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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59)

作者:林棹

有时迭亚高从甲板上带回发疯水手故事。水手疯了 又疯、死了又死,变幻姓名、肤色、起点、终点,世世 代代,永不超生。海平线永恒不变:它仅仅是平躺着, 自我重复,就可以把世界切成两半,把智人的脑仁切成

1今印尼一巽他海峡一带。 两半。假如你逮住一个疯水手,迭亚高说,他正要跳海 呢,你当场砍开他脑壳,就会发现里头脑浆已经变得跟 眼前世界一模一样:上半截蓝,下半截深蓝;有的疯子 跳海,迭亚高说,有的疯子跳舞,有的疯子跳进沸腾大 锅,锅里正在熬着沥青呢。而世界号所有可能的航线和 所有疯梦都在大鱼河'西岸汇合。船泊进一面辽阔港湾, 那宽度、那碧蓝色水是我前所未见。朝向陆地的一方, 一座怪模样平头大山和一对尖头小山填满了舷窗。

一泊就是一个月。男人们登岸放风——他们已被数 月以来的海盐腌得极干。我的牢房门边布置了两名带枪 看守。我问:“船在等什么? “放风回来的迭亚高告诉 我说:“等一股可靠的东南风。”迭亚高放风时候,一个 印度人来顶班。他搬一把椅子,岗然不动坐直。我则严 格遵守和迭亚高的协议:四爪着地,不吐一字,伪装成 一头真正野兽。

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降临在世界号起锚时刻。 “所有人”是指世界号、湾面近千艘大小帆船,以及寄 居码头的乌泱泱生灵。当时“可靠的东南风”已经起 来,船帆大腹便便,绳索、桅杆在我们头顶吱扭扭欢 叫。涅墨西斯号突然出现在兔子岛(迭亚高和他在甲板

1 19世纪开普敦殖民地的界河。 上新交的朋友们划一条小艇到岛上去,发现遍地是兔 子。有个人称烂嘴德雍的一等水手指认了欧洲野兔,说 那种兔子在他童年的原野上十分常见。“真滑稽,”迭 亚高说,“那些跑来跑去的兔子让烂嘴德雍原地痛哭起 来。”迭亚高和朋友们在岛上停留了两小时,那是计划 之外的两小时。他们枪杀了五十六只兔子,当中有欧 洲野兔,也有一种花兔和一种特别纤瘦的灰兔)后方。 迭亚高指着那怪物说:“看啊蛙,那是什么,她在干什 么。"我说:“天后作证——那是一块铁,她在顶风航 行。”迭亚高说:“一块巨铁,浮着,逆风疾行。"我俩 一起扑向窗玻璃好看个明白,甲板上的吼叫声、跺脚声 使玻璃震动,很快整艘世界号像发癫痫似的震动起来。 迭亚高拱开舱门蹿了上去。码头挤满人,人一团一团地 失足、落水,不怕死地向巨铁游去只为看个明白。据说 水冷得刺骨! 一切甲板涂满人。人链从望楼、桅杆、支 索挂下来。人人不要命,只为看个明白。迭亚高说得没 错,巨铁涅墨西斯号逆风疾行,一根黑亮巨管从她腰间 冲天凸起,像要轰天!但没有轰天,只是持续地喷吐黑 烟。她发着一种破天荒的怪声越逼越近,一连七夜,那 怪声回荡在所有人梦里,把他们催化成铁:吊床上的 铁,湿巷里的铁,深陷羽绒的铁,母亲怀里的铁。

后来,迭亚高说,她比世界号长一倍,她轻松刺穿 拦路的风障就像被看不见的千匹骏马拉着跑,她不张一 帆,向后笔直吐黑烟。迭亚高还说,好几个士官当即抹 泪,因那船主桅斜桁上挂着红船旗。码头上有人大喊: “她要往昆士兰去! ”许多声音问:“铁块如何能够逆风 疾行? "人们看不明白。一块巨铁逆风疾行的景象壮丽 有如世界末日;涅墨西斯号让所有人着了魔。在接着经 停的圣海伦纳岛,人们不太关心托体同山阿的法兰西废 帝或他的长屋,顺利跨越赤道的好运气也无人在意;直 到人碇达喀尔,我们才见到另一拨和我们一样着了魔、 丢了魂的人,没完没了地呼天抢地、大肆议论:人人都 在打听那块扬长南去的冒烟巨铁,终于,在特内里费 岛,他们明确得知涅墨西斯号的目的地是奥德萨,“哪 个奥德萨?”世界号水手如在梦中,茫然无措,“不对, 怎么可能,我们是在桌湾遇到她的,她正逆风东行

那几乎就是终点了。我们带着新生的万物的尸体 (那些可怜的树和鸟没能扛过大海)和巨大的困惑,在 七月末一个下午滑入帝国心脏。空气凉、硬、带刺。海 水是不祥的紫色。我们一路顺风,远离风暴、疾病、叛 乱、暗礁和邪灵,但终究未能躲开困惑。铁块如何能够 逆风疾行?那就是风和帆的终点了。我爬进大木笼(我 就是被同一口木笼从好景花园转移到世界号),笼底厚 铺蕨叶和苔薛,一根手腕粗的铁链缠紧笼门,一块大黑 布当笼而罩。迭亚高起先还在近处唠叨着“蛙——别 怕——蛙——",后来我弄丢了那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