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个星期,我在宿舍打赌输了以后连做五十个俯地挺身跳,还没做到二十个,就晕头转向撞到床架,撞得满口血。在医务室里面遇见群青,他因为擅自使用工作间的车床,削掉半个手指尖,血染半边衣袖。我们两个人哼哼着一同被校车送往市区的医院,路上相互展示牙齿的缺口和指尖露出的骨头。回来的时候,群青的手指包扎完毕,我则永远失去了半颗门牙。我俩因此成为患难之交。
之后我和群青都选了标本处理课,因为无法满足于课堂上只能摆弄死鱼和飞蛾,便一起去学校后山碰运气,希望能捉到鸟或者其他小动物。大部分时候一无所获,但最终在冬天结束前撞了大运,我们捡到一只刚刚死去的黄鼠狼,遵循物尽其用的自然法则,将腐烂的肉留给后山的昆虫食用,取下头部带回学校,去腐清洁,再经过一个星期双氧水的浸泡之后,获得一枚洁白坚固的纪念物。群青去日本的前夜,我们买了两支红星小二,学习古惑仔那一套,以黄鼠狼的头骨为证,一饮而尽,约定了永恒的友谊。
转眼几年没见,我们约定在英雄纪念碑底下见面。横穿过中山东路以后,我不由自主朝防波堤飞奔,直到一眼在人群中看见群青。他长得普普通通,但向来都极其好认,穿着一件迷彩冲锋衣,走的时候是寸头,现在留成了长发。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他,他也大力朝我挥手。
“你的牙怎么还没修好?”群青见到我就大笑。
“不重要!”我也大笑,知道自己非凡的心情绝非幻觉。
我和群青上次来外滩还是五年前的国庆前夜,全市市民都涌向黄浦江看焰火,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外滩都寸步难移。人群像层层巨浪一样往防波堤倾轧,警察手挽手站成人墙,目不斜视,并且有卡车不断运来一车又一车公安学校在校生。所幸我们逆着人流在开始焰火表演前爬上了福州大楼楼顶。很多居民带着躺椅和板凳,旁边鸽棚里的鸽子在黑暗中休息,轻轻发出咕咕声。天空中升起第一朵烟花时,美得好像夜空本身的产物,是和闪电或者雨水一样的大自然。人们内心的赞叹也成为共振。但是那天没有一丝风,江面上燃烧以后的硫磺烟雾无法消散,反而在空中凝聚,很快我们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焰火表演结束以后,人群渐渐松动,公安学校的学生先行撤离,接着是警察,到了后半夜,整片外滩只剩下巡逻队和成群结队不肯离去的中学生。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巨大的充气塑料玩具,从任意两个方向迎面遇见的队伍,瞬间汇拢开始战斗,又瞬间结束各自继续向前,直到遇见下一群对手。我们买了大号充气榔头,但不属于任何一支队伍,我们跟着胜利的队伍跑,也跟着失败的队伍跑。直到马路彻底空了,公交车都已经停运,我和群青回到防波堤,和剩下的人一起,围成一小堆一小堆坐着,在郊游的气氛中,等待清晨的到来。
那之后不久彬彬家里突然出事,临时决定举家搬去日本投靠亲戚,避避风头。学校里的人都以为群青和彬彬的恋爱就此到头了,出人意料的是,群青花了大半年时间就考出了日语三级资格证书。第二年春天,他放弃了美术类大学的专业考试,通过留学中介找到一所位于横滨的语言学校。当年出国留学在我们这样的破学校里并不常见,几位老师虽想挽留,却立场不定,于是不知怎么的便木已成舟。高考前夕我到机场和群青告别,之后独自坐大巴回到学校,跑去网吧打了一宿游戏。
高考失利以后我不想出去混社会,鼓起勇气回到补习学校复读,第二年春季招生勉强考上一所大专。报到第一天我就后悔了,学校里死气沉沉,没有住宿,我不得不搬回家里,和父母住在一起,这让我觉得自己是社会的蟑螂。但群青的情况比我糟一百倍。他刚到日本便发现学校的注册地在横滨,就读的学区却在偏远乡郊,不通新干线,每天从火车站发两班巴士,四周皆是荒野。而且按照规定,在校期间不允许打工,他相当于是被中介骗了。由于父母为他出国而背了债,他只能离开学校,回东京打黑工,到日本的第一个月就成为黑户。然而群青在电话里和我讲得惊心动魄,一点没有沮丧的意思。我问过好几次彬彬家里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我看新闻里很多人去了日本以后打一辈子黑工,和家人十年没有相见。我的意思是他别把自己整个搭进去。但群青保证说彬彬家里只是被牵连,事情会过去的,他们每一个人都会重新获得自由。在此之前,他有他的计划。他要先还清父母的钱,如果政策允许的话,也想继续在东京找个学校念书,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