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徒弟突如其来的通告,荣师傅似乎并不很意外。他听了只是说,你都大个仔,该娶老婆了。话俾师父知,哪家的姑娘好福气?
五举便说了。荣师傅一皱眉头,说,上海人,外江女哦。
但他即刻又故作开明,道,如今是新时代。外江本省一家亲,带来师父见见。
五举告诉他,其实见过。那天在后厨,师父还送了她两块光酥饼。
荣师傅愣一愣,恍然,哈哈大笑说,瞒天过海啊。你们两个,原来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说者无心,五举却倏然听出了师父话里的不祥。
他扑通跪了下来。他说,师父,我结婚后,恐怕不能回来店里帮手了。
荣师傅瞠目,当即站了起来。当听完了女孩家苛刻的结婚条件,他跌坐在了椅子上。
凤行的父亲说,凤行是接我衣钵的女儿。我年纪已大了,她幼弟还未成年。你娶她,必须入赘我家,夫妻同舟共济,撑起“十八行”。
过了半晌,荣师傅说,我养了你十年,你为咗条外江女,说走就走?!
五举听到师父的声音沙了,便哽咽道,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当我仔来养,我这辈子都拿您当亲爹孝敬。
荣师傅看着他,冷笑道,我有亲生仔,我要你孝敬?我养你是来接我的班。不是帮外江佬养出一个厨子,去烧下作的本帮菜!
五举听到这里,猛然抬起头,眼睛泛满了泪花,他说,师父,捻雀还分文武。我敬您,但我不想被养成您的打雀。不是用来和人斗,和同行斗,用来给同钦楼逞威风的!师父当年选我,不选师兄。是看我好,还是看我孤身一人无挂碍,好留在身边?
荣师傅颤巍巍地站起来,指一指五举,厉声说,你走,我不留你,走了莫要再回来。滚!
五举抬头,眼神灼灼道,好,徒弟不留后路。师父传给我的东西,我这后半世,一分也不会用。
五举对着师父,狠狠地磕了五个响头。荣师傅没看他,只是虚弱地摆一摆手。
这一晚,五举架起铁锅,烧上炭火,最后一次为师父炒莲蓉。他想起当年师父教他炒,说要吃饱饭,慢慢炒,心急炒不好。百多斤的莲蓉。那时他身量小,一口大锅,像是小艇,锅铲像是船桨。他就划啊划啊。那莲蓉渐渐地,就滑了、黏了、稠了。他心里高兴,就划得分外有力了。
如今他长大了,艇和桨都小了。他还在划,却不知道要划到哪里去了。
五举和凤行的婚礼,很热闹。但都是女家的人。同钦楼上下,没有来一个。外面的人都说,白养十年,他就是叛师门的“五举山伯”。
到了婚宴时,男方家来了一个老人,是阿爷。阿爷带来的却是丰盛的喜礼。红金油漆的木匣,嫁女唐饼有二十多斤。五色“绫酥”,一应俱全。另有帖盒,最上层的,是一整副足赤金的龙凤首饰。
五举取出一只红绫,咬一口,嚼着嚼着,眼泪流了下来。他吃出红绫中的莲蓉,是他自己炒的。
此后,每逢年节,新年、端午、中秋,五举必带上凤行,去看望师父。
每每在门口等上一两个小时,才走。数十年雷打不动。
然而这些年,师父没有再见他。
⊙事头:粤俚,指一间餐厅、铺头的主事人或老板。
⊙细路:粤语,指未成年的小童、孩子。
⊙乸:粤语,雌性的动物。此处指母鸟。
⊙戆居:粤俚,形容人呆钝、愚拙。
⊙数:粤语,好处、利益。
⊙锡:粤语,疼爱、爱惜。
⊙好彩:粤语,幸运、幸好。
⊙外江:闽粤等地对外省的称呼。
贰般若素筵
漱珠桥当珠海之南,酒幔茶樯,往来不绝,桥旁楼二,烹鲜买醉,韵人妙伎,镇日勾留……半夜渡江齐打桨,一船明月一船人。
——梁九图《十二石山斋丛录》
说起来,我和荣师傅去过一次广州得月阁。
是在“得月”一百二十周年庆典。这间老店,自千禧结业。当年的掌事、车头、大厨在各地开枝散叶,倒还都尊这间老号。水源木本,除了香港的“同钦”、澳门的“颐和”,还有上海的“瑞香”、杭州的“嘉裕”等,这天纷纷到场。人头涌涌,共襄盛举。又来了不少的媒体,也算是十分热闹。“瑞香”是有名的粤菜点心连锁店,我尚不知与“得月”的渊源。这天来的是总经理,与我年纪相若,一个意气风发的人。接受采访,也是挥斥方遒的神气。见了荣师傅,毕恭毕敬。荣师傅对他倒是淡淡的。事后跟我说,当家的少东,到最后,将“得月”的名号卖给了这后生仔开了所谓加盟店,也是晚节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