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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7)

作者:蔡崇达

这药反而医治了这个因残疾因贫穷而充满怒气和怨气的家庭。

大三暑假的一个晚上,母亲又把我叫进房间,抽出一卷钱。

我们再建两层好不好?

我又想气又想笑。这三年好不容易还清了欠款,扛过几次差点交不出学费的窘境,母亲又来了。

母亲很紧张地用力地捏着那卷钱,脸上憋成了红色,像是战场上在做最后攻坚宣言的将军。“这附近没有人建到四楼,我们建到了,就真的站起来了。”

我才知道,母亲比我想象的还要倔强,还要傲气。

我知道我不能说不。

果然,房子建到第四层后,小镇一片哗然。建成的第一天,落成的鞭炮一放,母亲特意扶着父亲到市场里去走一圈。

边走边和周围的人炫耀:“你们等着,再过几年,我和我儿子会把前面的也拆了,围成小庭院,外装修全部弄好,到时候邀请你们来看看。”一旁的父亲也用偏瘫的舌头帮腔:“到时候来看看啊。”

然后第二年,父亲突然去世。

然后,再过了两年,她在镇政府的公示栏上看到那条线,从这房子的中间切了下来。

“我们还是把房子建完整好不好?”在镇政府回来的那条路上,母亲突然转过身来问。

我说:“好啊。”

她尝试解释:“我是不是很任性,这房子马上要拆了,多建多花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建好。”

她止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只知道,如果这房子没建起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无论住什么房子,过多好的生活。”

回到家,吃过晚饭,看了会儿电视,母亲早早躺下了。她从内心里透出的累。我却怎么样也睡不着,一个人爬起床,打开这房子所有的灯,这几年来才第一次认真地一点一点地看,这房子的一切。像看一个熟悉却陌生的亲人,它的皱纹、它的寿斑、它的伤痕:三楼四楼修建得很潦草,没有母亲为父亲特意设置的扶手,没有摆放多少家具,建完后其实一直空置着,直到父亲去世后,母亲从二楼急急忙忙搬上来,也把我的房间安置在四楼。有段时间,她甚至不愿意走进二楼。

二楼第一间房原来是父亲和母亲住的,紧挨着的另外一间房间是我住的,然后隔着一个厅,是姐姐的房间。面积不大,就一百平方米不到,扣除了一条楼梯一个阳台,还要隔三间房,偏瘫的父亲常常腾挪不及,骂母亲设计得不合理。母亲每次都会回:“我小学都没毕业,你当我建筑师啊?”

走进去,果然可以看到,那墙体,有拐杖倚靠着磨出来的刮痕。打开第一间的房门,房间还弥漫着淡淡的父亲的气息。那个曾经安放存款和老鼠药的木桌还在,木桌斑斑驳驳,是父亲好几次发脾气用拐杖砸的。只是中间的抽屉还是被母亲锁着。我不知道此时锁着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不想打开灯,坐在椅子上看着父亲曾睡过的地方,想起几次他生病躺在那的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喜欢躺在他肚皮上。

这个想法让我不由自主地躺到了那床上,感觉父亲的气味把我包裹。淡淡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我才发觉父亲的床头贴着一张我好几年前照的大头贴,翻起身来看,那大头贴,在我脸部的位置发白得很奇怪。再一细看,才察觉,那是父亲用手每天摸白了。

我继续躺在那位置把号啕大哭憋在嘴里,不让楼上的母亲听见。等把所有哭声吞进肚子里,我仓促地逃离二楼,草草结束了这趟可怕的探险。

第二天母亲早早把我叫醒了。她发现了扛着测量仪器的政府测绘队伍,紧张地把我拉起来——就如同以前父亲跌倒,她紧急把我叫起来那无助的样子。

我们俩隔着窗子,看他们一会儿架开仪器,不断瞄准着什么,一会儿快速地写下数据。母亲对我说:“看来我们还是抓紧时间把房子修好吧。”

那个下午,母亲就着急去拜访三伯了。自从父亲去世后,整个家庭的事情,她都习惯和三伯商量,还有,三伯认识很多建筑工队,能拿到比较好的价钱。

待在家里的我一直心神不宁,憋闷得慌,一个人爬到了四楼的顶上。我家建在小镇的高地,从这房子的四楼,可以看到整个小镇在视线下展开。

那天下午我才第一次发现,整个小镇遍布着工地,它们就像是一个个正在发脓的伤口,而挖出的红土,血一般地红。东边一条正在修建的公路,像只巨兽,一路吞噬过来,而它挪动过的地方,到处是拆掉了一半的房子。这些房子外面布着木架和防尘网,就像包扎的纱布。我知道,还有更多条线已经划定在一座座房子上空,只是还没落下,等到明后年,这片土地将皮开肉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