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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19)

作者:葛亮

待人都散去了,荣师傅与我坐在这间已成了“茶艺博物馆”的建筑里。如今业权给政府购下,已封了后厨,没了烟火,倒还都完整保留了昔日的模样。夕阳的光线,从一扇扇满洲窗穿射过来,赭红的“平地黄”玻璃,铺在墙面上就是一层暖。陈三赏雕的“醉八仙”,也笼在这暖光里头,一帧一帧,那神态行止,也都是百多年前的模样。

“像,真像。”我回过神来,见荣师傅正定定地看着我。

当年你爷爷,就坐在这张桌子上。他敲敲桌面,紫檀质厚,钝钝作响。荣师傅说,那天啊,我在厨房正忙,企堂唤,说有个客想见我。我问,熟客生客?回说,是个生客,江南口音。

我擦一擦手,便出去了。

远远见位先生,挨窗坐着。穿一身青布长衫,是个斯文人,面目有些冷清。企堂引我过去,对他说,这就是做莲蓉包的师傅。

这先生看我一眼,竟站了起来,笑了。我现在还记得那笑,笑得像个孩子似的。他对我拱一拱手,说,毛某抵广多时,未吃过如此好吃的莲蓉包,没想到师傅这么年轻。

企堂插言,别看我们荣师傅后生,胜在辈分高。

我也对他回了礼,说,毛生中意,就常来帮衬。

以后,你爷爷便真的常来。有时自己饮茶,有时带了朋友。渐渐熟悉了。知道他从杭州来,在漱珠桥新开的美术学校教书。后来说起这一面之缘,他就笑说自己是这个脾气,见到了好东西,便总想知道个出处。跟做学问一样,为求甚解。现在想想,他的性情,还是让人很喜欢。

我说,爷爷留下的笔记里,记过和您见的第一面,还在文章前写了个题目,叫“食状元”。

荣师傅便乐了,这一笑就显出了弥勒相,是极满足的,说,那天他一个读书人,对我行礼,可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把我抬举成状元了。

他笑着笑着,忽然沉默了,目光落在了一幅草书中堂上,是“至味”两个字。这是祖父临去香港前,题给荣师傅的。这中堂笔触颇为豪放,不似平日楷书的工谨端肃,很有几分少年狂的味道。荣师傅忽然开口,喃喃道,早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个“状元”,我就厚着脸皮,再多讨一幅了。

那天晚上,荣师傅带我在小北路上的柏园酒家吃饭。这酒家的粤菜算很有些名头。内里也别有洞天,据说设计是出自名家之手,邻着湖,楼台水榭,飞檐翘角。一晚上,荣师傅好像有心事。在我,倒很想听听他品鉴同行的手艺。虾蟹粉丝煲的味道,是不错的。可是,他草草吃上几口,情形很是敷衍。倒是中途,自己先匆匆地出去了。我见他多时没有回来,就跟了出去。看到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中庭里,面对着一扇巨大的红木屏风,那屏风大概也看得见年岁,金漆已有些发暗。我于是走过去,上面镌刻了四时的花鸟鱼虫,工艺十分细致。荣师傅看我来了,笑一笑。那笑容却是有些怅然似的。我说,难得这儿也还有些老东西,可跟“得月”有得一拼。他也不说话,只拍拍我的肩膀,做了个回去的手势。

离开“柏园”的时候,刚跨出门槛,荣师傅忽然回过身,在那扇乌黑的铁木大门上使劲拍了拍,又抬头上下看看,说了句话,我当时不是很懂。他说的是,也算是个好去处了。

这几年前的一幕,在我印象中十分深刻。后来,我问起山伯。五举山伯笑一笑,说,他是对那门说话呢。

五举说,前几年,师父腿脚好时,每年我都陪他来广州,去“柏园”吃饭。那十二幅金漆屏风,他曾经想办法买下来。可如今都是公产,再多钱也买不回了。天大的太史第,一共只余下来这些。

我心里纳闷,但隐隐地觉得可能与荣师傅那怅然的神情相关。其实对五举忽然邀我上广州,我也并无思想准备。但他电话里说,恰好明日有事要办,师父既嘱他陪我走走,不如同去。

接下来几日,我便先跟着山伯,接连走了广州的几间食肆和酒家,除了“柏园”,还有“楠园”“珠溪”和“陶然居”,一一见了他们掌事的大按师傅。一番行走,我也算是明白了大概。离开了“同钦”,荣师傅想要编写一本食典,关于粤式点心。因为当年的老师傅们,各擅胜场,每一道的做法和掌故自然都有个出处。山伯要办的事情,就是为他搜集当年的照片和师傅们手书的食谱,以茂图文。可惜的是,年代久远,许多老师傅已经故去了。好在如今掌事的,多是他们的传人,可谓薪火仍在。陶然居的总厨,居然翻出了一张报纸,已经脆脆的发了黄,边缘还有烧焦的痕迹,不知是否因为炉火。他指着报纸上的照片对山伯说,这可有年头了,还是抗战期间拍的,我师父前年这一走,当初几个同业,恐怕只剩下荣师傅了。这报纸你带回去,给他老人家做个纪念吧。照片已经十分模糊了,我只有凑得很近,方能辨出大概的轮廓。在指点之下,我才看到中间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穿着西装,依稀见有清朗的眉宇,笑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