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钟骏正要答言。只见有太监匆匆而来,一进门便说:“皇后传:替皇上请脉。”
于是四医同时起立,杜钟骏坐近门口,领头先走,跟着那太监迤逦来到瀛台藻韵楼。以前请脉,都在外间,这次是直入内寝,杜钟骏一看,不由得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赶紧低下头去,用手背擦掉。
原来皇帝直挺挺地躺在没有外罩的一张板床上,所谓“御榻”,与蓬门荜窦的“铺板”无异。下面垫的是一床旧毡子,身上盖一床蓝绸被,又旧又脏;床前一张方凳,上有三本医书,一只没有盖子的盖碗,内有半碗茶汁。这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的寝宫?杜钟骏心想,不是眼见,绝不会相信!
虽然皇帝是僵卧在那里,杜钟骏仍按规矩行完了礼,方始上前请脉,刚把三指搭到腕上,瞑目若死的皇帝突然缩手惊醒,眼睛、鼻子、嘴唇一齐乱动。杜钟骏大吃一惊!这是肝风的征象,如果眼睛一闭厥了过去,再无苏醒之时,说起来皇帝是死在他手里,这个罪过如何担当得起?因而赶紧退出。
等周景焘、施焕、吕用宾次第诊过了脉,回到内务府公所,仍旧是杜钟骏先开口:“今天晚上一定过不去!方子不必开了。”
“你们三位呢?”增崇问道,“怎么说?”
“拖时辰而已!”施焕答说,“神仙都救不活了!”
“所以,”周景焘接口,“不必再开方子!”
“方子一定要开。不管怎么写都可以。”增崇看着奎俊与继禄,“是吗?”
“对!方子一定要开。”那两人同声回答。
杜钟骏不再争辩,提笔写了八个大字:“危在眉睫,拟生脉散。”
“生脉散是什么药?”
“御药房自然知道。”周景焘代答,“人参、麦冬、五味子煎好,代茶喝。”
增崇还待再问,发现窗外来了一名太监,急急迎了出去——因为这名太监是福昌殿来的,果然,指名召施焕、吕用宾为慈禧太后请脉。
等增崇带着施、吕二人一走,奎俊说道:“两位既说皇上过不了今晚,总不能没有大夫侍候,恐怕今天要歇在这里了!”
杜钟骏与周景焘黯然无言,心里不免惴惴,不知道皇帝驾崩,会落得怎样的一个处分?
施焕与吕用宾几乎是一路吵着回来的。两个人的神气都很难看,而况宫禁严肃,能这样不顾规矩,可见事态严重,所以奎俊和继禄急急迎了上去,探问究竟。
原来两人用药不同。施焕主张用乌梅丸,而吕用宾以为攻伐太过,认为用附子理中丸,酌加黄连为妥。
“一定得用乌梅丸!”施焕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服我的药,还有一线生机。”
听得最后这四个字,无不心头一震!原来慈禧太后也到了“危在眉睫”的时候。同时亦都恍然于施、吕二人何以争得这么厉害。倘能保住慈禧太后的“一线生机”,那就富贵逼人来,推都推不掉了!
就在这时,增崇从军机直庐回来,排解地说:“两位不必闹意气!上头有话,请施老爷把乌梅丸的方子先开出来,送到上头看了,再作道理。”
这好像是施焕占了上风,精神抖擞地坐了下来,提笔写道:“饮食不节,荣卫不和,风邪侵袭脏腑之间,致肠胃虚弱,泄泻肠鸣,腹胁膨胀,里紧后重,日夜频并,不思饮食。圣寿过高,尤为可虑。谨拟黄连乌梅丸。”
脉案既具,随即开方。方子虽然现成,增减之间,亦颇费斟酌。写完由增崇送到军机大臣那里。除了载沣与袁世凯之外,其余诸人多少懂些药性,只见上列黄连、阿胶、当归、人参、龙骨、赤石脂、干姜、白茯苓、乌梅、陈皮、肉豆蔻、木香、罂粟壳、诃子共十四味药,是张很难懂的方子。
“大辛大苦的药,恐怕不妥吧?”世续双手乱摇,“是我,可不敢进!”
“谁也不敢进啊!且看一看。”
皇帝不知是什么时候咽的最后一口气,只知发现龙驭上宾是在四点钟,照十二时辰的算法,是在申时。
军机大臣紧急集议,决定秘不发丧。因为明发上谕,已由电报传至各地,醇亲王载沣之子,着在宫内教养;而溥仪尚未进宫。如果皇帝崩逝之讯一传,溥仪入宫以兼祧子的身分,首需成服,怕病中的慈禧太后忌讳不吉;同时入宫即为嗣皇帝,仪注上亦有许多不便。因而假定皇帝仍旧活着,赶紧到“北府”将溥仪抱进宫来。
“慢着!”载沣说道,“那孩子是我家奶奶的命根子!我得先去疏通疏通。”
旗人称母亲为“奶奶”。载沣此刻所指的,不是慈禧太后胞妹的醇贤亲王嫡福晋,她早就过世了。如今“北府”的一家之主,是老醇王的第二侧福晋刘佳氏,也就是载沣与他两个弟弟老六载洵、老七载涛的生母。
这位侧福晋精神不大正常,原因甚多,最主要的是,她极钟爱小儿子,尽管乳母、丫头、嬷嬷一大堆,她却自己喂奶,断了奶也是自己带着睡。只要载涛不在眼前,她就会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载涛长得很漂亮,人又活泼,所以慈禧太后亦很喜爱。其时“老王太爷”惠亲王绵愉的第六子贝子奕谟无子,奕谟当过好些阔差使,如崇文门监督之类,所以颇有积蓄。慈禧太后为了能让载涛得他的那份“绝户产”,降懿旨以载涛过继给奕谟。不道这害苦了刘佳氏,哭得她死去活来,从此精神就有些恍惚,遇有刺激,常会发病。
及至载沣生子,刘佳氏有孙子可抱,算是弥补了失去爱子的憾痛。所以溥仪一出世便由祖母抚养,每天晚上都要去看一两次,半夜去看孙子都不敢穿鞋,怕“花盆底”的声响会惊了孙子,是这样一条离不开的“命根子”,载沣知道要从她手里夺走,很不容易。
溥仪将继承大位的天大喜讯,早就传遍了全府,唯一不知道的是刘佳氏。所以当载沣结结巴巴地说明之后,刘佳氏只喊得一声:“苦命!”随即昏厥。
其时正由庆王奕劻,率领其他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增崇,以及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来到北府。一进门便听得一片哭声,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孩子的哭声自然发自溥仪,他从未看见过这样乱糟糟的情形:大呼小叫地“传大夫”;“先灌姜汤”;“赶紧给孩子穿衣服”!自然吓得大哭。
“嗐!”载沣望着来奉迎“嗣皇帝”的人跺脚,“糟透了!”
“怎么回事?”奕劻问说。
“我奶奶舍不得孩子,昏死过去,还不知道会出事不会?”
“不会,不会!”府里的大管事张文治奔过来正好接口,“奶奶醒过来了!”
“那好!赶快抱吧!”
于是太监上前,伸手要抱,溥仪哭得越发厉害,谁要上前,便狂喊:“不要,不要!”连哭带打,无人可以哄得他就范。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载沣望着大家,不断地搓手。
这时溥仪已哭得力竭声嘶,只有抽搐的分儿了。他的乳母王氏实在心有不忍,抱到一边,背着人解开衣襟,拿奶头塞在他嘴里。溥仪立刻就住了哭声。
“我倒有个主意!”袁世凯突生灵感,“不如让奶母抱进宫去,到了福昌殿再换人抱进去。”
“这个主意好!”奕劻大声赞成。
于是一言而定。拿醇王福晋常坐的那架极华丽的后档车,让王氏抱着溥仪坐在里面,内务府大臣增崇跨辕,直驶西苑。
到得西苑,只由载沣带着溥仪到福昌殿,其余的军机大臣回直庐去计议大事。一直睡在乳母怀中的溥仪,当换手由太监接抱时,一惊而醒,发现自己是在陌生人手中,立刻嘴一扁,惊惶的小眼中已隐隐闪现泪光。
“别哭,别哭!老爷子!”这是王氏对溥仪的昵称,“乖乖儿地见老佛爷去吧!嬷嬷在这儿等着。”
亏得有她这番抚慰,溥仪才未即时掉泪。但当一见了骨瘦如柴,伸出鸟爪般的手,指甲有一寸多长的“老佛爷”,终于放声大哭,而且浑身哆嗦,不断挣扎,连声哭喊:“要嬷嬷!要嬷嬷!”
载沣惶窘无计,只是不断地说:“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哄哄他!”慈禧太后说,“拿些什么吃的给他!”
“有,有!”李莲英急忙催小太监,“快、快,拿糖葫芦!”
于是小太监飞奔着去取来好长一串嵌了枣泥、松仁的冰糖葫芦来,用粗嗓子装出欣快的声音嚷着:“来啰!来啰!糖葫芦来啰!”
溥仪住了哭声,望着糖葫芦,在场的人心头一松,不约而同地舒口气。谁知虽未登极,已有不测之威,“啪”的一巴掌将小太监手中的糖葫芦打到地上,石破天惊地又大哭特哭。
“这孩子真别扭!”慈禧太后很不高兴地,“好了,好了!抱到一边玩儿去吧!”
于是,溥仪又回到他乳母怀中。可想而知的,这个将来有资格被封为“保圣夫人”的王门焦氏,也就跟着她的“老爷子”留在宫里了。
等载沣回到军机处时,遗诏已在张之洞主持之下,拟成初稿。这是件大事,可以决定嗣皇帝的大政方针,所以历来草拟遗诏,固以大行皇帝的末命为依据,但亦需参酌亲贵重臣的意见,定稿颇为费事。只是眼前的大行皇帝,在大渐之际固未能召见臣下,既崩之后,亦以皇后又回瀛台守灵,臣下难以瞻仰遗容。同时又因为慈禧太后亦是朝不保夕,话都不大说得动了,当然亦不可能对遗诏有何意见。这一来遗诏就省事了,照例的套语以外,所叮嘱的只有一件事:“尔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积习,恪遵前次谕旨,各按逐年筹备事宜,切实办理,庶几九年以后,颁布立宪,克终朕未竟之志。在天之灵,藉稍慰焉!”
对于这道遣诏,载沣自亦不可能有何意见,他只宣示了慈禧太后的意旨:预备召见。
“皇太后有何宣谕?”张之洞问说,“想来皇太后已知道龙驭上宾了。”
“是的。这是不能瞒的。”
“那么,皇太后召见,当然是宣布嗣皇帝继位了?”
“皇太后没有说。不过,我想必是这件事。”
“这么说,今天就得把遗诏发出去!”
大家都不作声。因为嗣皇帝继位,必在遗诏中昭告天下,而皇帝未崩,又何来遗诏?张之洞的说法不错,但皇帝崩逝,需立即向三品以上的京官,及各省督抚报丧。紧接着便是奔丧。京官驰赴宫门,先到内奏事处看最后的药方,然后抢天呼地般举哀,然后成服,然后颁遗诏。倘无前面的程序,突然说是有遗诏颁布,过于突兀,会引起后果极其严重的猜疑。
“当然,”张之洞修正自己的话,“颁遗诏晚一天也不要紧!不过,国有新君,应该尽快昭告天下。我看,等见了慈圣,奉到嗣皇帝即位的懿旨,立刻就该报丧。”
这话也不错。但奕劻、世续、袁世凯都知道其中有花样,苦于不便向为李鸿章所批评“服官数十年,犹是书生”的张之洞说破。沉默了一会,最后是世续打开了僵局。
“报丧应该下午就报,那时候不报,就要慎重考虑了。如果说法不一,反倒不好。以我愚见,一切的一切都等见了皇太后再说。”他又加了一句,“反正今天总是不回家了!”
刚说到这里,太监来“叫起”,其时正钟打十下。
慈禧太后的精神似乎很好,穿戴得整整齐齐,在福昌殿的东暖阁召见军机。
“皇帝到底走了!”她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溥仪就是嗣皇帝。
他是穆宗的儿子,兼祧大行皇帝。”
“是!”奕劻觉得事已如此,该有个比较明确的表示,所以又加了一句,“臣等谨遵懿旨。”
这不一定表示拥戴,但至少表示承认新君。而张之洞则以慈禧太后宣示嗣皇帝兼祧大行皇帝,是接纳他的建议,不由得接着奕劻的话说:“皇太后圣明!”
“我自己觉得这么做,生前死后的人都对得起了。”慈禧太后感伤地说,“庚子那年如果不是荣禄,咱们哪有今天?他的苦心跟处境,张之洞、袁世凯都未必完全知道,奕劻应该很清楚。”
“是!”奕劻答应着。
对于荣禄,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是很明白的。荣禄在拳匪之乱中建了大功,所以他的外孙当皇帝,亦算食报。这话自然是慈禧太后失言。
三代以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三代以下,天下是一姓的天下。清朝在削藩以后,异姓尚且不王,如何可以荣禄有功,拿他的外孙当皇帝作为酬庸?当然,这亦只是张之洞、袁世凯心里才有这种想法,别人一时还想不到慈禧太后的话说错了!
“你们说,国赖长君,这一层,我很知道。从前南书房翰林潘祖荫、许彭寿纂了一本《治平宝鉴》,派人轮班进讲,这些道理说得很清楚。如今载沣既然封为摄政王,嗣皇帝也还小,我想不如就派载沣监国,也就等于长君一样。”
“奴才恐怕不能胜任。”载沣急忙碰头,尚待有言,慈禧太后已不容他再说下去了。
“我也知道你还拿不起来!不要紧,有我在。”慈禧太后用毫不含糊的声音说,“以后一切军国大事,先跟我回明了再办。你们就照我的话写旨来看!”
听得这话,除了载沣及重听的鹿传霖以外,无不从心底服她!原来以溥仪入承大统,还有利用载沣做傀儡的用意在内。照此安排,实权仍旧抓在她手里,以太皇太后之尊,不必垂帘,即能操纵国政。而在形式上毫无可议之处,手腕实在高明!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有什么话,亦不妨在这个时候说清楚。”
张之洞很想把满汉畛域、君民乖离的情形,作一番切谏,方在措辞之际,奕劻已经开口了。
“皇太后精神好,真是天下臣民之福,请皇太后加意珍摄,早复康强。”
“我慢慢会好的……”说到这里,自鸣钟响了。慈禧太后住了口,听钟声打十一下而止,方又说道:“你们到大行皇帝那里去看看吧!”
“是!”奕劻领头,跪安退出。
出了福昌殿,奕劻站住脚说:“如今醇王是摄政王监国,请到前面来!以后大家都要跟着摄政王走了!”
“理当如此。”世续接口,同时将载沣往前推了一下。
“皇太后的懿旨,我也教没法子!”载沣说道,“以后大家仍旧照常办事,要不分彼此才好!”
他这话,前面两句不甚得体,后面两句倒是谦抑诚恳,袁世凯格外觉得安慰。可是渐近瀛台,渐生畏惧,十年前告密的往事,都兜上心来,想起书上记载一个人的怨毒之语,说是“化厉鬼以击其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在心里不断地自作宽解: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没有,绝没有!
一路上自己这样捣着鬼,不知不觉地发现有一处宫殿灯火错落,同时听见张之洞在说:“咱们该先摘缨子吧?”
“当然,当然!”
于是上了台阶,先在走廊上取下暖帽,卸去顶戴与红缨,料理粗毕,突然发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身穿旗袍,头上是没有花朵与丝穗子装饰的“两把儿头”。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都不知道她是谁,奕劻与载沣却都认识,世续久在内廷行走,自然也见过,立刻便跪下来叫一声:“皇后!”
这一声是特为叫给汉大臣听的,张之洞等人亦跟着载沣跪了下来,只听皇后问道:“嗣皇帝继承的是谁啊?”
下跪诸臣无不愕然!嗣皇帝继承的是谁,莫非慈禧太后事先都不曾跟皇后提过?不提的原因何在?皇后又何以不先打听一下,贸贸然地来问外臣?
这些疑问,一时不得其解,只有张之洞比较了解皇后此时的心情,当即答说:“承嗣穆宗毅皇帝……”
话还未完,皇后又问:“嗣皇帝不是继承大行皇帝?”
“是兼祧大行皇帝。”
“那么,我呢?”皇后问道,“我算什么?”
原来皇后也听过前朝的故事。明武宗崩而无子,张太后与大臣定策,迎兴献王之子入承大统,是为世宗。世宗尊张太后为皇伯母,虽居太后之地,并无太后之实,以后世宗要杀张太后的胞弟张鹤龄,张太后竟致在胞侄面前下跪求情。
如今嗣皇帝为穆宗之子,她的身分便是新帝的婶母,处境与嘉靖年间的张太后约略相似;而与摄政王载沣的关系,就仿佛大行皇帝之与穆宗的嘉顺皇后阿鲁特氏。这种处境,这种关系,是极其难堪的,因而不能不关心。所以在明了嗣皇帝为大行皇帝的兼祧之子以后,仍要将自己的身分追问明白。
在张之洞却认为皇后是多此一问,毫不迟疑地答说:“自然是尊为皇太后。”
“这还好!总算有着落了!”说到这里,皇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擦着眼泪走了进去。
群臣无不惨然,先对皇后存有反感的,此时倒觉得皇后可怜,站起身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当然,警觉最高的是世续,探头一望,大行皇帝脸上盖着一方白绫,皇后就坐在灵床前面,顿时有了主意。
“监国、王爷、列位,在几筵前面行礼吧!”
不说瞻仰遗容,只说行礼,是提醒大家,不要冒冒失失地去揭盖在大行皇帝脸上的那方白绫!这在袁世凯,顿有如释重负之感,他一直在嘀咕,怕见大行皇帝的面。世续的话正中下怀,便即附和:“是的!只在几筵前面行礼好了。”
于是载沣带头,跟奕劻跪在前面,其余四大臣跪在后面,分两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至敬之礼。照规矩,行礼已毕,还该挥手顿足地痛哭一番,名为“躄踊”,此时此地,当然免了。不过张之洞倒是真的哭了,他一哭,别人不能不哭,皇后跟太监更不能不哭,藻韵楼中立刻就热闹了。
军机直庐也很热闹。军机章京齐集待命,内务府大臣跟司官在院子里侍候差使,各王府、各部院都派了人来探听消息,而军机大臣却还议论未定。
第一件要决定的事是,该不该即时宣布哀旨。如果即时宣布,怎么说法,大行皇帝崩在何时?奕劻还说,国家的重臣不止于军机,亲藩在此时亦当有表达意见的机会,所以该由监国摄政王召集一次重臣会议,以期局势不致因有大丧而混乱。
这一来头绪纷繁,更难作出结论。最后是世续说了一番很扼要的话:“现在部署的办法都有了,不过一件一件去做,得要有工夫。”
世续接着说:“明天一早先发征医的上谕,再发皇上驾崩的消息,再发懿旨,嗣皇帝入承大统,摄政王监国。按部就班地来,晚一天什么都有了。”
“我赞成!”袁世凯说,“时候不早了,不能再议而不决。等消息的人得赶快打发,不然谣言更多,于大局不宜。”
“对!”奕劻仍旧当自己是军机领袖,以为他作了决定,便是最后的决定,向值班的苏拉挥挥手说,“你去告诉他们,今天没事,叫他们回去吧!”
于是探听消息的人纷纷散去。军机大臣续议鹿传霖提出来的一个顾虑:革命党闹得很厉害,只怕会乘机起事,是不是该调兵入卫?
这又是意见纷歧的一大疑问。载沣赞成此举;奕劻认为这要问袁世凯;而袁世凯不作肯定的表示,只说调兵虽有必要,但容易引起京外的纷扰。世续则以为兵不必多调,只要宫禁森严即可。而张之洞则极力反对调兵入京。
“这样作法,徒然引起纷扰。而且一调兵,花费很不少,有这笔钱,不如拿来救济贫苦小民,反倒是安定民心的良策!”
“张中堂见得极是,本来冬天一到,原就该办赈济了。”袁世凯说,“而且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遗泽,监国的德政。”
有这样面面俱到的关系,谁也不会有异议,当即商定,通知度支部尚书载泽,预备五十万银子,放给需要周转的银号、钱铺、典当,尽力维持市面的稳定。
这时已经丑末寅初,在平日正是起身上朝之时,但除张之洞起居无节,熬个通宵不算回事,以及袁世凯精力充沛、尚无倦容以外,其余诸人,都是呵欠连连。首先是鹿传霖表示,非假寐片刻不可,提议暂时休息。好在直庐中已有准备,各人的听差早都携来软厚的寝具,一声招呼,各为主人安排好了憩息之处,侍候着解衣入寝。只有张之洞要喝“卯酒”,袁世凯亦备有极精的肴馔,正好陪他小酌。
两人是在临水的一座小阁中把杯倾谈,“中堂,”袁世凯说,“看慈圣今晚上召见,神清气爽,病情似乎不如传闻之重!”
张之洞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夕阳无限好!”
“是说,”袁世凯亦是很低的声音,“回光返照?”
“应作如是观!”张之洞不胜感慨地,“女主专政,前后三十余年之久,自古所无。可惜,后起无人。今天的局面,恐怕曾、左、胡所梦想不到的。”
“真是!”袁世凯说,“我听人提到孙中堂的话,意味极深。”
“喔,孙燮臣怎么说?”
孙家鼐是从亲贵的人品、学问,看出清朝的国祚,已有不永之势。他曾深致感慨,道是:“不但像老恭王不可复见,以今视昔,连老惇王都可算是贤王了!”
“这话很有意味,他的看法是有所本的。宋太宗曾命术者相诸皇子……”
张之洞喝口酒,拿几粒松仁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为袁世凯讲宋朝的掌故——宋太宗曾召术士为其诸子看相,此人斩钉截铁地说:“三大王贵不可言。”宋初皇子封王,文书称殿下,口头称大王,“三大王”就是皇三子,也就是后来的真宗。
“事后有人问那术者,何以见得三大王贵不可言?他说,他看三大王的随从,将来一个个都会出将入相,其仆如此,其主可知。燮臣的看法,由此而来。”
“有道理,有道理!”袁世凯说,“能识人才能用人。就如中堂幕府之盛,亦不是偶然的。”
“你别恭维我!倒是慰庭,你在北洋招致的人才,颇为人侧目。”张之洞语重心长地说,“你自己该知道才好!”
“中堂,”袁世凯乘机有所试探,俯身向前,用极低的声音说,“世凯有段心事,久已想求教中堂。做事容易做官难,做大官更难!这几年我在北洋很招了些忌,实在灰心之至。如说皇太后仍旧能够视事,我不敢轻易言退,庶几稍报特达之知。倘或皇太后不讳,请中堂看,我能不能告病?”
“你为什么要告病呢?”张之洞脱口问说。
袁世凯有些困惑,不知他是明知故问,还是懵懂得连他的处境跟崔玉贵相似都不明白。细想一想,必是明知故问。
既然如此,就不必说实话,他思索一下答说:“中堂请想,监国庸弱,庆王衰迈,鹿相重听,世相依违其间,除了中堂以外,世凯复何所恃?”
这顶足尺加三的高帽子,套得张之洞越觉醺然,“总还有一个我在这里!”他说,“如果你急流勇退,试问,我又复何所恃?”
袁世凯不即作声,好半天才说:“我之踌躇,亦就因为跟着中堂还可以做点事。九年立宪,关乎清朝的存亡,实在亦不忍坐视不问。”
“就是这话啰!”张之洞说,“颇有人拿我比作范纯仁,难道范纯仁的长处,就只是调停宫禁?”
“是啊!如果不是这件恼人的事,则以范文正公的令名,自有一番名垂千古的相业!”
这一说,益使得张之洞雄心勃勃,自觉调和满汉、匡扶亲贵,能负得起这份重责大任的,舍我其谁?
十月廿一,清早先将征医的上谕发了出去,以示皇帝大渐。遗诏及嗣帝兼祧大行皇帝的懿旨,虽已拟好,却还不能发,因此,载沣监国的身分,亦还不能宣布。但事实上,监国已在行使大权,总得有个明白的表示才好。
最后是张之洞想出来一个办法,背着奕劻跟世续说:“倘有懿旨,说朝会大典,常朝班次,摄政王在诸王之上,这样,虽未宣示摄政王监国,已指出摄政王的地位高于掌枢的庆王。我想天下臣民,皆能默喻。”
“通极,通极!”世续跷一跷大拇指,“我看也不必请懿旨了,跟监国说一说,立刻明发,也不算矫诏。”
事机也很巧,恰好奕劻身子不爽,要回府去召医服药,正好把这道上谕发了下去。而就在这时候,传来消息,说慈禧太后病势突变。于是一面由内务府大臣带领施焕、吕用宾去请脉,一面派军机章京赶紧将走在半路上的奕劻追了回来。
“怎么回事?”他诧异地问,“昨儿召见还好好儿的!”
“晕过去一会。”世续回答他说,“醒是醒过来了,听说神气非常不好!此刻要那两道懿旨看,又教拟遗诰!”
“喔,”奕劻说道,“我先看看那两道懿旨。”
一道是以溥仪入承大统,早就拟好的;另一道派摄政王监国,刚刚脱稿。奕劻接来一看,上面写的是:“现在时势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着摄政王载沣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禀予之训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岁渐长,学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裁政事。”
奕劻看完,向张之洞问道:“香涛,你看如何?”
“但愿这道懿旨有用。”
这道懿旨有用,便是慈禧太后危而复安;倘或驾崩,所谓“悉禀予之训示,裁度施行”,便成了空话。因为慈禧太后并不如列朝皇帝,宾天以后有“圣训”的辑录,可作为禀承的依据。
“事到如今,我可实在不能不说了!”奕劻仍是以长辈的姿态向载沣说道,“嗣皇帝亲政,总还有十三四年,摄政王监国就得监到底!”
载沣不懂他的意思,鹿传霖听不见他的话,所以都是困惑的表情。其余的人完全明白,奕劻的意思是别再蹈太后垂帘的覆辙。
“太皇太后最圣明不过。”张之洞说,“把这两道懿旨送了上去,必有指示。”
“要不要在遗诰上说明白?”
“不要,不要!”
“是的。不必说明白。”袁世凯立即附议。
奕劻也想明白,遗诰上写明垂帘不足为训,岂不就等于当面骂慈禧太后?所以他亦同意了:“不写也好,看上头作何指示。”
于是一面由张之洞与鹿传霖督同军机章京草拟遗诰,一面由世续派出人去分几路打听消息。奕劻与袁世凯坐以待变,默默地在打算心事,只有监国的摄政王走到东问两句,走到西望望,究不知他是在巡视还是不知干什么好。
消息陆续报来了,“吉祥板”已经送到瀛台,由皇后带同崔玉贵在替大行皇帝小殓,钦天监选定明天卯正,也就是清晨六点钟大殓。
“那么移灵呢?”袁世凯向来接头的内务府大臣继禄问说,“定在什么时候?”
“这得请示监国、王爷跟各位中堂。”
“我先请问,”袁世凯说,“是不是停灵乾清宫?”
“是!”
“由西苑移灵到大内,打宽一点,算他三个时辰好了。今晚上十二点钟启灵,也还来得及。”袁世凯解释他选这个时间的原因,“这得戒严,晚一点的好,免得惊扰市面。”
“不错,不错!”载沣接口,“戒严要通知步军统领衙门。慰庭,这件事请你办吧!”
“是!”
接着是第二起消息,满城的剃头棚子,皆有人满之患,这表示皇帝驾崩,已是九城皆知。重听的鹿传霖偏又听见了这些话,失声说道:“啊!明天一清早成服,百日之内,不能剃头,咱们也得找个剃头匠来!”
“不必忙!”世续答说,“内务府有。太监之中会这手艺的也不少,不怕找不着。”
一语未毕,第三起消息又来了,是照料福昌殿的奎俊,一进来便大摇其头,“请脉的两位大夫又干上了!”他说,“昨儿是施焕主张用乌梅丸,吕用宾不肯;今儿是吕用宾主张用乌梅丸,施焕不肯。他说,缓不济急,炮制乌梅丸很麻烦,又要蒸、又要煅、又要焙、又要煨,等药好了,赶不上吃!”
“同仁堂不有现成的吗?”张之洞说,“而且,同仁堂不是在海淀设了分号?”
“去问过了,这药只有他家总号才有,一去一来,也得好大工夫。再说,方子还得先研究,等药来了,赶不上吃,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所以,”奎俊轻巧地说,“干脆不开方子了!”
“照这么说,太皇太后也是迫在眉睫了!”张之洞掷笔说道,“遗诰的稿子,不能再推敲了,递吧!”
“干脆请起。”奕劻接了一句,“若是太皇太后来不及有几句话交代,那可真是抱恨终生的一件事。”
“说得是!”张之洞回身摆一摆手,“监国,请!”
于是,一行七人,匆匆到了福昌殿,李莲英进去一回,立刻传召。这一次慈禧太后已不能起床了,拥衾而坐,有两宫女爬上御榻,在她背后撑住身子,只听她喘着气说:“我不行了!”
一语未终,袁世凯嗷然而号,把大家都吓一跳,不过,随即都被提醒了,鼻子里窸窣窸窣地发出响声,悲痛不胜似的。
“你们别哭!”慈禧太后用力提高了声音说,“我有几句要紧话,你们听好了!”
“是!”大家哽咽着齐声答应。
“我怕是真的不行了!以后,”慈禧太后尽量说得清楚说得慢,“国事都由摄政王裁定。遇到非要请太后懿旨的大事,由摄政王当面请旨!”她又加了一句:“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是!”大家齐响而响亮地答应。
张之洞却单独碰头,朗朗说道:“太皇太后圣明!有此垂谕,社稷臣民之福。”
“张之洞,”慈禧太后的声音忽然凄楚了,“我虽比不上宋朝的宣仁太后,不过,你们一肚子墨水的人总也知道,历朝以来,哪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也没有遇到过我的处境!如果不是内忧外患,或者穆宗不是落到那样一个结局,我为什么不好好儿享几天福?张之洞,你们将来要替我说公道话才好!”
“太皇太后的圣德神功,昭垂天下后世,自有公论。且请释怀,安心静摄。”
“静摄是不能够了!求心安而已。”慈禧太后问道,“我的遗嘱拟好了?”
“是。”
“你念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