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平息了,荣贻生说,阿云,你知道七少爷在差馆里,来回都只有一句话。他说,我就剩下这么个徒弟了。
我细细想想,当年宋子游在太史第门口等。若不是我多说了一句话,阿宋兴许就走了。少爷还怎么收得成这个徒弟。后来宋子游名头大了,少爷面皮薄,不肯认这个徒弟。又是我求他,带着他跟少爷见面。我只想少爷心里,还能有个盼头和牵挂。你说当年,少爷在宝莲寺里,给鬼佬讲佛经。我远远看着,精神已经好了不少。要是我不急着找到他,报老太史的丧。他不是魂不守舍,怎么会从火车上摔下来。何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
云重听着这男人的呼吸,随自己的心跳起伏,渐渐没那么重浊了,方开口道,你说七少爷跟人讲佛经,他一定懂得,有因就有果。你既不是因,也不是果。因缘前定,没有你,也还有其他人。
荣贻生抬起头,直愣愣地看她,阿云,那你是我的因,还是我的果?
云重坐起来,披上衣服,轻轻说,你回去吧。秀明困得浅。夜里等着门,她睡不安稳。
⊙马姐:亦作“妈姐”,粤港地区指女家佣。
⊙胶嘢:粤俚,指假货、赝品。
⊙甩漏:粤语,有错漏、缺陷。
⊙搭台:在粤港,指互不相识的顾客坐在同一围台上一起用餐,多出现在茶楼繁忙时段。
⊙黐線:粤语粗口,神经兮兮。
⊙饮:此处指赴宴喝喜酒。
拾壹欲见莲时
益智子,如笔毫,长七八分。二月花,色若莲,着实,五六月熟。味辛,杂五味中芬芳,亦可盐曝。出交趾合浦。建安八年,交州刺史张津尝以益智子粽饷魏武帝。
——嵇含《南方草木状》
荣贻生和司徒云重重逢,是他来香港的第五年。
三月初时,“同钦”进了一批新茶器和骨碟。以往入货,都是从石硖尾的“锦生隆”瓷庄。不过因政府收地,“锦生隆”将厂子搬去了新加坡的裕郎,那里新建了铁路轨道,利于搬运。可往返海外,这样于“同钦”的购买成本就高了许多。“锦生隆”便介绍了深水埗的同业瓷场。新到货那天,荣师傅与方经理一同查验。看瓷胎上好白靓,花头与车边都十分细致。底下印着“粤祥”大红三角印章,里头是英文缩写“Y.C.”。检查至骨碟,绘着普通的鱼藻纹。可这摇曳的水藻,并不是通常的绿。光线下,有一种少见的艳异与通透。背阴处看,又是幽静的。荣师傅心里轻颤了一下。他将碟子翻转,看到碟子底部,画着一朵青色的流云。
他脱口而出,鹤春。
前来送货的伙计,有些惊奇地望他,说,师傅这么懂行,知道“鹤春”。
他放下碟子,敷衍了过去,我哪里懂,听人说起过。
一星期后,荣师傅来到了“粤祥”瓷场。
他看到门口一棵高大的椰树,突兀而挺拔地立着。四周倒是漫漫土坡。这些新建造起的厂房,犹如城堡。有巨大的烟囱突起,像城堡上的塔楼。烟并不浓重,袅袅飘向远处狮子山的方向。
他手里执着那枚骨碟,向人打听。一个路过
的工人,将颈子冲烟囱扬一扬,说,云姐,看火眼呢。
荣贻生走进炉房,似乎空无一人。当中的红砖砌成的大圆炉,倒十分壮观。七百来呎的炉房里,可感受到一股热力,还有木炭燃烧发出的,有些酸涩的气息。他走出去,向外望,却听到后面有细隐的声音问,你揾边个?
他转过身,于是看到了那个细路女,用一双灰蓝的眼睛望着他。那瞳仁上,像是蒙了一层轻薄的雾,因而有些失焦。这是一双略为凹陷的,很美的眼睛,镶嵌在净白而透明的脸上。在香港这些年,荣贻生见过许多洋人孩子。但由于他们鸣放的性格,很少见到这样安静的眼睛。但是,这细路女也有很茂盛的黑发,束在脑后。身上穿件显见是成人衣服改成的夹袄。有些陈旧的蓝底,缀着灰白的碎花。这些都是中国的背景,让灰蓝的眼睛漂浮起来。这个孩子,用地道的广东话问,你揾边个?
荣贻生弯下腰,刚想说话,听到圆炉后有声响。他听见一把女声,唤,阿妹。
细路女便回身快步走过去。这时,他看到有一个女人从炉后走出。
是司徒云重。
他们,立刻认出了彼此。云重本有的微笑,此时凝固在脸上。她瘦而尖削的脸,因梳了一个发髻而更为单薄。或许是扬起的炉灰,额上有苍青颜色,混着汗。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大约觉得没擦干净,又撩起了袖子使劲擦。擦着擦着,放下手。脸上是得宜的水静风停的笑,开口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