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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的景观(36)

作者:周嘉宁

“在哪里?珠穆朗玛的雪峰吗?”

“我也不知道,你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吗?”“没想过,我一点也不想去那里。你呢?”“我想过啊,但我想的是,我们的终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那里。”

十几个小时以后,我们从内环转到延安路高架,清晨,下着雨,空空荡荡,展览中心尖顶那颗黯淡的红色五角星出现时,便预示着下一个岔道口我们即将返回的现实。

我们刚出菏泽没多久的时候,老谢便出事了,被扣在拘留所审着,一审审好多天,像个要犯似的。后来弄清楚事情原委,是有个浙江帮的小子背后插刀,那段时期全市批发市场都在打假整治,那小子趁此形势举报老谢走私。老谢稀里糊涂被人盯了一个月,两车渠道不明的货栽在警察手里。警察顺着老谢的线索,端掉了一整条运输链,牵连不少人。

老谢十五天以后被放了出来,但意志消沉,不愿见人,不接电话,也不回复任何短信。从表弟那里辗转传过来的消息说,家里托了很多关系找到一个被追债的人替他顶罪。到了老谢这里已经算是运输链的最末端,轻轻判了八年。说好的价格是一年十万,但对方家里有小孩和老人,于是老谢送去了全部积蓄,我们都不清楚那一共是多少钱。我和群青去批发市场找过他几次,他的档口始终贴着封条,不出一个月再去看,便易主了。浙江帮那个小子我们都认识,是一个面容苍白、尖嘴猴腮的青年,在防火楼梯抽烟时碰见,还聊过两句。应该也是一个棋子罢了。老谢出事以后,他在市场里也待不下去,突然间销声匿迹。

之后表弟的父母也不敢再让他晃在社会上,把他送进全日制的英语补习学校,着急送他出国。我和群青在这种形势下当然没有挽留,除了结算清楚他的工资之外,还额外给了他一个红包。之后如果他真的要出国,足够他买一张价格合适的往返机票去任何地方。这一年地下城有人一夜暴富,就有人一夜退场,金钱的味道不再是比喻和想象。我所认识的时代冲浪手都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在了白色泡沫里,而我和群青没有被席卷而走,不是出于我们的头脑或者野心,只是因为尚存一些好运。

等到老谢终于露面,天已经凉了。这期间我和群青奔波于仓库、批发市场和地下城,一天都没休息过。所以老谢来找我们,我们决定无论如何要一醉方休。

我在延安路高架下面一路小跑,大老远便看到老谢站在涮肉店门口。寒流突袭,他穿着皮夹克,戴着帽子,面容严肃,像个保安。我想起来我从

没见过他严肃的样子,但他严肃起来也一点都不威严,甚至有点可笑,还有点可怜。因为太久没有见过他,我们彼此都挺不好意思的。涮肉店门口摆着烧热的炭,火星一阵一阵地无序飞舞。老谢不知怎么的伸出手来,于是我们郑重地握了握手,他的手干燥有力。我这才看到他的脸上,我以为是灰尘,其实是纹了一颗空心的小小泪珠——“操!真浪漫,牛逼啊老谢!”我说。

我们三个人都怀着没有明天的决心喝酒,喝得地上都是啤酒瓶和黄酒瓶,被炭火的热气熏得神志不清,频频举杯共饮,愿世间所有的卑鄙者,所有的白痴暴徒胆小鬼,所有的杂碎恶棍匪徒废物混蛋无赖,愿他们万劫不复,愿他们自食其果,愿他们坠入深渊。

“我要去结婚了,祝福我吧。”老谢突然像要去赴死一样地告诉我们。

“别闹了。”我说。

“说真的,我要结婚了,我要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老谢说。

“你什么时候有对象了?”群青问。

“我们在eBay上认识的。我把我那些宝贝都卖了。”老谢说。

“都二十一世纪了你竟然还玩网恋。”群青说。

“你把那些衣服都卖了?”我问老谢。

“卖了。阁楼里面那些衣服全都卖了,但你放心,杂志和碟片我都为你留着,全部转移到你们在用的那个仓库里。仓库那边我预付过租金,现在还剩下几个月,到时候你们可以续租,要是不想再租了,我的东西卖了也好,留着也好,随意处置就行。”老谢说着说着真的严肃起来。

“发疯了,你不打算再回来了吗?”我问。

“我做这行十几年,没有回头路。既然想好要走,就不会再回来了。”老谢说。

“你要去哪里?”群青问。

“我对象在悉尼。”老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