种混合着英语和泰语的语言开始讲述。这两种语言交织得如此随机和紧密,以至于苏昂已无法分辨出其中英语的部分。伴随着Alex的翻译,她渐渐开始明白他的观点,这个观点在她看来是崭新的:尽管我们出生时有一个由宿世业力决定的寿命(或称“业命”),但假如在某个时候,过去所造的某桩严重的恶业恰好成熟,导致你忽然死于非命,这就意味着你会在那个“业命”穷尽前死去。比如说,你的业力本来决定了你可以活到80岁,但你在75岁死于车祸,那么你还剩下一点点业力需要在人类的生命中消磨。在这种情况下,你往往会转世,但随之会流产,或成为死胎,或是只活了极短的时间便死去。
“所以,你也可以把这种情况理解为胎儿自身的业力所致。”住持说,“就像是他要还的债。”
苏昂思考着他的理论。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她没法说自己不被震动——就像头脑里的一堵墙开了一扇窗,一小束光趁势而入——但那丝戒备感依然如影随形。“但也可能是我和我先生的因缘果报,不是吗?”
“当然,你们的悲伤痛苦就是果报。也有可能,胎儿与你们在前世就有共业,或是冤亲债主……还是那句话,业力错综复杂,深不可测。”
“可是,难道佛陀对这种事没有定论吗?难道佛教对同一件事可以有好几种不同的解释?”
住持看着她,神情中有一种老练的慈爱。“你要知道,佛陀的语言和凡人的语言是不一样的,就像东方人和西方人的语言也有很大的差别。西方人相信语言有强大的力量,所以不断追求它的清晰和准确,但我们东方人很早就意识到了语言的局限性,有时越是看似不精确的语言,反而越接近事物的本质……同样的道理,凡人的语言只能做出一种解释,此外就再没有其他含义了。但佛陀的语言中,有直接宣说的意义,也有从直接意义中引申出的间接意义,还有……还有言外之意……如果有人认为自己的解释就是唯一的真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解释方法,那这种想法是不好的,在我看来很不好。”
他的英语其实说得不错,但她看得出他的挣扎,用英语“传道解惑”并不是他的强项。
“我知道,我知道,”他微笑着举起双手,“你想让事情简单得就像ABC,就像一加二等于三。你对你的逻辑、你的头脑很骄傲。但这不是逻辑推理。要思考这些问题,你需要……另一副头脑。而且,不同的层次,有不同的知见。”
她点点头,“所以,你根据我的‘层次’做出了一个适合我的解释,对吧?不得罪人的解释,只是为了减轻我的负罪感……”
住持忽然相当严厉地打断了她。“你这种思维方式没有用。”那张总在微笑的脸忽然变得坚硬,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人们总在发生这种事情时责备自己,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事得到的惩罚——这一世或者上一世——不管你相不相信佛教的理论。但这样的想法没有用——完全没用,因为你没法证实。你也没法改变结果。对不对?而且只会给家庭成员之间带来完全不必要的隔阂和压力——而这本来正该是你们团结起来、互相支持的时候啊!因为每个人都在为失去这个胎儿而悲伤。”
他的话像刀刃一样滑进她心里,既冰冷又炙热,令她的心微微收缩。如果你选择相信他的话,苏昂想,也许真的可以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解释,就不用再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去继续接下来的旅程。
然而,就像听见了她的心声,老和尚摇摇头,用力地啜着吸管,杯子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你怎么认为,你相信什么,其实有什么用呢?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完全一样,不管你相信什么。”他转头看看Alex,用一根粗手指戳戳他的手臂,很用力,“你怎么做才是最重要的,你怎么做。”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膨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迷茫。
“我……我怎么做?”
“为他tamboon,为他们,”住持庄严地说,“祈祷他们能有一个更好的转世,更好的人生。遇见优秀的导师,得到智慧和觉悟。”他顿了顿,语气益发严肃,“但更重要的是从这些经历中学习。珍重这些体验——即便是痛苦的体验——把它们当作我们这一世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