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哭什么。
露露出来时,天已经秋凉。
五举和阿得接她。她看着他们,半晌才问,“十八行”,还在不在?
五举点点头。
露露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说话。木木地,只是闷头做事。没有了外卖生意,这间“十八行”,似乎遽然老了。店内空气,缓慢沉滞。露露见她去年圣诞挂在门廊上的彩带,还挂着,风吹进来,簌簌作响。也旧了,红不红,灰不灰。她就端了凳子,爬上去,想要扯下来。
五举看见,轻轻说,留着吧。多热闹,是个念想。
露露也就默然地下来了,愣愣看一会儿,仍是不说话。
这一年的台风,来得晚,但是猛。
在福建绕了一个圈,临到了香港,本以为强弩之末。天文台中午发布了三号风球的预告。到了傍晚,一下子变成了八号,越刮越烈。
香港人都始料未及。原先的准备是不够的,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十八行”打了烊。五举和阿得,忙着往临街的落地玻璃上贴胶带。
外面风声尖厉,打着呼哨。拍打在窗户上,砰砰作响。五举望见一棵洋紫荆,给刮得东倒西歪,风里头,幼细的枝条忽然断了。像是个垂死的人,头发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树叶纷纷被风撕下来,未及落地,已高高扬起,一忽儿不见了踪迹。
人在里面看了,也觉触目惊心。这时一扇窗忽然被吹开了,风呼啸而入。露露赶紧去关窗。风太大,混着雨,打在她胳膊上竟是生疼。那风死死地抵着窗子,怎么拉都拉不动,好像在与她角力。露露咬紧牙,努一把劲,这才关上了。
到底还是迟了,餐厅里一地的水,还有飞旋而进的落叶。才拾掇好了,又要重新来过。五举叹一口气,去厨房拿拖把。
这时听到铁闸门被用力拍打的声音。开始以为是风,再听听,时断时续。声音更大些了,才听出是有人叫门。
五举赶紧去开门。打开了,看见门外是三个湿淋淋的人。打门的人魁梧身形。三人都是一头一脸的水。五举忙将他们让进来。
来人将连帽雨衣脱下来,灯光底下,那最高大的原来是个老人。脸上皱纹密布,眼睛却很亮。后头两个年轻人,跟他的眉目也十分相像,都是黧黑发红的脸色。待他们坐定了,五举让阿得进去拿几块干毛巾。
老人边擦头脸,一边说,这风实在太大。误打误撞,走到这里来。只瞧见这店还亮着灯。看情形你们也要打烊,实在打扰了。
老人声音是沙腔,浑厚。说国语,却带浓重
的闽南口音。
五举说,是啊,这台风来得太生猛。铿铿锵锵,像台龙凤大戏。
后面的青年忽然打了个喷嚏。五举说,我去给你们煲碗姜茶去。
老人说,太麻烦您。孩子还是少见了风雨,老板别惯着。
五举说,不麻烦。出门在外,着凉伤风就不好了。
聊起来,才知道这是祖孙三人。问起老爷子贵庚,说七十岁有三,在海上航了五十年的船。这回呢,是从漳州押了一批瓷货,往南去。临近香港遇到了台风,实在没法往前了。就近寻了一处避风塘,将船泊在了观塘码头。人先上岸,找个地方将息。想等台风过去了,再打算。
老人说,我怕是最后一次航船了,以后就交给他们两个。这来往的人面,我带他俩一个个打过招呼,将来也好帮带些。七十古来稀,风来雨去,光是每年犯几次老风湿,我还能有几年。可如今的孩子,吃不得苦。这大的有小三十了,刚成了家,就不想出来。哪像我们当年。
五举说,您老很健朗了。航船是苦,我岳父早年做过海员,跟我也说过许多。
老人问,您家泰山,出航是去的哪里?
阿得便抢说,我爸当年常跑马来亚和印尼。有次路过香港,觉得好,我们家就搬到香港来了。
老人笑笑,说,那巧了。我们也正要回马来亚去。
这时,本在专心干活的露露,也过来坐下,听他们谈话。过了半晌,露露说,老人家,听您孙子说话,是峇峇口音。
老人愣一愣,说,随他们的娘。我们家倒是早年泉州过去的“新客”。我爹被人卖猪仔,在柔佛割橡胶。姑娘,这么说,你也是星马人?
露露笑笑,点一点头。
五举说,听我岳父讲,星马华人钱赚得不少,但生活得辛苦。
老人说,一直都辛苦。不过,人世走一遭,总是辛苦的。华人始终是外族,更难些。前年上了个新首相,叫马哈迪。好不好,都得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