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有音,似乎还不容易自京城脱身。袁世凯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已定了主意。
等张镇芳一到,闭门密谈,决定到天津暂住,找杨士骧要几万现银子,筹足了盘缠再作道理。
谈到深夜,张镇芳回客房上床,袁世凯只找了袁克定来,告诉他说:“我明天一早,跟你表叔上天津,到了我会打电话回来。你等我走了,再把我的行踪告诉你娘跟你姨娘。”
袁克定知道事态严重了,便即问道:“要预备什么?”
“找一件旧棉袍。”袁世凯说,“一早去买一张三等票。”
“三等票?”袁克定怕是弄错了,“一张?”
“不错!一张三等票,我什么人都不带。”
“这怕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袁世凯想了一下,“也罢,你找个稳当的人陪了我去。”
袁克定遵父命布置,挑了个很老实的听差,关照他一路小心:“别把老爷的身分露出来!也不必太恭敬,只当结的一个伴儿好了!”他叮嘱又叮嘱:“总之,千万别胡说话!”
这夜袁世凯在书房里检点文件,通宵未眠,到得天色微明,饱餐一顿,照往常的规矩,十个白煮鸡蛋,两笼蛋糕,一大碗牛奶。吃完换上青布旧棉袍,戴上一顶黑毡帽,用一条旧围巾,绕着脖子遮了半个脸,双手往袖筒里一缩,是个乡下土老儿的样子,谁也认不出来是曾煊赫一时的袁宫保。
于是悄悄出后门直赴车站,搭的是京奉路车。张镇芳也在这列车上,不过他坐的是头等,事先打了电话给北洋的老同事、邮传部铁路总局长梁士诒,交代京奉路局妥为招待,所以到了站由站长陪着上车,颇为招摇,目的是要吸引步军统领衙门及民政部的侦探的注意力,好让袁世凯暗度陈仓。
车到天津,张镇芳在总站下车,袁世凯却在老龙头下车,带着听差出了车站,他指着一辆车厢上漆着英文的马车说:“那是‘利顺德’的车子,你去招呼他过来!”
“利顺德”是天津最大的一家西式旅馆,专做洋人的买卖,偶尔也有中国的达官巨贾光顾,自备有接客的马车。招待员一看听差一身土气,便问:“贵上是哪位?”
那听差人虽老实,到底见过世面,说话很老练,“花钱住店,你就别问了!”他说,“你们那里最好的套房,不是十六块大洋一天吗?你要怕我们住不起,先给一百两银子,存在你们柜上,慢慢来再算好了。”
那招待员看他居然知道利顺德套房十六元一天,又听他是东北口音,心想关外的土财主很多,侍候得他满意了,大把银子赏人,慷慨得很。这样的客人,得罪不得。
于是,赶紧赔笑说道:“你老哥在骂人了!请上来!请上来。”
把马车圈了过来,听差与招待员跳下来侍候袁世凯上车,然后一个坐车后的侧座,一个跨辕,马车直驶英租界利顺德饭店。
等袁世凯一下车进了大厅,满座侧目。在柜台里面的经理,是个会说中国话的英国人,眼睛很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急忙出来招呼。
“袁大人!”他深深一鞠躬,还待再说话时,袁世凯以手势示意,拦住了他。
“有清静的房间,替我找一个。”
“有,有!”
经理亲自引路,将三楼面对公园那最好的一间套房给了袁世凯。安顿稍定,命听差打电话到张家,得到的答覆是:“盐运使已经到家,换了衣服,又上院见杨大人去了。”
“什么?”杨士骧大出意外,而且亦颇为惊惶,“项城到天津来了!”
“是的。”张镇芳答说,“跟我一班车,此刻住在利顺德。”
“他是奉旨回籍的,怎么可以溜到天津来?这件事,我担不起责任,只有据实出奏。”
张镇芳此刻的意外之感,亦不下于杨士骧之乍闻袁世凯到津。不过,他人很深沉,点点头说:“我回去转告项城就是。”说完,不等杨士骧端茶碗送客,先就作个揖,扬长而去。
到了利顺德跟袁世凯见了面,自然将杨士骧的那几句话和盘托出。袁世凯一听愣住了,颓然倒在椅上,好半天作声不得。
“哼!”张镇芳冷笑着说,“庚子年他还不过是通永台,升臬司,升赣藩,调直隶,升山东巡抚,再接北洋,哪一次不是你的力保?想不到今天是这副面目!”
“算了!”袁世凯又变得很深沉了,“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你是‘宰相肚里好撑船’,旁人可实在看不过去!”张镇芳愤愤地说,“赶明儿个,我让云台把你五十赐寿他送的那一堂寿序拣出来,送还给他,看他怎么说?”
原来袁世凯这年八月里五十整生日,奉懿旨赐寿,翰林出身的杨士骧致送的寿序中,自称“受业”,竟是拜门了。本来执贽宰相之门,原是唐宋旧制,但年辈上大致亦要去实际不远,而况袁世凯虽为军机,究未入阁拜相。所以杨士骧此举,颇致讥评。哪知当初称“受业”,如今摒师而不纳,炎凉之间未免令人不寒而栗,所以张镇芳如此愤慨。
“不必再提他了。”袁世凯说,“且说眼前,大有进退失据之势,你看怎么办?”
“且住两天再说。我找王竹林去想法子,总要弄个几十吊银子,才能回得了河南。”
一语未完,电话铃响,张镇芳一拿起话筒,只听接线生说:“京里赵侍郎,要请袁大人说话。”
“你等等!”张镇芳拿手掩住话筒,对袁世凯说,“赵智庵!”
“我接。”
接话通名,只听赵秉钧说:“张中堂找了我去,说应该进宫谢恩……”
“啊!”袁世凯被提醒了,不由得失声而呼。
对方停了一下又说:“今天回京,明天一早递折子,还来得及。”
“好!”袁世凯答说,“你先请张仲仁替我预备谢恩的折子,回头我再给你电话。”
“赵智庵怎么说?”张镇芳问说。
“南皮的意思,我应该进宫谢恩。”袁世凯说,“我这么一走,是显得太匆促了一点。如今既是赵智庵这么说,大概别无举动,我可以放心回去了。”
“怎么个去法?我看悄悄儿来,只有悄悄儿去,仍旧是我陪你回京吧!”
“也好!什么人都不必惊动了。”
于是张镇芳托利顺德的洋经理代定两张京奉车头等票,又打了电话给赵秉钧,告知车次,请他派妥当的人来接,但他本人不必来,免得惹人注目。然后又通知了袁克定。诸事皆毕,张镇芳陪袁世凯回家吃饭,正要出门,侍役叩门来报:有客来拜。
这位不速之客是杨士骧的长子,衔父之命,特来慰问。袁世凯是极善于作伪的人,心里冷笑,脸上却是一团春风,口口声声“世兄劳步”,周旋了好一会,送客出门,坚持送到楼梯口,方始殷殷作别。
越是如此,杨士骧越觉不安,到得这天末班京奉车过天津赴京,铁路局电话报告“袁大臣跟张盐运使已同车回京”,更为失悔。袁世凯获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严重,否则不敢已脱虎口又投罗网。早知如此,何不敷衍一番?
到京已经十一点多钟,赵秉钧所派的人跟袁克定都在车站迎接。正阳门还关着,袁世凯不准去叫城,在站长室休息了好一会,到得十二点开城门,“倒赶城”而入。
就这一天之别,妻儿相见已有隔世之感。夜深人静,袁家父子俩加上一个张镇芳,重新商议善后。在这一天之中,袁克定已见了好些人,探听到好些内幕,袁世凯比较能放心了。
“庆王总算很够交情,特为派了振贝子来,说已照你老人家的意思,保那相进军机。下午已经有明发了……”
“那么,”袁世凯打断他长子的话问,“你去道贺了没有?”
“去了。我带着爸爸的名帖去的。金鱼胡同,贺客盈门,我不便久留,请过安要走,那相把我拉到一边说:‘请你回去,跟你老人家说,放心!回河南玩个几个月,我跟庆王一定有办法。’又说:‘铁宝臣想揽权的心也太切了,迟早会栽跟斗。’”
“到底是不是铁宝臣在捣鬼呢?”张镇芳插进来问。
“是的!确凿无疑。不过,关键是在泽公身上。有人说,泽公那里最好疏通一下子。不知道爸爸的意思怎么样?”
“何必自取其辱?”袁世凯说,“盛杏荪蓄心已久,如今将泽公包围得水泄不通,怎么疏通法?有这个钱塞狗洞,倒不如在北府下工夫。”
“是啊!”袁克定很兴奋地说,“听说摄政王回府,福晋很埋怨了他一顿,说袁某人是老爷子看重的人,老佛爷在世也常说,庚子年亏得还有像袁某人那种心地明白的人,否则大局不堪设想。摄政王说,他亦不是存心要跟袁某人为难,只为隆裕太后话中带着要挟,不能不迁就而已。”
“要挟?”张镇芳不解地问,“要挟什么?”
“那还不容易明白?”袁世凯说,“大行皇帝恨的第一个是我,第二个就是荣文忠。如果不拿我牺牲,就得翻荣文忠的老账。”
“这也没有好翻的!她要翻老账,人家还要翻她的新账呢!”张镇芳突然问道,“天津有个说法,不知道京里听到了没有?”
“说哪件事?”
“皇上驾崩啊!据说皇上肚子疼得不得了,就是中了毒!一死下来,脸色难看得很。皇后平时不到瀛台的,那会儿忽然凤驾莅止,让瑾妃退了出去,一直守到皇上咽气入殓,连老太后病重都顾不得去侍候。为的什么!为的是有皇后在,什么人都不能走过去揭开盖在大行皇帝脸上的丝棉看一看遗容。”
“这话倒也有道理。”袁世凯问,“是谁说的?”
“听说是肃王府里的人传出来的,大概假不了!”
这一打岔把话扯远了。袁世凯想了一下说:“此刻也无法细细打算,唯有抓住几个要点。”他看着袁克定叮嘱:“你记好了!”
“是!”
“第一,务必保存实力,赵智庵我想是保不住,你告诉他,逆来顺受,要能守得住。第二,庆王一定要能撑得住,四格格当年既能把慈禧太后敷衍得很好,如今何不也去敷衍敷衍隆裕太后。”
“是的。”张镇芳插嘴,“这一着棋很要紧。外面再敷衍好了小德张,就可以把泽公抵销掉。”
“不错!总以削弱泽公的势力为第一要着。还有,”袁世凯略略提高了声音,“铁宝臣一定会跟良赉臣争权,良赉臣是涛贝勒所赏识的,这中间就大有利用的余地了!你告诉振贝子,请庆王好好儿琢磨一下。”
袁世凯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铁良跟良弼争权,便等于跟载涛争权。支持载涛,再利用载涛在摄政王面前进言,就不难打倒铁良,削弱了载泽的势力。
这父子中表的一夕之谈,大致定下了交通宫闱、维持旧盟、孤立载泽、抵制铁良,以及俟机打倒新仇旧怨势成不解的盛宣怀的策略。
谢恩应趋宫门,但当然是不会召见的。袁世凯这由天津去而复回的一段秘密,知道的人很不少,对他的“盛名”自然有损。一般的清议,多喜拿他这一次的遭遇,与翁同龢、瞿鸿禨的被逐相提并论。翁、瞿都是在最红的当儿,一头从九霄云上栽下来,所予人的意外之感,以及身受者的打击,都比他此番奉旨回籍养痾要重得多,但无不宠辱不惊,从容以处,真仿佛如孟子所说的,胸中有一团浩然之气。相形之下,见得读书人的尊贵:就算他们是矫情镇物,也是涵养功深,远非袁世凯所及。
不过,这一番张皇,亦有收获。至少可以证明,大权在握的载沣不为已甚,不但性命可保,甚至也不会像翁同龢那样,已经被逐复有交地方官编管的严谴。因此,见风使舵惯了的一班人,觉得稍稍亲近亦自不妨,锡拉胡同的袁宅,固不可复见臣门如市的盛况,却不似奉严旨那天那样地凄凉了。
计划当然改变了,袁克定留京供职;袁克文奉父侍母,全眷回河南。来话别的人络绎不绝,最使得袁世凯感动的,自然是张之洞。
大开中门,迎到厅上,请张之洞升了炕,袁世凯命长子率领诸弟,一字排开,磕下头去。口不言谢,而意在叩谢张之洞保全的深恩是很显然的。
“不敢当,不敢当!”张之洞欠身虚扶一扶,等袁家弟兄站起身来,他只跟袁克文说话:“豹岑近来看的什么书啊?”
袁克文绝顶聪明而学无专长,最近在看吴大澂、叶昌炽为潘祖荫捉刀的、有关碑帖的著作,知道张之洞很讨厌这些玩艺,所以答说:“在读杜诗!”
“你是第几遍读?”
“第三遍。”
“不够,不够!”
于是张之洞由杜诗谈到“盛唐”、“晚唐”,再由唐诗谈到宋词,滔滔不绝,一谈便是半个钟头,不容人张嘴。好不容易才让袁世凯插进一句话去:“中堂就请在舍间便饭。”
“不,不!”张之洞说,“琴轩约了我谈事,我该去了。”
“中堂这么说,我可不敢再留。”袁世凯说,“如果是前几天,我把那中堂请了来,也是一样。”
“如果是前几天,我就拉你一起去扰琴轩了。”张之洞面现凄惶,“慰庭,你这一走,就该轮到我了。”
“那是绝不会有的事。中堂四朝老臣,又蒙孝钦显皇后特达之知,国家柱石,摄政王极敬重中堂的,听说曾跟中堂虚心请教如何批折,足见是以师礼待中堂。”
“我请摄政王多看看‘雍正朱批谕旨’。”张之洞欲言又止地,终于摇摇头说,“‘南人不相宋家传’,南人亦可哀也已!”说完,踱着方步往外走。
袁世凯带着他的儿子送到停在厅前的轿子边,看他上轿抬走,方始转回身来,一面走一面问:“南皮刚才念的那句诗,我没有听清楚。”
“南人不相宋家传。”袁克文答说,“仿佛是南皮自己作的一首诗。”
“你倒找来我看看。”袁世凯说,“何以南人可哀。”
虽说全眷回籍,其实还是袁世凯先走,家眷随后出京。因为奉旨回籍,向例只比充军稍微宽一点。充军是旨下即行,出城找个地方暂住,再备行装;奉旨回籍虽不必这样急如星火,但亦未便多作逗留。
路局援瞿鸿禨之例,为袁世凯挂了花车,可是送行的场面,却不能相比。瞿鸿禨有一班翰林、御史的门生,捧老师的场,朝官亦知他的被逐回籍,只是一时不自检点,骤失帘眷,被祸到此为止,绝不会有何株连,且很可能还有复起之日,不妨留个将来京华重见的余地,所以亦都衣冠送行。
而袁世凯不同。私宅致意还不甚要紧,公然车站送行,顾虑甚多——亦因为袁世凯的仇人太多。因此上车之时,情景凄凉,除了家人至戚之外,只得两个僚友送行。
一个是学部侍郎严修。他在北洋为袁世凯专管学务,由此而得循资晋升为学部侍郎。就私谊而论,对袁世凯自不无知己之感,所以前几天特为袁世凯打抱不平,抗疏相争,说“进退大臣,应请明示功罪,不宜轻加斥弃”。其功当然不必再谈,其罪又何可明言?摄政王看得这个折子,唯有把它“淹”了。而严修因其言不用,且有兔死狐悲之感,已在考虑告病辞官。
另一个是杨度,现在以四品京堂派在宪政编查馆行走,九年立宪,细列按年应办事项的“清单”,就出自他的手笔。此人如在战国,早已肘悬斗大金印,无奈他得识袁世凯时,已无开府北洋的风光。不过以他策士的眼光来看,可成大事者,始终只有一个袁世凯。
这天特地来送行,一则有倾心结交之意,再则亦有自高声价的作用。“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他之来送袁世凯,若能予人以这样的印象,便是绝大的收获。
严修一上了花车就表示,要送到保定,杨度自然追陪。袁世凯却大为不安,“两位厚爱,我自然感激。不过流言甚多,连我都被中伤了。”他很恳切地说,“两位请吧!”
“聚久别速,后会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趁此机会,多谈一谈!”
“别自有说,祸不足惧!”杨度接着严修的话说。
袁世凯知道他“别自有说”:由于梁启超在善耆面前很下了工夫,所以立宪派的中坚分子,不管是到京请愿,或者著书立说,都在暗中很得善耆的照应。所以他敢大言:“祸不足惧!”
然而自己不也是立宪派吗?襄赞其事,很出了些力,也发生了很重要的作用,而善耆受了康、梁的影响,处处跟自己作对。同样是立宪派,何可有两种绝然不同的待遇?
袁世凯由这一点联想到大行皇帝的哀诏初颁时,康有为竟发通电,指他“弑君”,益觉不平。于是徐徐说道:“立宪的呼声高唱入云,这是千秋万世的一件大事,我袁某人幸参末议,对历史是交代得过的。我之被祸,未尝不由改革官制、设宪政编查馆而来,不过清夜扪心,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张四先生跟我交谊不终,通国皆知,而自朝廷宣布立宪,他写信给我,说‘昔日之窥公,固不足尽公之量’。二十年不解的误会,一旦涣然,实在是我平生的快事!”
这是指张謇与他绝交廿年而复交一事,袁世凯得意之情,溢于词色。临歧话别,而有此豪情快语,自然使人高兴,杨度不由得从马褂插袋中掏出一扁瓶的白兰地,以盖作杯,快浮一白。
“不过,如今谈立宪,亦犹如三十年前谈洋务,太时髦了!是故立宪派亦有真有假。”袁世凯拍着杨度的手背说,“皙子是五大臣的幕后英雄,可称宪政的保母,自然是真立宪派。我看康、梁就不见得了。”
“康、梁师弟,似乎应有所区分。”严修说道,“如混为一谈,稍欠公道。”
“诚然,诚然!”袁世凯很快地说。然后转脸问道:“有个叫胡衍鸿的革命党,皙子,你熟不熟?”
“怎么不熟?他是广东人,一名汉民,字展堂。笔下很来得,我们在东京常有往还的。”
“好!”袁世凯略一踌躇又说,“我是开了缺的,不在其位,不妨谈谈。三年前有人拿了一份《民报》给我看,其中有一篇文章,我还记得题目叫作“记戊戌庚子死事诸人纪念会中广东某君之演记”,这‘广东某君’据说就是胡衍鸿。其中记戊戌那年的内幕,颇得实情。”
这一说,严修跟杨度都大感兴趣,因为天下皆知,戊戌政变由袁世凯告密而起,如今由当事人亲口道来,自非道听途说可比,所以都凝神静听。
“这胡衍鸿,我很佩服他!他说康有为一变再变,自欺欺人,一点不错。康有为前后有‘五个退化’。”
所谓“五个退化”是胡衍鸿的批评:“康有为初时,说要创一个大教。他见中国用孔子教,几千年人心晦塞,民气奄弱。他说弟子之不肖,未必因为师傅之不良。孔子的教,非不大纯,现时中国却用不着,必得大加改良,兼取一切佛、老、耶、回诸教的精义,融造参合起来,做一新教。平心论之,康有为此时志气真是不可及的。”
“他自号‘长素’,争长素王,话虽狂妄,志气之高确不可及。”严修问,“‘退化’何说?”
照胡衍鸿的说法,康有为由监生中了举人,“打动凡心”,不做教主要做政治家,在志气上是退化了一级。不过他讲民主,也讲民族,说过“保中国不保大清”的话,亦未足为非。
及至由举人中了进士,去民远而去官近,大谈立宪,这立宪自然是君主立宪,无形中变成“保大清”,志气上又退化了一级。
到得上书言事,“屡蒙召见”,康有为论调又一变,“竟反背前日的话,以为实在连议院也可以不必开,宪法也可不定,有这般的好皇上,但求讲变法够了!”这样,志气上岂非又退一级?
戊戌政变后,康有为自称奉有衣带诏,“命他起兵勤王,结果变作保皇”。胡衍鸿的词锋很锐利,他说:“勤王、保皇本应该没有分别,然而解释起来却很可笑。勤王是要起兵保驾入清君侧,皇上既然岌岌可危,说着勤王就该马上去做,若是皇上没有危险,也不必去勤他。”
接着,胡衍鸿又说:“保皇却不然,不必兴兵动众,只需集些钱财,不论何时何地,皇上没有危难,我也可以保他;皇上就有危难,我也是这样保他;皇上坐在北京,我坐在这里,天涯地角,两不相谋,也是一样保法。康有为变到这个主义,要算他目前归宿所在,却比起说勤王的时节,又是第五级退化了!”
谈到这里,袁世凯停了下来,啜口茶闲闲地问杨度:“皙子,你在东京见过‘康圣人’所奉的‘衣带诏’没有?”
“多少人想见都见不到。我不相信有此一诏!”杨度答说,“康门高弟,亦颇不以此举为然。”
“康门高弟”自是指梁启超。袁世凯不知道杨度所说的“此举”包括康有为藉“衣带诏”敛财在内,只以为杨度是替梁启超辩白,不以康有为自称奉有衣带诏为然。这一来,话就有点接不下去了。
到这时,宾主三人才觉得轮声震耳,不由得都转眼外望,风卷黄沙,昏蒙萧瑟,令人有一种郁闷难舒的感觉,不如不看。
于是不约而同地收拢了视线,仍旧由袁世凯接着杨度的话说:“康有为这‘五个退化’之中,变法一说,倒是无意中搔着了痒处,连张南皮在内,都忍不住动心。翁师傅器量狭一点,不过想致君于尧舜之忱的忠爱之心,是万无可疑的,大概他对康有为的论调,也觉得不失为救时的良策。不过,翁、张两公,都是读通了书而不免天真的人,以为王安石的变法不错,错在用非其人,鉴往知今,康有为之言可用,康有为其人不可用!所以,说翁、张两公曾荐过康有为,是康、梁一党造作出来自抬身价的话,其实是不会有的事。不过,既赏其言,不免要谈到其人,大行皇帝自然不会了解‘师傅’的苦心,贸然传旨召见康有为,翁师傅总不能说:康某心术不正,不宜召见。只好支吾其词,以致惹得大行皇帝对师傅有了意见。否则,以大行对翁师傅之亲密,当时只要出死力争一争,孝钦显皇后难道就不念两朝帝师的旧情?”
严修一面听,一面不断点头,听完说道:“宫保此论,精辟之至。说翁师傅曾举荐康有为,我亦不信。翁师傅很想有魄力,实无魄力,就算真的赏识康有为,亦没有胆量去荐他。”
“再说,”杨度接口,“翁师傅岂不知康有为有野心,就不忌他?”
“康有为如果得志,自然要爬到翁师傅头上。此人名心甚炽,利心亦不淡,只要看他用‘衣带诏’行骗就可知道。”袁世凯紧接着说,“不但衣带诏无其事,就是所谓‘两奉密诏’亦不尽不实。第一道朱谕是给四京卿的,与康有为无干。而且到底有没有这道朱谕,亦是疑问。”
谈到这里,是个叩问戊戌政变真相的好时机,杨度不肯错过机会,且乘势问道:“怎么,不是说谭复生去访宫保时,曾经出示朱谕吗?”
“不是!”袁世凯想了一下说,“这一重公案,我受谤已久,不妨谈一谈当时的真相。”
据袁世凯说,戊戌年七月底,他奉召进京后,八月初一召见,即有上谕以侍郎候补,专责练兵;八月初三晚上,谭嗣同访袁世凯于海淀旅寓,要求他杀荣禄并派兵包围颐和园。出示的朱谕乃是墨笔所书,大意是说:“朕锐意变法,诸老臣均不甚顺手,如操之太急,又恐慈圣不悦,饬杨锐等另议良法。”
于是袁世凯表示,既非朱谕,亦无围颐和园、杀荣禄之说。谭嗣同说:“朱谕在林旭手中,此为杨锐所过录。”袁世凯认为变法宜顺舆情,未可操切。而谭嗣同则颇为激动,以为自古非流血不能变法,需杀尽老朽方可办事。当夜无结果而散。
八月初五,再次召见,袁世凯陈奏,变法尤在得人,需老成持重者襄赞主持,并曾推荐张之洞。皇帝颇为动容。
“两位请想:康有为叫谭嗣同来劝我造反,而且这样子造反,绝无成功的可能,只会害死皇上,我能听他的吗?所以一回天津,我就跟荣文忠密谈,荣文忠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已奉懿旨进京,这个位子就归你了。’原来杨莘伯早我先到天津,已经跟荣文忠都商量好了。我想,照此光景,皇上是已经让康有为害了,无端拿我去蹚了一趟浑水,真是从何说起?事到如今,我只有表明心迹,我说:‘今日之事,皇上的处境很危险。如果皇上有什么,我难逃嫌疑,唯有一死而已!’荣文忠拍拍胸说:‘皇上决计无他。其余臣子,可就保不定了。’这几年颇有人不谅于我,两位请为我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件事我除了告诉荣文忠以外,还有第二个办法没有?”
照他的说法,自然无瑕疵可摘。不过传说当八月初五召见袁世凯时,皇上曾写给他一道朱谕,这一点他略而不提,即成疑问。只是严、杨二人都不便追问下去了。
“我这次祸起不测,看透了炎凉世态,回到河南,很想在苏门山中筑室归隐。不过,世味虽淡,到底也有忘不了的事,亦可说是一种极大安慰,即如两公的高谊,就刻骨铭心、没齿不忘的。”
“言重,言重!”严修跟杨度不约而同地说。
“还有南皮,我受了他的大德,不知何以为报。自两宫升遐以来,不过短短五十天工夫,南皮已经伤透心了!我真担心,不知此别还能重见与否?”说着,袁世凯的眼圈发红,真的动了生离死别的哀感。
杨度却很注意他“伤透了心”这句话,便即问道:“莫非南皮亦大受排挤?”
“排挤虽不见得,但其言不用,而且处处走绝路的样子,南皮如何不伤心?”袁世凯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纸摊开来,放在桌上,“两位看,有诗为证。”
诗是一首七绝,题目叫作“读宋史”:“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诩津桥惊杜鹃。辛苦李虞文陆辈,追随寒日到虞渊。”第三句四个姓下面有小字注明名字:李纲、虞允文、文天祥、陆秀夫。
“好诗!”杨度赞叹着,“由宋太祖贯穿到祥兴帝,还提到南渡,二十八字,一部宋史。南皮真是一大作手,七绝更是唯我独尊。”
严修却不作声端然肃坐,面色凝重异常——张之洞已经预见到大清朝的气数将终,严修的感觉中,不由得浮起亡国之哀。
“南人不相,而李虞文陆皆为南人,辛苦追随,所为何来?”杨度又发议论,“若谓借他人杯酒,浇自家块垒,南皮牢骚满腹,固是就诗论诗的看法,然而与其谓之为牢骚,倒不如说他有深忧,唯恐为文、陆。以南皮的生平而言,自然是想做虞允文,无奈处今之势,大清朝欲为南宋而不可得,果然日暮途穷,恐怕亦只能做文天祥、陆秀夫,而实为南皮所万不甘心者!”
袁世凯只知道虞允文是四川人,曾在采石矶大破金兵,却不知道虞允文出将入相二十年,又曾持节开府,置“翘材馆”延四方贤士,平生汲引的人材甚多,恰与张之洞的志趣相类。
严修当然深知,觉得杨度说张之洞不甘为文、陆,想做虞允文,颇能道着张之洞的心事,不由得深深点头:“皙子此论极精!”
杨度自不免得意,又喝了一大口酒,看着严修问道:“范公如果生在宋朝末年,到得日落虞渊,何以自处?”
虽是假设,严修却很认真,面容庄肃地想了一会答说:“我自知弗能为文、陆。能如王伯厚,于愿足矣!”
因为这是“言志”,袁世凯当然也很注意,便即问道:“王伯厚何许人?”
“就是作《困学纪闻》的王应麟。”杨度答说。
“淳祐元年策士集英殿,理宗想拿第七卷拔置第一,问应麟的意见。应麟读了卷子说:‘此卷古谊如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士贺。’及至拆弥封,正是文文山。度宗朝王应麟当礼部尚书,上疏不报,辞官回乡,很著了些书。大概死在元成宗的时候。”
明了了王应麟的生平,也就知道了严修的想法,清朝如亡,他不想做殉节的忠臣,但也不会出山做官,归隐故里,著述为业。以严修的学行看,能如王应麟也正是他的最好安排。其言笃实,袁世凯不由得赞一句:“范孙真是君子人!”
这时杨度已有几分酒意,谈兴益豪,便向袁世凯说道:“宫保如何?其实宫保很够虞允文的资格,将来也许还有用武之地。”
袁世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回答:“我不指望有那一天!如果要我做虞允文,必是只剩下半壁江山了!”
“我看落日虞渊是近了!照目前亲贵排满、满人排汉的情形看来,能不能拖到九年宪政实现之日,大成疑问。万一不幸而言中,宫保,恐怕不容你啸傲苏门。请问,那时不做虞允文又做什么人?”
被酒的杨度,颇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袁世凯史事不熟,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自况,只好微笑不答。
“其实,宫保,我在想,如果把宋朝倒过头来,倒有个人很可以取法。”
“谁啊?”
“赵匡胤!”
此言一出,袁世凯大吃一惊,急忙摇着手说:“皙子醉了,皙子醉了!”
严修冷眼旁观,心里为那班少年亲贵在悲哀!杨度已在想做赵普,要夺他“孤儿寡妇”的江山了,“载”字辈的那些王公,还当自己是生在雍正、乾隆年间。岂非天下至愚之人?
“开饭吧!”袁世凯生怕杨度再发狂言,落入严修耳中诸多不便,所以设法打岔,没话找话地说,“旅途之中,简慢之至。”
“不必客气。”严修说了这一句,告个方便,由听差领着到车厢一端去如厕。
“皙子,你没有醉吧?”袁世凯惴惴然地问。
“宫保怕我喝醉,我就不喝。”杨度将瓶塞使劲一拍,藏酒入怀。
这证明他神智非常清楚,袁世凯便即低声说道:“皙子,我很失悔,在京里的时候,应该常常向你请教。从今以后,务请勿弃,我打算让大小儿给老兄递个门生帖子。”
“万万不可!”杨度受宠若惊,乱摇着双手,“万万当不起!”
袁世凯很想逼杨度说一句跟袁克定换帖称兄道弟的话,只是杨度不喜欢这一套,根本没有想到。袁世凯无奈,只好拱拱手说:“我总觉得大小儿该跟老兄学习的地方太多太多。回京以后,务必多指点指点大小儿!”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方汉玉刚卯,递给杨度:“临歧无以为赠,聊且将意。皙子,交同金玉之坚!”
“宫保这么说,杨度不敢不领,亦不敢言谢!”他用双手将那方汉玉接了过来,随即系在腰带上。
袁世凯离京不久,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免职,这是意料中事;封印以后,监察御史谢远涵参劾邮传部尚书陈璧,也是意料中事。
这个折子参得很凶。案由是“虚糜国帑,徇私纳贿”,文内条举劣迹,有订借洋款,秘密分润,开设粮行,公行贿赂等等。当然也牵涉到已有“五路财神”之称的梁士诒。不过,他不甚担心,因为要讲办铁路设营私舞弊,盛宣怀的把柄都在他手里。同时,他全力交涉,从比国收回京汉路的路权,朝廷虽无一字之褒,可是连载泽亦不能不承认他此举有功于国,盛宣怀想借此机会攻掉他,在他看来,未必能够如愿。
类此参案,自然是派大员查办,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孙家鼐,再一个是那桐。孙家鼐已经不大管事,主持查案的是那桐,而那桐只要有人送钱上门,不管来路如何,他都敢收,自喻为“失节的寡妇”,“偷汉子”已经不在乎了。因此,梁士诒益发不愁,把他手下的大将关冕钧、关赓麟、叶恭绰找了来,有一番话交代。
“两宫升遐,八音遏密,年下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不如请同事们加加班,额外另送津贴。一方面帮了公家的忙,一方面既省了年下的花费,另外又有收入,是个难得积钱的机会,劝大家不妨买点铁路股票。”
两关一叶,如言照办,所以邮传部铁路这一部门的收支账目,不待钦差派员来查,就已经整理得清清楚楚了。
到了除夕那天,由于国丧未满百日,梓宫暂安在宫内,因而平时肩摩毂击的大栅栏、笙歌嗷嘈的八大胡同,清静异常。至于贴春联、放爆竹,最能渲染年味的那些花样,自亦一概不许。九城寂寂,近乎凄凉了。
然而关起门来,合家团聚,又是一番景象。金鱼胡同那宅,来辞岁的络绎不绝,到得黄昏,关照门上,再有来客,一律挡驾——那桐另有一班客要请。
这班客在名士笔下称为“小友”,全是戏班子里的名伶,又以旦角居多。那桐把他们邀了来,不是为了串戏或者清唱,只以一遇国丧,戏班子立刻就得辍演,伶人生计大受威胁。那桐借吃年饭为名,请来相熟的一班“小友”,大散压岁钱。当然,名气有高下,交情有深浅,红包也就有大小,从四百两到四十两不等,跟包一律四两银子一个。
到得十点多钟,这班“小友”散了一大半,但留下来的还有七八个,正在客厅中缠着那桐,要他以维持市面为名,设法破例开禁,准戏班子提早开锣时,门上来报:“邮传部梁大人来了!”
已关照了有客一律挡驾,门下居然敢违命通报,自然是已得了一个大大的门包之故。那桐在这上面最精明不过,也最厚道不过,为了让门上能心安理得地受那个门包,便点点头说:“请进来!”
“大年三十,财神驾到!”王瑶卿笑道,“中堂明年的流年,一定是好的。”
“对了!”那桐被提醒了似的,“财神来了,你们可别错过机会!回头好好放眼光出来。”
在一旁侍候的听差听这一说,随即悄悄地去准备。这样的场合,自然不是推牌九,就是摇摊,便搭好桌子,增添灯火,备好两副赌具待命。
这时梁士诒已经到了厅上,布袍布鞋,手上拿个木盒,一见有这些名伶在座,似乎颇感意外,但仍从容不迫地向主人致了礼,也跟大家都招呼过了,方始将那个木盒子扬一扬说道:“得了一盒德皇御用的雪茄,特地给中堂带了来,留着待客。”
他既不说打开来尝尝,也未亲手奉上主人,却将这盒封缄甚固的名贵雪茄,顺手递了给那宅的听差。这一来,那桐当然懂了。
“我不抽这玩意儿,洵贝勒最爱好雪茄。”那桐吩咐听差,“你好好收在我书房里,我要送人的。”
“是!”听差奉命唯谨地,捧着那盒雪茄往里而去。
“今年这个年,可是省事多了。”那桐指着那班伶人说:“就苦了他们。”
“这可是没法子的事,不过有中堂在,他们也苦不到哪里去。”
“中堂不如财神!燕孙,”那桐笑道,“你来放赈吧!”
“这,”梁士诒做出稍有畏缩的样子,“不要紧吧?”
“在那中堂府上,怕什么?”说着,王瑶卿便来拉梁士诒。
那桐与梁士诒都到了小客厅里,就一张红木桌子面对面坐下,做主人的说:“自然财神做上风,玩什么?”
“请中堂吩咐。反正不能打麻雀。”
“你们看呢?”那桐看着左右问,“要不要梁大人作番摊给你们打?”
“摇摊得要有人开配。”唱小生的程继先说,“番摊数棋子儿更麻烦,倒还不如一翻两瞪眼的牌九为妙。”
“好吧!就是牌九。”梁士诒说,“请把筹码递给我。”
那宅的筹码很讲究。他处的筹码都是长条的牙筹,唯独他家的象牙筹码圆如洋钱,中间打个洞,可以贯穿在铜签子上,边缘镂出回文的寿字,填以彩色,金色的最贵,五百两一个,依次是红色一百,黄色五十,绿色十两。梁士诒理齐了四叠筹码在桌上,余下的交给主人保管。
“来!每位一个。”他拿起八个金色筹码,往外一撇。
“来吧!别客气。”那桐做“散财童子”,将筹码一个一个塞到“小友”手里。
“还有六千银子,”梁士诒指着筹码说,“让你们赢净了为止。”
“听见了没有?”那桐将筹码交给王瑶卿,“归你管库,你可仔细,兑啊找啊的,别弄错了。”
于是梁士诒卷起衣袖推庄,手气平稳,玩了有个把钟头,突然手气转坏,连赔了三把,只剩下两千银子。而下风却越赌越泼,金色筹码都出现在赌注上了。
“慢点!庄家只有两千银子。”那桐说道,“我看是多了,而且多得还不少。”
“中堂何不在我身上赌一注?”梁士诒看着那桐说,“风险有限!”
“好!我在你身上赌一注。”那桐将自己的赌注收回,成了庄家的临时股东。
打骰子分牌,上门两点,天门八点,下门幺四配人牌,红通通一片,却只得三点,有人就说:“‘单双’的牌,凶多吉少了!”
梁士诒将两张牌扣着用中指一摸,大声说道:“统配!”
说着将牌移向那桐。他也摸了一下,一张地牌,一张幺丁,果然是“单双”吃上下门的牌。这两张牌当然不必给人看,随手一搅糊,结账赔了一千多银子。
“中堂在我身上赌输了一记!”说着,梁士诒取了一张一万银子的银票,递给王瑶卿。
“风险有限。”那桐答说。
等客人辞去,那桐亲自到书房去打开那盒“德皇御用”的雪茄,里面有张“存条”——梁士诒已在那桐汇丰银行的户头中,存入五万银子了。
宣统元年正月十六,孙家鼐、那桐奏覆谢远涵参劾陈璧一案,洋洋五千言之多,结论是:“该尚书陈璧才气素优,勇于任事,甚有能名。惟德不胜才,往往失之操切,舆情不洽,声名顿减,遂致谤议丛生。此次所参赃私各节,或未免人言之过,然滥费公帑,滥用私人,检查该署官册,皆所难免。徇情见好,殊愧公忠;职守有亏,实难辞咎。”奉旨交部严加议处,终于革职。而谢远涵所指责的梁士诒、叶恭绰、关冕钧、关赓麟,尽皆安然无事。
其时东三省总督徐世昌,自知“袁党”的色彩太重,而又以奏折缮写有瑕疵的细故传旨申饬,见微知著,托病奏请开缺。奕劻知道他不能安于外任,而少年亲贵也不放心他膺边疆重寄,正好邮传部尚书出缺,便保他继任,调云贵总督锡良为东三省总督。
这一来,另一个“袁党”杨士骧更为恐慌,喝酒打牌时,常会突如其来地说:“我杨老四可不是袁党!”但旁人不是这么看法,觉得杨士骧恃袁世凯为奥援,冰山既倒,怕他何来?直隶有看不下去的事,尽不妨攻击。
于是有个给事中高润生,对直隶百姓无不痛恨的津浦路北段总办李德顺发难,狠狠参了一本。当然牵涉到津浦路的督办大臣吕海寰,而暗中所攻的却是杨士骧。因为李德顺的差使是出于杨士骧所保荐,两人的关系非常密切,杨士骧之有今日,可说一半是靠袁世凯,一半靠李德顺。
李德顺是广东人,出身微贱,却娶了个德国女人为妻,一向在青岛一带厮混。庚子以后,杨士骧飞黄腾达,两年工夫由直隶候补道做到署理山东巡抚,自分“官居极品”,不但难望更上层楼,巡抚能够真除,已非易事,哪知官符如火,由于李德顺的投效,竟又开了一番新的局面。
原来其时朝廷很注重对德的外交,而山东是德国的势力范围,所以杨士骧做山东巡抚,第一件大事即是将德国人敷衍好。李德顺便替杨士骧策画,暗中以光绪廿四年为胶州湾事件所订条约中,许予德国而未履行的利益,如采矿权等等,确定让予德国;而表面谈判撤兵的条件,只是以二十八万银元买回德军所盖的营房。朝廷认为杨士骧善办外交,大为激赏。
同时,李德顺又常陪着杨士骧到青岛,跟德国驻华的官员敦睦友谊。此外,凡可以取悦德国的花样,无不想到做到。因此德国的报纸常常恭维杨士骧;而德国的公使、领事,只要有机会,亦无不大赞杨士骧。由是之故,袁世凯内召,保杨继任,才得一奏即准。
李德顺本来是北洋洋务局的翻译,久住天津,此时当然随着杨士骧卷土重来。其时津浦路的督办大臣吕海寰,虽当过驻德公使,但不谙德文,而津浦路借英、德两国的款子建造,合约内规定南北两段分聘英、德总工程司,吕海寰以语言隔阂,无法与北段的德国总工程司直接打交道,译员又不甚得力,深以为苦。于是杨士骧正好推荐李德顺,经过吕海寰同意后,奏请派为津浦路北段总办。
于是,李德顺上恃直督,外结客卿,尽夺吕海寰的权柄,不但经费收支一手把持,甚至吕海寰下条子派的人,亦未必能为李德顺接受。至于工程,则自征收民地到购料雇工,营私舞弊,无所不用其极;而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蓄意媚外,几不知有国家二字。本来在盛宣怀当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时,只要借款到手,不惜以路权拱手让人;梁士诒代之而起,全力相争,大为改观。所以津浦路借款,除了南北两段各用英德总工程司各一人以外,别无束缚,而李德顺则不但公款存在德华银行,巧立名目如副工程司、书记、医官之类,用了六十几名无事可做坐领干薪的德国人,最后,打算将津浦路天津总站设在城南南关地方,可把“天津卫的哥们”惹火了!
天津华商的市面,都在城东城北,铁路总站既对繁荣地方有极大的作用,理应设在水陆均便的河北。而南关地方,洼下不毛,且距运河不近,同时津浦路接京奉路入京,而新车站在河北,如由北绕西而南,转车亦不方便。所以勘定在新车站迤西辛庄地方设置总站,且已破土。此为袁世凯在外务部尚书任内,力拒德国的要求一手主持的结果。及至袁世凯被逐,李德顺推翻原议,弃北就南,说穿了,无非既以媚外,亦以营私而已。
原来南关以东,便是各国租界,德国且已提出要求,在德租界傍海河另设一站,果然如此,德租界立刻就会成为水陆要冲,尽夺华商之利。
至于李德顺的营私,手段甚巧亦甚拙。他是跟一个姓曹的合设了一家公司,在南关预定建作总站之处,以极贱的价钱收买了大批土地,但呈报农工商部注册,报的是每亩六百五十两,将来征购,自然照此给价。一转手之间,估计可以有五十万银子的暴利。但所谋如果不成,则此一大片闹水的洼地,就更难脱手了。
这一来,天津与直隶的士绅大哗。及至高润生发难,朝旨派直督彻查,杨士骧正在设法为他洗刷之际,直隶全省士绅大动公愤,在天津集会,认为津浦路的工款虽借英德外债,但一部分是直隶、山东、安徽、江苏四省在食盐上加价而来,所以津浦路是国家的铁路,但亦是四省百姓的铁路,不容李德顺随便盗卖主权、侵吞肥己,决定调查他的弊端,预备“京控”。
杨士骧看众怒难犯,答应将总站仍旧移回辛庄。但公愤未平,加以新派的津浦路帮办大臣孙宝琦亦主张严办,而所有的报纸一致抨击,使得杨士骧又急又气。四月廿八那天,将李德顺找了来,痛骂一顿,余怒未息,随即赶到新车站去迎接钦差。
钦差是法部尚书戴鸿慈,奉派为答谢俄国遣使来吊国丧的专使,由京出国,经过天津。照规制,凡钦差过境,督抚要“请圣安”,仪制是在钦差入境的接官亭中陈设香案,等钦差在香案后面东首站定,督抚便率省城文武,朝香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称名请安。钦差代皇帝答一句:“朕安!”如果是朝廷倚为柱石的督抚,恩礼特优,便再加一句:“卿安?”不待回答,仪式便算结束。
有了火车,请圣安当然是在车站。列车开到,司机的技术很高明,车停稳了,钦差花车的出入口,恰好对正铺在月台上的红地毡。戴鸿慈神情肃穆地下车站好,杨士骧便领头行礼,口中说道:“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臣杨士骧,率领属下,恭请圣安!”
“安”字还不曾出口,人不对了,但见手足牵动,口眼斜,一头栽在红地毡上。当即有人惊惶地喊道:“不好了!大帅中风了!”
于是一阵大乱,钦差亦就无人招呼。赶紧将杨士骧送回衙门,由卫生局总办屈庭桂延请德、法医生各一会诊,性命暂时保住了,但身子瘫痪,神志不清,而且哭笑无常。于是驻保定的藩司崔永安,连夜赶到天津来照料,杨士琦亦由京里赶来探望,同行的还有袁克定,是来“观变”的。
杨士骧的病不好亦不坏,但纵能保得住命,亦是带病延年,直督非开缺不可,因而自问资格够直督之任的无不大肆活动,尤其是山东巡抚袁树勋,据说派他的儿子带了四十万银子进京在钻门路。
到得五月初九晚上,杨士骧病势突变,终于不治。丧事由杨士琦主持,灵前悬一副杨士骧自挽的对联:“平生喜读游侠传,到死不知绮罗香。”吊客无不诧为奇谈——杨夫人奇妒,杨士骧生平仅纳一妾,而且是杨太太陪嫁的丫头,亦竟不容。杨士骧一谈起来神情抑郁,道是自作挽联,就是灵前所挂的这一副。有人以为堂堂封疆,作此不庄之语,殊属“不成事体”;杨士琦却有辩解,说是“如兄之志”。
杨士骧一死,直督出缺,上谕调两江总督端方继任,颇令人困惑,因为就在几天以前,御史胡思敬参劾端方十罪二十二款,特命两广总督张人骏查覆,不想反倒调为疆臣首领的直督!
这一来自然有一番大调动,张人骏调两江;而袁树勋终得升官,补了张人骏空下来的缺;山东巡抚则由庆王奕劻的儿女亲家孙宝琦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