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当年的荣师傅。
我仔细地看一看,说,山伯,原来荣师傅人瘦的时候,和你眉眼有些像呢。
山伯似乎并不想接我的话。我在心里做自我检讨。因为来陶然居的路上,我忍不住再次问起他,当年离开同钦楼的事情。
第二日清晨,山伯早早叫醒了我。我们搭车到了越秀区的一处古刹。门前有一只巨大的香炉,不知为何漆成了通体血红,上面镌着“无着庵”三个字。迎面的大雄宝殿,十分气派。门头是“万佛楼”,汉白玉的栏杆上,挂着一道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广州市佛教协会成立六十周年”。
大约是太早了,庵内外还并未有什么人。
五举山伯打了一个电话,便有一位青年尼姑走出来,很客气地迎接我们,说,意静法师已经在等二位了。
于是我们见到了无着庵的住持,一个年老而和善的比丘尼。山伯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毕恭毕敬地递给法师,说,这是代师父荣贻生捐奉的香火。
法师听说了这个名字,立即站了起来,问我们荣施主可好。
山伯说,都还好。但师父脚里长了骨刺,做了个小手术,又怕耽误了日子,所以就派我来。
法师点点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们都是年纪大的人了。菩萨慈航济苦。檀越这些年,行善颇多,都在因果里。
青年尼姑为我们打开了偏殿的门。我才看到,里面的三面墙,错落地安放着许多的牌位。五举点上香,将带来的供品,都放在相邻的两个牌位前。上面镌着,“佛力超荐先妣荣氏慧生往生莲位”,另一只上中间的名字,只有“般若月傅”四个字。那牌位雕刻得十分精致,上首是一朵盛放的莲花。
下午,我和五举到了广州市图书馆。陶然居总厨说他师父说过,当年几场厨界会馔“庖影”,在《粤华报》上连登了五年有余,都是各大食肆、民间私房的饮食异闻,兴许能找到我们要的东西。
我们说明了来由,广图的馆员十分热情,说解放前的老报纸,如今都被扫描做成了微缩胶卷,现在保存在第二档案馆里,便引我们进去。
花去了许多时间调取胶卷。上机之后,五举山伯戴上老花镜,一帧一帧地看。边看边做着笔记,同时用刚学会的方法,有些笨拙地将需要的资料影印。每张A4纸从影印机中出来,一道白色冷光,便煞煞反射到他的镜片上。他捡起来,对着日光灯,认真地检查影印细节,像个老学究。
这样久了,未免沉闷。我便在另一台电脑上网,回了几封邮件。忽然头脑中闪过上午在无着庵中见到的名字。鬼使神差,便在搜索引擎打上了“般若月傅”四个字。然而搜索的结果,却让我愣了一愣。
出现在首页的,是一篇博客文章,叫《风月沉沉话流年》。打开看,是个叫“越秀俚叟”的作者,所写无非是当年广州的掌故旧事,文字颇为酸腐。可这篇文章,在“陈塘艳影”一节后,出现了“宝刹名庵”的标题。于是我在一个段落里,看到了“月傅”的名字。
清末民初,广州习俗遇有丧事,辄邀尼僧至治丧之家诵经。十年之间,尼庵蜂起。四处交接,招徕佛事。然其内艳影不让陈塘,后遭社会舆论所指,略有减少。民国九年,广东军北伐。因筹募军费,勒定城中寺庵堂必捐出所有产业,庵堂纷纷关闭。唯数庵近官得力,得权力者支持留存,愈见其盛。其名较著者如小北药师庵、都府街永胜庵、仰忠街莲花庵、丽水坊无着庵、应元路昭真庵、豪贤路白衣庵、大北直街的檀道庵等,并称“七大名庵”。所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庵不在大,有妙尼则名”。故坊间流传“广州五大伽持”之艳名,如药师庵大虾、细虾,永胜庵眉傅,莲花庵文傅,无着庵容傅,名噪一时。其与军政人物有染颇多。亦有以才名著称者,如般若庵月傅,丹青弈术,城中诸姝,无出其右。奈何其性清寒,风情不解,未有善舞长袖。唯知己,魂断于乱,后杳然于世间。无可考,足叹息。
到这儿忽然结尾,让我措手不及,隐隐觉得还有下文。这时两个管理员,推着一车档案路过,一边说着白话聊天。我于是问,在哪里可以找到般若庵的资料。两个人对望一眼,口中道,唔知哦。我问,那药师庵呢,大虾细虾什么的。
那年纪大些的,诧异地打量我,说,看你人后生,怎么会问起这个,当年“开师姑厅”的,多半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