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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177)

作者:葛亮

这时,五举恍然道,您看我,光顾上倾谈。都饿了吧。

老人摆摆手,说,嗨,谢谢您给我个地方避风头。雨小了我们就走了。

五举道,那成什么话。我们是个开餐馆的,哪能让你们空着肚子走。

五举就问想吃什么。

那个较小的孙子,脱口而出,说,咖喱叻沙!

老人便喝他,说,出门有口热汤就不错了。人家香港,哪来的什么叻沙。

这时候,露露“呼啦”一下站起来,说,怎么没有?

说完,把正在剥的蒜头,往箩里一搁,就往后厨走。

阿得好奇,跟露露到了后厨。看她取了一个瓷罐子出来,就问她是什么。

露露说,峇拉煎。

阿得问她是什么。露露说,就是虾膏制成的辣椒酱。等会用它熬叻沙。

阿得吐吐舌头,说,真不知道你还藏着这个好东西。

露露打开盖子给他闻一下。阿得皱了一下鼻子,说,味儿真大。

露露便说,知道你无福消受,我留着自己吃。

五举也进来了,露露说,举哥,帮我拿一板虾出来,虾仁开背。

五举便照做。他许久没有给人打下手的经验,也觉得新鲜。看露露,利利索索地给豆芽焯水,切洋葱、生姜、黄姜、南姜、大蒜成末,入锅上油,炒香。一边厢将叻沙叶、香茅煮水。

油锅里头,放入峇拉煎炒化,再入咖喱粉、叻沙粉翻炒,下香茅水,直熬到锅里泛起红棕。一面搅拌,一面慢慢倒入椰浆、生奶。

可谓有条不紊,流水行云。

五举在心里暗暗赞叹,脱口而出,还真是好手势。

露露不应,顾自将过了凉水的粗米粉入碗,将虾仁、鱼饼、血蚶放下去,直到摆到自己满意的位置。那全神贯注,好像是在做工艺。最后才慢慢浇上叻沙汤头。

她左瞧瞧,又看看。确定大功告成,才长舒了一口气。

三碗叻沙。老人家嘗一口,看一眼露露,笑而不语。两个孙子,尝一口,就没再停下来,“呼哧呼哧”地一气吃完了。

老人家喝下最后一口汤,说,姑娘,谢谢你。让我们吃上地道的家乡饭。

露露笑了,说,今天时间紧些。下次来,我请你们吃肉骨茶。

第二天台风停了,老人上门来道谢,也是

道别。

老人留下一尊瓷制的妈祖和一套盘盏。

漳州的月港瓷,很出名。自清末起式微,名声犹在。因海上贸易繁荣,多是外销,故称“克拉克瓷”,所以其与国人普遍的传统审美略有不同。主要是青花,因模印相类,不懂行的往往会误以为是景德镇瓷,其实看胎釉便知窑口有别。月港瓷的好,除青白瓷、蓝釉酱釉之外,还有五彩瓷。描金画银,一团喜气。

老人的这套盘盏,浓绿重彩地描着火龙、麒麟、梅花鹿等瑞兽,间中花草盘绕,锦地开光。而细细辨别,那绣球等花卉的纹路,其实是极繁复的外文字。因未见过,“十八行”上下啧啧称赞。

倒只有露露,在旁盯着看那尊白瓷的妈祖。这妈祖的形容,与常见的不同。香港所见,多是盛大祥和,手持神笏或如意,显见的富贵。但这一尊,除了在底座的莲花,略作青色的模印浮雕。整个的样态,却十分朴素。尤其是眉目,流转传情。唇微启,欲语还休,有心事却说不出的样子。不像是一尊神,倒实在像是人间女子。露露抬头,看众人一眼,说,我要瘦下来,就是这个模样吧。

露露在店里设了一个神龛,供这尊妈祖。每两日换一次供果,倒也十分虔诚。到黄昏时,店里的人,就看她在龛前立着,合十默念。也不知她念什么。

这天临打烊,她又在念。

念完了,还上了一炷香。

五举便微笑道,露露心诚,许下的愿会要灵验的。

露露说,灵不灵,举哥你说的算。

五举愣一愣,还是笑了,说,你拜的是妈祖,如何我会说的算。不是想加人工吧?

露露低头,再缓缓抬起来。她低声道,我对妈祖说,我想做举哥一样的大厨。

五举脸上也没有了笑意。露露走近了一步,说,举哥,收我做徒弟吧。

他说,露露,学厨是很苦的。

露露说,我一个人从南洋来香港,苦不苦?你不是才夸过我好手势。

五举便说,女厨更苦。

露露说,阿得跟我说,最佩服的人就是他姐姐凤行。凤行就是个女厨。

五举听到这里,心头猛然一震,生冷冷地说,不行。

回头便走。

五举一个人走在康宁道上。狭窄的楼道之间,有风穿过。这风带着工业区特别的气息。是那种铁锈与机油混合厚重而黏滞的味道,还带着些海风的腥咸。风有些硬,钻到他的衣领里,便是一个激灵。有一个孩童,从临街的一间五金铺里,呼号着跑出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后面是个精瘦的女人,跟着赶到路中央。拎着孩子的耳朵,粗鲁地在他屁股上打一下。拖着他往回走。孩子挣扎着不愿回去,女人便用客家话大声地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