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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45)

作者:蔡崇达

兜兜转转,大学毕业后的我,来到了北京,来到了那个在想象中可以和香港比拼的北京。

当然,此时的我早知道,留在北京不是全部故事的结束,而是所有故事的开始。

偌大的城市,充满焦灼感的生活,每次走在地铁拥挤的人群里,我总会觉得自己要被吞噬,觉得人怎么都这么渺小。而在小镇,每个人都那么复杂而有生趣,觉得人才像人。

这个时候我才偶尔会想起老家的阿小,我竟然有些妒忌。听说他娶了个老婆,很快生了个儿子,然后自己买了块地,建好了房子,也圈上个庭院,里面还同样养了只狗。

我则每天忍受着颈椎病,苦恼着工作的压力和工作结束后的空虚。唯一能做的是不停通过职业的成就感稍微缓解自己:我是个写字的人,在一家全球闻名的顶级杂志社工作,我的文章会被到处转载。

总有老家的朋友,从那听得到狗吠的小镇上打来电话,说你这小子混得不错。装模作样地相互吹捧下,挂下电话,迎接突然袭击而来的空虚感。

这个晚上,我习惯性地查阅自己博客的评论,意外地看到一条留言:你是黑狗达吗?小镇上的黑狗达吗?我是阿小,我在香港,能电话我吗?我的电话号码是……是阿小。香港那个阿小。

说不上的犹豫感,我竟然拖了半个月没回电。我竟然有点害怕。我不想知道他活得怎么样,无论好,或者不好,对我都是种莫名其妙的震颤。

半个月后,突然有个事情必须到香港出差。我把电话抄在纸上,还是没决定是否拨通这个号码。

事情忙完了,一个人瘫在宾馆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下了决心拨打出那串电话。

“喂?边个?”

“是阿小吗?”

“啊?”他愣了下,显然有点错愕。

“黑狗达!你在香港?你终于要见我啦!”

他竟然记得我的声音,可见香港的生活让他有多孤单。

和阿月姨拉着我第一次去见他的时候一样,我竟然又紧张到全身是汗。坐在路边的茶餐厅里,我一直想象,他会是怎么样的?他应该长发飘逸,穿着入时,然后应该钉上耳环了吧?他应该终于可以打扮出他想成为的样子了吧?

阿小进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他。他的身体拉长了,五官却没怎么变,他剪着规矩的短发,但耳朵确实有曾经戴过耳环的样子。他依然打扮得很清爽,但背着一个不太搭配的帆布包。

他看到我,笑开了那嘴抽烟抽坏的牙齿,张开双臂,迎上来抱住我。

你当时怎么没回我信?他问。

我张了张口考虑是否要解释,终于还是放弃。

爱面子是没变的,当晚他坚持邀请我到香港半山的一座高级酒吧。透过窗子,是维多利亚的璀璨夜景。

适当的怀旧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你现在怎么样啊?”

“我啊,好好工作啊,哪像你,混得这么好!”

“做什么工作?”

他用手摇了摇酒,支支吾吾。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终于说:“我在安装防盗门。”

然后马上补充:但我是高级技工,一个月能拿一万二港币。

我不知道如何把话进行下去了。一种找不到话题的恐慌感,在彼此心内滋长。

他很努力,自嘲地讲到了在香港被同学看不起,交不到朋友,对城市生活的厌恶,以及父母生意的失败。

“你知道吗,我竟然觉得,那个我看不起的小镇才是我家。”说完他就自嘲起来了,“显然,那是我一厢情愿。我哪有家?”

我知道这句话背后藏着太多故事:为什么没有家?他父母呢?

但我也意识到,这显然是他不愿意提及的部分。

晚上十点多,他说自己要赶公车回住的地方了。我送他到车站。

车站早已经排了长长一队,有打着领带穿着廉价西装的,有穿着电器行标志的服饰的,有别着美发屋样式的围裙的……临上车了,他突然说,要不要到我住的地方继续聊天,我们太久没见了,通宵聊聊天不过分吧?

我想了想,答应了。

车的站牌上写着通往天水围,我知道天水围于香港的意义。一路不断闪过高楼大厦,他兴奋地和我一个个介绍,也顺便讲述了发生在其间的自己的故事。

车继续往城外开,灯火慢慢稀疏。

“快到家了。”他说。

然后车开上一座长长的斜拉桥。

“这桥叫青衣大桥,是全亚洲最大的铁索桥。我每天坐车都要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