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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21)

作者:葛亮

我更茫然了,师姑厅?

他促狭地眨一下眼,说,对,都是你爷爷辈的风流事喽。我们这儿可没有,该去问那些“老羊牯”。

我想了一会儿,又打开了那篇博客文章,登录,给那个叫“越秀俚叟”的人留了言。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所谓“老羊牯”,但直觉告诉我,他可能会知道一些事。我的言辞极为客气。称他为前辈,说拜读了他的大作,自己在做一个研究项目,不知能否当面请教。谁知他竟很快回了留言,只三个字:“在哪见?”

我说,我在广图。

他又回了两个字,“等我。”

我不禁有些惊讶。大概是他文章太过咬文嚼字,忽然变得这么简洁,让人还真不习惯。我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

只过了十分钟,我就接到了电话,竟然是个女人的声音。我走到了图书馆门口,东张西望,只看到一个周身牛仔装的年轻姑娘。她正在咀嚼,忽然一鼓腮帮,慢慢吹出一个大泡。我看得入神,“啪”地炸了,吓了我一跳。她娴熟地将泡泡糖舔进了嘴巴,继续咀嚼。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她,问,你是“越秀俚叟”?

她看我一眼,点点头。

我轻轻皱了皱眉,问,这文章是你写的?

她回答说,不是,是我太爷爷写的。我帮他输入、上传。这么老了还要赶时髦,开博客,那时天天逼着我打没人看的流水账。

“太爷爷?”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起这篇发表于八年前的文章,点击数只有“35”。我说,我可不可以拜望下老人家。

她用很奇怪的眼光看我一眼,说,他老人家,早就下去“卖咸鸭蛋”啦。我就是好奇得很,点解他死了这么久,还有人会“拜读”。

我心里一阵黯然。这姑娘打开双肩包,从里头拿出一本书,递给我说,拿着,这个可能对你有用。网上的文章,都是这里头的。

我接过来,是本印得很粗糙的书,上面影影绰绰是个“三羊开泰”的轮廓。书名是行书写的《羊城钩沉》,作者“钱其志”,应该就是“越秀俚叟”的真身。

我很认真地道谢,问姑娘怎么把书还给她。

她摆摆手说,不用不用,送你啦。这本自费书我妈一看见就来气。我们家还多着呢,用你们文人的话说,叫“汗牛充栋”。要多少有多少。

晚上,我在酒店里翻这书。五举山伯,用很钦佩的口气对我说,要不师父说,读书这事,是长在根上呢。我今天看那些报纸,头晕脑涨,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你倒还能读得进去。

我对他笑笑,却顾不上和他说话。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本印刷拙劣的自费书吸引。原来钱老先生,是用了章回体的方式,写掌故旧事。网上这篇文章,的确有下文,为第三十二话:花迹梦影皆无痕。

这一话里,提到了许多与“七大名庵”过往甚密的,都是民国军政大员。读来触目惊心,曰彼时风云诡异,自不待言。北伐前后,朝野更迭。下野官僚政客,隐居于广州尼庵,作避人耳目之所,一住便是一年半载,足未出户;伺机再起者,亦以“师姑庵”作为秘密活动的场所,不少政治密谋与交易,皆于庵内拍板成交。自民国三年,广西军阀龙济光治粤开始,简直堪称一部近代另类简史。龙大将军的部下官员大多是“开师姑厅”的爱好者。其中如统领王纯良、马存发等人,还娶了美尼为妾。及至粤军陈炯明逐龙,重占广州,其麾下也一样喜欢“开师姑厅”。黄慕松做广东省省长时,宋子良任财政厅厅长,与亲信唐海安索性就在师姑庵内办公,以便与名尼朝夕相处。说起尼庵艳闻,甚至惊动了时任行政院长的汪精卫,据说其心腹曾仲鸣长期将药师庵作休憩之所。二人闲话,谈及某粤上名媛姿色。汪问曾:“比得上药师庵的大虾和细虾吗?”

书中对所谓“五大伽持”之生平,算是津津乐道,盛时风光,身后萧条,殁时惨淡,所述颇为翔实。但是,我翻来翻去,唯独“般若庵”的月傅,再未着一字,确确实实“无可考”。

正当我也要掩卷“足叹息”,随手将书一掷,书里却掉出一张纸。对折的,打开竟是一张信笺,宣纸洒金,已黯淡成了点点灰污。上面密密地写着小楷。抬头是“敬启者:般若素筵”,跟着一列列的,读下来,竟是道道菜名。

末尾的落款是:慧生拟,月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