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时候成为务实而细腻的人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表面上我大大咧咧、粗心大意。事实上,我讲每句话的时候,总担心会冒犯他人。我总在拼命感知,人们希望听到什么?如何表达到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自己成为别人不喜欢的人。为什么这么需要让别人喜欢?或许是求生的本能。
时间久了,就会觉得脸上仿佛长出一个面具。每天晚上回到家,深深卸口气,仿佛职业表演者的卸妆仪式。中学过集体生活时,我把这个动作掩饰成用水擦脸时舒服的“哼哼声”。我自嘲这怪癖是我让人喜欢的一个原因。唯独有一次,一个同学神经兮兮地凑到我耳边,说,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因为擦脸舒服,而是因为觉得扮演自己太累。他“呵呵”、“呵呵”地笑着,诡异地离开。而我当即有被一眼看穿的感觉。
中学时,总会碰到可以用“神奇”来形容的同学。看穿我的那位同学就是其中一个。他干过的大事包括:临高考前的一个下午,邀请年级考试前十名的同学,到团委活动中心集合。等到大家都满脸茫然地坐好的时候,他突然一蹦,跳上讲台,大喊:“诸位护法,我召集尔等是为了正式告诉你们,我是你们等待的神,尔等是我的亲密子民,必须发誓永世为我护法。”同学们一愣,有的翻了白眼,有的直接拿书往他头上一扔,还有的笑到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他却还在认真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半晌不动,像个雕塑。
一直在内心期待,他终有一天会变成邪教头目吧。让我失望的是,这家伙后来竟然是高中同学里第一个结婚的,也是第一个发胖的。他在一所中学当生物老师,最喜欢教的课是青蛙解剖课。毕业十周年的高中同学会时,他抽烟、喝酒,说黄色笑话,一副活在当下、活在人间的尘俗感。
我实在好奇,他“神奇”的那部分跑哪儿去了。借着酒劲,我凑到他耳边,用故作神秘的口吻提起当年那件事:“其实你是唯一看穿我的人。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哈哈大笑:“当时都是开玩笑。”
看我怅然若失,他严肃地说:“其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哪个才是我应该坚持的活法,哪个才是真实。”说完抬头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内心发毛。他又突然重重用手拍了我的肩膀,说:“怎么?被吓到了啊?骗你的!”
我不知道他哪句是真话,生存现实和自我期待的差距太大,容易让人会开发出不同的想象来安放自己。我相信,他脑子里藏着另外一个世界,很多人脑子里都偷偷藏着很多个世界。
我自己也一直警惕地处理着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任何不合时宜的想象都是不需要的,因为现实的世界只有一个。
那天下午,我在厚朴的脑袋里看到了他的想象:他以为他现在到达的,是整个世界的入口;他以为再走进去,就是无限宽广的可能;他以为正在和他对话的,已经是整个世界。
我忍不住提醒:“厚朴,你最好不要和同学们说你名字的来历。”
“为什么?”他转头问我,脸上认认真真地写着困惑。
“因为——”
我实在说不出来:因为世界不是这样的。
他果然、终于还是说了。
班级的第一次聚会,他喝了点酒。这大概是他的人生第一次喝酒。
不知道自由是什么的人,才会动辄把自由挂在嘴边。
他的脸红红的,口齿有点不清,最后描绘到世界地图的时候,他加重了口气,甚至因为酒劲的缘故,还夸张地跳了起来——“有这么大一面世界地图。”
一片哄堂大笑。
或许是喝了酒,又或许厚朴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嘲笑这样的词,同学们的大笑反而让他像受了鼓励一般越发激动了。他开口唱了一首英文歌,好像是BIGBIGWORLD。唱完后他郑重地宣布自己要尽可能地活得精彩,还矫情地用了排比句:“我要谈一次恋爱,最好马上破处;我要组建个乐队,最好再录张专辑;我要发表些诗歌,最好出本诗集;我要我的世界分分秒秒都精彩,最好现在就开始精彩。”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大概以为自己是马丁·路德·金。“多么贫瘠的想象力,连想象的样本都是中学课本里的。”我在心里这样嘲笑着。
厚朴的言行果然被当作谈资到处传播,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一点都没在意。他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谈论是嘲笑,甚至可能以为这是某种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