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重便也笑说,石榴多籽,以后还能生。儿孙满堂。
秀明道,唉,香港这几年物价飞涨,揾食艰辛。再生养不起,能把小冤孽们糊弄大就不错了。
说罢,她便将这只盘,郑重摆在了客厅正中的腰柜上。云重看到这腰柜上还有一只大盘,正是自己当年画的安铺,如阴阳太极,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光外。
这时,荣贻生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戴着青花的围裙,样子有些可掬。秀明就说,他啊,平日里一个厨子,回家是不做饭的。这是当你作贵客了。
荣贻生便说,在家里头,就几个家常菜。
云重看这些菜,说是家常,又很见心思。鱼生腊味蚬菜煲,有几分“围炉”味道,是要往年菜的丰足上置备的。她也发现,盛菜的碗盏,也是自己送的。荣贻生给他们夹菜,说,这套瓷器,秀明可疼惜。从广州带过来,一年用两次。过年一次,中秋一次。今年“做冬”,算是破例了。
秀明说,云姐,你还记得,我哋上回一起“做冬”,是在安铺。成个屋企,阿爸阿妈,还有周师娘。也是六个人,三个老的,三个小的。那时我们仨是小的,如今成了老的了。
云重笑笑,摸摸灵思的头,说,是啊,又是“做冬”。我到哪里,都是个客。
秀明听了,脸上的笑容敛了一下,说,讲乜哦,我哋系一家人。这不是团圆了吗?
说罢,便支一下男人。荣贻生恍然,站起来说,看我,高兴到大头虾!汤圆都忘了煮。
饭吃到了一半,秀明问,响哥当年送你回广州,再没见过。我们一直担心着,你去了哪里。
云重放下筷子,嘴巴抿一下,用手帕擦了擦。她说,广州湾。
秀明说,鬼子飞机炸安铺,我们也去了广州湾。竟没有遇得上。
云重便道,都是乱离人,谁能碰得到谁呢。
秀明轻轻说,也是。个个自身难保,一家人能全须全尾就不错了。
云重说,方才我一路走过来,经过摩罗上街,好多铺子在卖古董。那价钱高得吓人。以往在广州湾,收了工,去赤崁海边街。骑楼底下,都是逃难的人。什么好东西都有,都是三文不值两文地卖了。
她便给秀明看她耳上的坠子。原来是水色很好的翡翠,爍烁在灯下闪着光,从她朴素的形容里跳脱了出来。她说,买这一对,当年也就几张西贡纸。
几个大人喝了点酒,渐渐微醺。秀明说,响哥,你记不记得,那时云姐教我们唱一支歌,是她阿爷教的。云姐,那句怎么唱来的?有船又有花。
云重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唱道:伍家塘畔系瓷乡,龙船岗头艺人居。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
刹那间,这歌声唤醒了荣贻生,或者阿响。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女,站在安铺连街的桂花树
下,一边唱着歌,并无忧虑地望着他。然而,此时这歌声,似曾相识,虽婉转,却听来郁郁的。尾音不复当年丰润,草草收束,是被岁月风干了。
唱着唱着,云重自己先黯然下去。她捋捋鬓发,抱歉地看一眼,说,细路女的歌,不好再唱了。
她抬起头,看一眼挂钟,说,不早了。我们要回去,赶末班的渡海船。
秀明这才想起,她是一路迢迢而来,便说,今晚别走了。难得来,让孩子们多玩一会儿。
云重摇摇头,明天一早还要开工。
秀明就问她住哪里。云重说,住在大窝坪厂里的宿舍。
秀明说,你带着孩子,住厂里方便吗?
云重浅浅笑,大家有个照应。原本住九龙仔大坑东,这不去年一场火烧了木屋区。现在有个容身之处不错了。只是孩子上学,以后麻烦些。
她弯下腰,对女儿说,思女乖,跟秀姨姨丈说拜拜。
荣贻生和秀明,将云重送到德辅道上。两个人又沿着山道,慢慢走上来。秀明这时回过身,对男人说,云姐现时这样,我们要帮帮她的。
我在尼斯见到了司徒灵思。她如今寡居,住在一幢老年公寓里。
我们吃过了晚餐,她提议去海边走走。路上经过了一个周末市集,卖各种皮具。她看上了一串绿松石的珠链。她坚持不懈地和小贩讨价还价,用流利而嘈切的语调。她的法语有浓重的后鼻音,我不知这是否是传说中的里昂口音。她如愿地买到了那串珠链,立刻戴上,并问我好不好看。灰蓝的眼睛,在路灯下,泛着暖色的光泽。我问她,是否记得,她母亲有一对翡翠耳坠。
她看我一眼,很清晰地说,记得,我九岁时,给她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