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问:“那你读书这段时间,我可以去相亲吗?”盛明听完哭得更凶了,他虽然哭得很吵闹,但毕竟履行了自己无法反驳茹意任何形式撒气的良知。其实茹意觉得盛明研究的那些东西挺有意义的,尤其是盛明信誓旦旦对她保证自己以后会把闸北区的苏北人士和信息科技的使用发展写成一本论文的时候,她觉得他很可爱也很了不起的。茹意还推荐给盛明一本书,叫作《苏北人在上海》,是一个美国人写的,里面写到苏北人吃烤麸不放酱油,于是被宁波人看不起。盛明说,真的真的,他怎么会知道的啊。茹意于是说:“神经病做研究啊,做研究都要知道的。美国人要知道苏北人做烤麸放不放酱油,上海人也要知道福建移民二代的十五岁男孩,实现至今还不会英语却想要成为英国的小学老师的奇迹需要分成几步来努力……”
他们俩都没有想到,就在这几年里,上海的闸北区没有了,合并入了上等人聚居的静安区。从此以后,闸北区的老年人突然开始过上了街道里发放小礼物的“重阳节”。旧街斥巨资装潢得像衡山路、华山路一样有树有花,地上也不再有横流的黑喑料理香喷喷的油脂。一年又一年,他们看起来越来越不值得研究。有天茹意拿着手机拍了一段盛明家门口整洁优雅的环境微信盛明说:“我真不知道你回来还能研究什么,你自己看看你家门口被装修成什么样了,还有点下只角的样子吗?还好意思被你来研究个底朝天吗?你还是留在英国当楼面吧,你回来会失业的。”几个小时后,盛明回复:“是是是,你说得对。那未来就靠你去当简·爱来养家吧。”
“沈经理又刚好丢人了”,“对文学和艺术的看法理应收藏心中,而不必时时将之当作首饰变卖”,想到这里,茹意心头掠过一阵尖利的疼痛,她鼻头一酸,并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好在,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步步娇
一
三天前,郑梨见了外公最后一面,在他的床前。
外公此时枯瘦,就和遭此病魔折磨的人差不多形貌,看着让人难过,又无可奈何。郑梨问他,疼吗?他摇摇头。问他,冷吗?他也摇摇头。又问他,饿吗?他居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前几日,郑梨母亲还在家庭微信群里说,医生说他排便稍微有一点隐血,但眼下大概是不要紧的,今年过年一定挨得过去。可突然之间,他似乎就不行了。最后在要不要送医院的问题上,郑梨的外婆与母亲爆发了争执。最后母亲哭了起来。外婆的意思是,送医院也没有用。他刚刚从医院里出来,又进去,又出来,是给国家添麻烦,家里又没有车。外婆说,每次从医院里出来,站在寒风里叫不到车,都很想跟外公一心去死。不过,这大概是她这一生中极少的、真心地想和丈夫同归于尽的时刻。
郑梨母亲看到灶头上有一碗鸡蛋羹,也是干枯的形状,隆起的黑色酱油都僵住了。问外婆这是什么,外婆说,几天前给他吃他不要吃。母亲问,那留着它干什么?外婆说,他要吃就给他吃。母亲说,你为什么只换床单枕套不给他换衣服?外婆说,上个礼拜换过了。母亲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他是你老公欸。外婆说,他马上要走了,话也不能说,吃了就要拉,不吃就不拉,他就是肠子的恶毛病,你说吃好还是不吃好。他现在这样,吃和不吃一样难过的,拉和不拉都没有感觉。母亲把这些话用语音复述给父亲和郑梨听,整件事情的原委被碎成一段一段,充满了不忿的情绪。郑梨母亲最后说,外公走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外婆亲手去帮他拭掉的,外婆说:“你看,你爸爸是舍不得你们啊!”
她们母女俩吵吵嚷嚷,折腾了一个晚上。郑梨母亲忙不迭通过手机把这些琐事汇报给家里,最终也没有给外公叫上救护车,外公就这样走了。夜里九点,外公没了呼吸以后,外婆悉数通知了,子女们,通知了外公的老单位,通知了外公的堂表兄弟,最后才通知了外公的亲兄弟。母亲说,这种通知顺序表现了老太太一定是早有准备的,她和外公的亲兄弟们关系并不好。也有人在电话里说,在家里走,比在医院里走要好,持这样观点的人还不少。外婆说,是呀是呀。郑梨母亲说,其实她等这一刻等很久了,都没有耐心了。郑梨父亲问,那老太太现在人还好吗?郑梨母亲说,还好,通知完亲朋好友她就睡觉去了。
贾俊叫来专车的时候,郑梨下意识地拉起他的手来,他们俩是牵手进的电梯。结婚五年来,她已经很少会这样。从一个神秘的时间点往后,贾俊好像也不会再主动拉她的手了。贾俊比从前成熟不少,至少遇上这样的事,他再也不会问,“你外公外婆是不是感情不太好啊”(“你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是啊……”)。但是偶尔,郑梨会怀念起贾俊每天有很多问题的时候。她从前觉得他中二极了,现在又怀念他单纯的时候,看起来一身正气,特别受不得委屈。他俩年轻的时候一言不合就火冒三丈,如今倒是都投奔通情达理而去,谁知道,激情也由此洇散了。郑梨还希望贾俊能问她些什么,又怕他真的问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