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举无语,看看凤行,想这么瘦小的一个人,内里仿佛有很大的气力。想的事情,说的话,都是她的。倒是自己一个大男人,长了二十多岁,好像处处都在跟着时世走,跟着别人走。听阿爷的,听师父的,听这世界的。
他便说,凤行,你以后多跟我说说话。
凤行便也看他。不知怎的,走到了春秧街,有电车“叮叮当当”地沿着路轨响过。虽然已经夜了。两侧的店铺都热闹得很。凤行在一个面店门口停下,面店门面不大。却有个堂皇的名字“振南面粉厂”。里面确实有轰隆的机器。五举看见面条很柔韧地从机器里一绺绺地游出来。五举是第一次见,感到新奇。
凤行和柜台的人打招呼,亲切地交谈。他们是认识的,用的上海话。五举听不懂。但觉得这话很好听,被凤行讲得爽俐,尾音处却有一丝软软的俏。
临走时候,凤行买了一袋面。凤行说,这家的碱水面很好吃。我阿妈爱吃,以前没有机器,都是手打的。
五举便说,你对这里很熟悉。
凤行往前走了几步,在一个卖南北货的摊档前驻足,对他说,我在这里长大。
五举周围望望,两边是有些低矮的唐楼,灯光昏黄。每扇窗户里,都能看到一个家庭的剪影。有夫妻争吵斗气,有父母教训孩子;有情侣蜜月饮水饱,也有老年孤寡无人识。他想象不出,凤行在哪里长大。
他说,电视佬说,你是太子女。
凤行笑笑,太子女?她远远地指一指,指向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她说,那里是我们家的铺头,卖红烧肉面。当年这个辰光,我还在店里洗碗。
她忽然捉住他的手,让他摸她的手心。那样细软无骨的手,掌心有厚厚的茧。
他们都觉出彼此手中的暖。便又握紧了些,没有再松开。
对于见到凤行的情形,荣师傅或许记忆犹新,但他并不愿提及。
那是凤行唯一一次,进入同钦楼的后厨。按规矩,对于除大小按以外的所有人,后厨是禁地。
当目送五举消失在楼梯尽头的二楼,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这时已是凌晨时分,她随五举悄悄潜入。
她推开了后厨的门,脸上还带着好奇被满足前的一种得逞的微笑。但她的表情,瞬间凝固,因她看到了灯下那一老一小。五举半躬着腰。一个身形厚重的壮年人,对炉而坐。
他们在同时间,也看见了凤行。
她闻见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难以名状的臭味,不由得掩了一下鼻子。
荣师傅在“补饼”。
这是同钦楼延续了数十年的规矩。“同钦”饼部,平日出产廿多款唐饼,除了坊间常见的鸡仔饼、老婆饼,还有皮蛋酥、摩啰酥、蛋黄酥、棋子饼、小凤酥等。每日黄昏清点,卖光的饼品,便须夜晚焗制补上。“同钦”的这一传统,在广州得月阁时流传至今。广东有个歇后语叫“阿茂整饼”,说的便是昔日得月阁的制饼大师傅区茂。因区茂不时巡视店铺,见哪种饼卖光就制哪种,以备不时之需,“无嗰样,整嗰样”。因是供求相应,各大茶楼的饼部,曾纷纷效仿“补饼”。然而,时移势易,到了这一代,唯有荣师傅还在严格地执行。
这一夜,荣师傅补的是“光酥饼”。
凤行闻到的味道,正是由此而生。这种饼身雪白、松软香甜的饼品,做法却极为特别。因为不放面种酵母,要将粉团发开,全赖添加一种“臭粉”。这“臭粉”当真奇臭。烘焙过程要等待其挥发,边焗边照看炉火。臭气氤氲散尽后,便是化腐朽为神奇。
荣师傅看着这个模样清秀的青年。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他看到掩鼻的手迅速地放开。人也镇静下来,对他鞠了一躬,作为致礼。待头抬起来,目光与他相对,不卑不亢。
荣师傅看一眼徒弟,问这青年,你是五举的朋友?
青年点点头。
荣师傅沉吟一下,目光转向五举,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送客。
五举和凤行正向外走。听到身后一声喝,回来!
他们猛回过头。看见师父戴上手套,将刚刚焗好的光酥饼从炉里取出来。他对五举说,回来,给你朋友带两个走,回家吃。
这个秋天,五举决定娶凤行。
他想,这是他人生中一个很大的主张。他见过了凤行的家人,吃了凤行父亲为他亲手烧的红烧肉。浓油赤酱击打了他的味蕾,却也唤醒了他体内一些原不自知的东西。他醒了,他明白这个主张中,必然包括了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