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在南满范围内添造铁路,总是妨害南满铁路的利益,有与南满竞争之嫌,中国自不应随时添造。”
听翻译将这段话译了过来,袁世凯认为小村最后的一句话有漏洞可钻,所以很快地问:“彼此同意,总可以了吧?”
小村认为这句话很难回答,与接座的内田小声商议之后,方始答说:“如果日本同意,中国可以添造,但不能与南满铁路平行。”
这在交涉上是一大收获,日本已承认中国有在南满铁路范围之内建造支路的权利,虽需日本同意,但至少有了要求权。倘或日本拒绝,相对地,日本想添造支路,中国亦可拒绝。所以小村的答覆等于是为他人提供了一项牵制的工具,自然是失策。
正当小村在悔恨不迭之际,名居参议而亦有发言权的唐绍仪,忽然画蛇添足地说:“造铁路,有关中国主权,日本方面如不得中国同意,不能随时添造。”
“自然要同贵国商量,日本绝不至像当年俄国对待贵国的情形,贵国不必顾虑。”
这时唐绍仪已发觉自己的话有语病。本来照袁世凯与小村的折冲来说,权利是同等的,谁都可以在南满的范围内添造铁路,唯一的条件是征得对方同意。而照他所说,仿佛南满铁路添造支线是日本的权利,不过需征得中国的同意。但是唐绍仪虽已发觉失言,却拙于弥补,倘或见机,只要复述小村的话,敲钉转脚,成为定论,依旧不损利权。而他只是重复声明:造路而不得中国许可,总是碍及主权。语气中越发明显,添造南满支路只是日本人的事,与中国无关。
小村想不到遇见这样一个对手,大喜过望,立即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大声说道:“我只着重在南满铁路利益有关这一点上。所以如有与南满铁路利益有冲突的任何支线,中国不应该添造。”
就这一句话,推翻了原来的承诺,而唐绍仪懵懵懂懂,只觉得话不大对劲,却说不出个究竟。默尔而息,遂成定案。
交涉由此落了下风,因为日本方面已看出底蕴,瞿鸿禨并不懂国际公法,利害出入不甚了了;袁世凯虽然机警且肯用心,但究竟不能如李鸿章当年办交涉那样,动辄视对手为后辈,以气势慑人,话说错了,亦可设法收回或弥补;随员中倒有些留学生懂得交涉的要领,无奈中国官场尊卑的观念甚深,人微必然言轻,发生不了作用。
能发生作用的,只有一个曾国藩第一批选送留美幼童之一的唐绍仪,他是袁世凯办洋务的“大将”,官拜外务部侍郎,声名甚盛,谁知是浪得虚名,无需忌惮。
就因为这一转念,小村与内田的态度便变得强硬了,第二天接议安奉铁路,小村提出了“改造”的要求。
原来日本陆军自朝鲜渡鸭绿江增援,在奉天、吉林境内造了好几条轻便铁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由朝鲜义州对岸的安东到奉天省域的安奉铁路。日本事先已经扬言,希望继续经营这条铁路,此是与中国主权有关的事,怕遭到强烈反对,迟迟未发,此刻悍然不顾地提了出来,名为“改造”,当然包含“改造”完成继续管理经营的意思在内。
因此,袁世凯这样答说:“这条路是筑来军用的,军事完了,就应撤掉,何必改造?”
这又是袁世凯失策了!如果说,当初造安奉铁路专供日本军用,而未收任何地租,如今日本既已获胜,理当将此路赠与中国作为酬劳。或者至少由中国贴补建路的工料费用,收回自行处置。至不济亦可提出合办的要求,日本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只是袁世凯一向好用权术,以为你说“改造”,我便用无需改造来驳你,尔虞我诈,针锋相对,岂不省事?哪知小村不上这个当,索性挑明了说道:“奉天与安东之间,早有通铁路的必要了!以前曾与贵国外务部提过,未有结果,军事忽起,所以匆忙造一条轻便铁路。除军用以外,对地方的商务振兴很有益处,应该造成一条永久性的铁路。因此,这次实在不是改造,而是重造。”
一提到曾与外务部接过头,话就不容易说了。袁世凯不知其事,瞿鸿禨亦记不起有这交涉,唐绍仪到外务部的日子不多,更为茫然。因而袁世凯竟无以为答。
但日本的代表却不放松,小村与内田轮番鼓吹,筑成这条路如何于中国有利,最后只好许他改造,只是有个条件,路轨的宽度应与关内外铁路相同,不能照南满铁路尺寸,表示将来可以收回成为中国铁路的一部分,而非南满铁路的支线。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吃亏的地方。但比起当年李鸿章在马关议和的情况,却有霄渊之别,所以不常出席的庆王奕劻,经常出席的瞿鸿禨,都认为议约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差强人意了。
其中有个随员,却忍不住有一肚子话说。此人是上海土著,名叫曹汝霖,字润田,祖父两代都在曾国藩所创设的江南制造局供职,家境小康,所以曹汝霖能够自费留学日本,学的是法律。
毕业之时,正好新设商部,有许多商事法需要拟订,并决定借镜于日本,因而曹汝霖被延揽入部,官居主事,派在商务司行走,兼商律馆编纂。中日北京会议的随员,多在外务部及商部调充,曹汝霖因为学的是法律,兼以精通日文,因而入选。小村的发言,他不需经舌人传译,语气吞吐迎拒之间,了解较深,每每为当事人误解对方的真意,该争的地方不争,不该争的地方又咬文嚼字虚耗工夫而着急。他在会中无权发言,亦无法递个条子去提示纠正,唯有咽口唾沫,聊以滋润干燥发痒的喉头而已。
到得那一天散会,他可真忍不住了。向例散会以后,除了瞿鸿禨径回公馆,其余的大部分都随袁世凯在北洋公所晚餐,商量应该提出的文件及次日会议应该注意的要点。这天居于末座的曹汝霖,看着唐绍仪问道:“唐大人,我有一点不明白的地方,要请唐大人指教。小村本来已经同意,得日本同意后中国亦可添造铁路。后来因为唐大人提出主权的主张,小村立即改口,光说中国不能在南满添造铁路,不及其他,作为定议。那时,唐大人为什么不驳他?”
话说到一半,低头在吃饭的袁世凯倏然抬眼,但他很机警,知道唐绍仪要受窘了!为了不使他过分难堪,立刻又低下头去,假装进食,其实一口饭在口中缓缓嚼咽,侧着耳朵在细听他跟曹汝霖的问答。
唐绍仪有些老羞成怒了,“外交上说话不在乎多!”他操着生硬的广东京腔大声答说,“我提出主权的主张,是扼要的话。他既承认我的主权,自然不能单独行动,这些道理你不懂。”
曹汝霖见此光景,敢怒而不敢言,但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微微冷笑着偏过脸去。这顿晚饭,吃得便有点不欢而散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曹汝霖刚刚到部,已有一名北洋差官持着袁世凯的名片来见,说是:“大帅请曹老爷在今天开议之前,早点请到北洋公所,大帅想跟曹老爷谈谈。”
开议是下午三点钟,曹汝霖两点钟就到了。一到便被请入签押房,袁世凯起身迎接,就请他在书桌对面落座。
“润田兄贵处是?”
由此一句话开始,袁世凯细问了曹汝霖的家世、学历,在日本几年,何时到部,是何职司,最后提到昨天饭桌上的事。
“昨天听润田兄向少川质疑,实在佩服!”
经过昨天那一番质问,曹汝霖气平了许多。唐绍仪盛气凌人,固然风度欠佳,自己在那样的场合,直揭长官的短处,亦未免少不更事。所以略有些不安地答说:“是我太轻率,出言欠检点。”
“当年我也是如此。”袁世凯说,“年轻倒是要有锐气才好。”
“是!请大人多指点。”
“不敢当!倒是这次议约,我要请教的地方很多。”袁世凯略停一下说,“可惜,大部分都已经定议了!不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愿闻高见,将来好有遵循。”
“大人言重了!”曹汝霖很不安地,“我亦只是一得之愚,不定对不对。”
“对不对,要说了再研究。有意见,总是好的!请不必客气,有不妥之处,尽管请指出来。”
“是!”曹汝霖想了一下说,“安奉铁路不是战利品,日本要重建,应该是可以要求他们合办的。”
“是!是!这是我疏忽。”
听袁世凯引咎自责,曹汝霖颇为惶惑,照此说下去,事事都是他的轻许,变成专门来指责他了!那岂不大违本心?
袁世凯看出他的心意,便又说道:“润田兄,若说闻过则喜,我还没有那样的修养。不过,我请教足下,并不是想听几句恭维的话。我幕府中笔下好的人很多,我有自己动手的东西请他们改,总要改得多改得好,我才欢喜。这一点,知道的人也不少。润田兄,请你了解我的诚意,尽管直言。”
有此一番说明,曹汝霖才能畅所欲言:“除安奉路以外,南满路方面,可以争取利权的地方也还多。譬如抚顺煤矿,附设炼钢厂,规模甚大,不管于军需、度支,都有很大的关系,何不要求合办?”他停了一下说:“光是限制矿区,不准超出铁路沿线多少里以外,并不是好办法。再说,事实上怕也限制不住,尤其是矿穴,只朝有矿的地方去开,在地面上或许并未逾界,地底下就另是一回事了。”
“嗯,嗯!高明之至!”袁世凯很想了一会才问,“还有呢?”
“还有,俄国割南满路一段给日本,照道理说亦需经中国同意。”
“喔,”袁世凯很注意,但也有些将信将疑,“这是什么道理?”
“中东路是中俄合办的。俄国由华俄道胜银行出面,中国有五百万两银子的股本,说起来中国对中东路亦有一半的权利,如今要割让给日本,当然要中国同意。否则,不就是慷他人之慨了吗?”
听得这一说,袁世凯好半晌作声不得,“润田兄,”他说,“你的道理不错。不过关于中东路的权利,我们早就在无形之中放弃了。”
“此所以需要交涉!”曹汝霖脱口答说,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了,“当时为了中东路,杨、许两星使与俄国财政大臣商量得舌敝唇焦。杨星使因为受气而晕倒,以至命丧异国,可以想见磋商之激烈。如今俄国是战败国,中国正该趁此机会旧事重提,切切实实提出收回利权重新合办的要求。至于华俄道胜银行,当时是否一并议及,我不甚清楚。好在事隔未久,外务部必有档案,大人何不调出来看一看。”
“润田兄,你的见解十分高超。不过,唉!”袁世凯叹口气说,“虽然事隔未久,已几历沧桑。对俄交涉是李文忠一生勋业中的一大败笔,当时的内幕,想来你亦必有所闻,我们后辈不便批评。何况李文忠贤良寺议和,积劳殒身,说起来跟阵亡是一样的,更何忍批评。如果翻中东旧案,势必有伤李文忠的清望;再者,如今的国势,亦还不是能翻旧账的时候。润田兄,我是腑肺之言,请你细察。”
“是的!”曹汝霖以谅解的心情,接受袁世凯的看法。
“至于这次对日交涉,说起来我的苦衷亦不止一端。我跟润田兄一见如故,不妨谈谈。第一是撤兵。朝廷对收回东三省属望甚殷,日本人看出我们的弱点,隐隐然以撤兵这一点作为要挟。这,想必你亦看得出来。”
“是!”曹汝霖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其次,北洋很想多办点事。”袁世凯也有些激动了,“中国从甲午到如今十二年,先是闹政变,后来又闹拳匪,不但元气大丧,而且浪掷韶光,我们落后人家太多了,一天当两天用犹恐不及,所以我在北洋只要力之所及,总是尽量多做,可是有人以为我揽权,尤其是……唉,不提也罢!”
曹汝霖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每次发言,总要向瞿鸿禨问一句:“是这样吗?”或者:“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原来枢廷已有疑忌之意,所以不能不如此委屈绸缪。
《中日新约》终于定议了,计正约三条,附约十二条。前后不满一个月,照会议日期来说,算是顺利的。
最后一次会议,奕劻自然要出席,签字既毕,摄影留念。第二天,袁世凯在北洋公所设宴为小村饯行,敬陪末座的曹汝霖恰好坐在做主人的袁世凯旁边,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客之间的舌人。他那一口流利的日本话,以及要言不烦的措辞,大为小村所注意,因此,席散以后,特别向主人要求,希望能跟曹汝霖谈谈。
袁世凯当然表示同意,而且特意将他专用的会客室让出来,供他们单独谈话——真正是单独,并无第三者在座。
“这次我抱有绝大希望而来,所以会议上竭力让步。”小村说道,“哪知道是失望了。”
所谓“让步”是比较而言:较之《马关条约》,这一次的《中日新约》在日本算是很客气的,但仍得了便宜,总是事实。曹汝霖不愿与他争辩这一点,只问:“请问贵大臣,此来所抱的绝大希望是什么?”
“我原以为袁宫保必有远大的见识、眼光,在会议之后,想跟他进一步讨论两国如何联盟。哪知道袁宫保过于保守,会议席上,只在文字枝节上讲究,斤斤计较,徒费光阴而已。”
“两国联盟?”曹汝霖问道,“自然是对付俄国?”
“是的!”小村的表情是凝重之中有忧色,“俄国的野心甚大,我在朴资茅斯议和时,已经看出来了。俄国将来定会卷土重来,如果贵我两国不早为之备,一定同受其害。倘能彼此联合,整军经武,力图自强,两国或可免受其害。”
“既然如此,贵大臣何不向袁宫保直接提出这一番意思?”
“袁宫保不从大处着眼,联盟之意,此时不宜表示,免得反而引起他的猜疑。”
“那么,”曹汝霖问,“贵大臣的意思,是不是希望我能够转达?”
“是的!有机会请你转达,倘或袁宫保有意讨论,我可以专程前来。”
“好!我一定设法转达。不过,”曹汝霖想了一下说,“我听说政府方面对袁宫保亦有疑忌之意,这一层,贵大臣在会议席上,大概也可以看得出来。关于联盟一节,即或袁宫保亦有同感,恐怕一时亦未便向政府进言。这是我个人的私见,提供贵大臣作参考,幸勿为外人道!”
听得这番话,小村半晌作声不得,最后叹口气说:“我想不到中国政府内部亦有矛盾!”
等小村辞去以后,袁世凯自然要找曹汝霖询问谈话的内容。曹汝霖将小村的意思据实相告,只隐去了他自己向小村说的那一段话。
“唉!”袁世凯叹气的神情跟小村一样,“我又何能作为?只好辜负他的盛意了。”
“外人的看法不同。”曹汝霖说,“莫说是日本人不明内情,就是京外各地,也谁不以为大人受朝廷尊重信任,言听计从,有一番大大的作为?哪知事实并不如此。”
袁世凯默然半晌,才说了句:“大家越是如此,我的处境越难!”
他一直觉得应该有所表示,到得此时,认为以退为进的手法是非施展不可了。因而回到天津,便秘密关照张一麐替他预备一个“请开去各项差使”的奏折。
张一麐对袁世凯的待人处世,已有很深的了解,知道他此举的用意,所以这个奏折写得冠冕堂皇,但见表功之意,并无固辞之心。袁世凯深为满意,但却迟迟未曾拜发,要挑个最适当的日子。
几经咨询,接纳了杨士琦的意见,在封印之前一天拜发。因为就表面而论,这个辞差的奏折到达御前,已在封印之后,如果邀准开去各项兼差,则封印开印,天然就是一个交接的绝好时限。至于谈到实际,辞差既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反正这个奏折是写给慈禧太后一个人看的,若以为有挽留的必要,发一道慰留的上谕即可。趁封印期间,了掉这重公案,不会有人留意,便不受任何影响。
等奏折一上,慈禧太后颇感意外,在召见军机时问道:“袁世凯为什么好端端的忽然要辞差?”
奕劻是知道这回事的,却故意装作诧异的神情答说:“是!奴才亦莫名其妙!”
“你们倒想想看,总有原因吧?”
这下是瞿鸿禨答奏:“袁世凯兼的差使很多,因为精力照顾不到,难免有疏忽的地方,言路上啧有烦言,想来袁世凯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有倦勤的表示。”
“那也难怪他。”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应该怎么办?”
由于有“难怪他”这句话,瞿鸿禨看出慈禧太后的意向,自己也觉得还未到能扳倒袁世凯的时候,便很见机地说:“论到才具,袁世凯自然是好的,有几桩差使也少不了他!合无请旨慰留,或者酌量开去几项差使。”
“要慰留,就一项差使都不必开。”慈禧太后说,“我并没成见,只觉得‘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这句话,一点不错。如果酌量开去几项差使,就有疑人的意思在内,大可不必!”
“是!”瞿鸿禨很勉强地答应着。
“皇帝有什么话?”
皇帝能有什么话?照例答一句:“一切请皇太后做主。”
于是决定慰留。由军机章京拟旨:“袁世凯奏折开去兼差一折,现在时事艰难,正资整顿,该督公忠夙著,仍着统筹兼顾,妥为经理,以副委任。所请应毋庸议。”
“达拉密”拟的旨稿,照例“呈堂”核定,瞿鸿禨将最后一句改为“毋庸固辞”。原来“所请应毋庸议”是表示辞差之事,根本不必谈起,此时一改,意思颇不相同,“固”辞之“固”,意味着辞亦不错,只是一时尚无替手,不能不暂维现状。这些语气上的吞吐出入,在早年的慈禧太后是很讲究的,如今正如瞿鸿禨说袁世凯的,“精力照顾不到,难免疏忽”,竟未看出仍有“疑人”的意味在内。
邸抄刚发,袁世凯在天津就接到了电报,慰留在意中,最后那句话却大出意外,不免错愕。
及至打听到这句话出于瞿鸿禨所改,袁世凯想到“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句成语,知道自己跟此人势不两立了!
考察宪政五大臣是十二月中旬到日本的。初适异国,目迷五色,看不出什么地方是实施宪政的功效,又从何考察起?
唯一的例外,是补绍英的缺的李盛铎,他做过驻日公使,此番旧地重游,一切都还不太陌生,而也唯有他稍知宪政是怎么回事。心想,此事头绪纷繁,如果不先提纲挈领,拣要紧之处下手,只怕漫游全球三五年也考察不完。必得找个人来参赞一番,先定个考察的章程出来才好。
“参赞”现成,五大臣带的随员很多,首席参赞名叫熊希龄,湖南凤凰人氏,与南通状元张謇一榜的翰林。戊戌政变时因为有新党的嫌疑,“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哪知湖南巡抚赵尔巽倒颇欣赏他的才气,几次奏保,已当到了候补道。这次随五大臣出洋,原有一套应付公事的办法,所以等李盛铎一提起,随即拍胸答说:“我有办法!诸公尽管去观光,逛厌了换地方,反正返抵国门之日,必有交代。”
“秉三!”李盛铎喊着他的别号说,“你先别大包大揽,倒说我听听看,是何办法?”
“当今中国精通宪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梁卓如……”
卓如是梁启超的别号,李盛铎一听这个名字,急忙乱摇双手:“不行,不行!这个人万万惹不得!”
“木公!”李盛铎字木斋,所以熊希龄这样叫他,“我当然不会找梁卓如。另外还有一个是我们湖南同乡杨皙子,木公总听说过这个人吧?”
李盛铎知道杨皙子就是杨度,他是王湘绮的得意门生,曾应经济特科,初试高中一等第二名。但以一等第一名梁士诒,为瞿鸿禨误认作梁启超的兄弟,又说他的名字是“梁头康尾”——康有为名祖诒,末字相同,“其人可知”。因此梁士诒不敢再应复试,而杨度亦有“康梁余党”的嫌疑,同样地自己绝了这条进取之路,买舟东渡,成了中国留学生中很出风头的人物。
“怎么,杨皙子精通宪政?”
“是的!湘绮自负有王佐之才,他的得意门生,自然也要研究这套帝王之学。皙子是君主立宪派,如果请他做几篇考察报告,一定处处顾到君主的地位与尊严,奏报到朝廷,一定不会出毛病。”
“那好!准定请他做枪手,请你赶快去找到他,好好跟他谈一谈。”
“找他容易,不过有两件事,我先要请示木公。第一,考察报告,似乎要定几个题目,如果开流水账似的,只叙旅途所见所闻,似乎难有结论。再者,有了题目,将来在报章上发表也比较方便。”熊希龄说,“宪政初步,在启迪民智,这些文章将来是一定要布诸国人的,同时这也是诸公万里之行的一个交代。”
“说得是!”李盛铎连连点头,“一客不烦二主,题目索性也请皙子自己去定,只要扣住‘考察’这回事就行了。”
“好!”熊希龄又说,“第二,总要送一份润笔,而且应该从丰。”
“这好办!我跟泽公来说。你看送多少?”
“总得一个整数。”
“一千?”李盛铎说,“似乎少了点。”
“是的,一千太少了,总得一万银子。”
李盛铎想了一会说:“这总好商量,你就快去办吧!”
于是熊希龄兴匆匆去找杨度。他住在东京饭田町,由他担任会长的“东京留学生会”的招牌,就挂在他家大门上。既是会址,自不免有会员往来,不便密谈,所以熊希龄将他约在一家“料亭”中相晤。
“近况如何?”熊希龄问说。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很好啊!”
“只怕一样不好。”熊希龄笑道,“钱不够花。”
杨度笑笑,然后又说:“听说你要来,我跟房东太太说:不要紧了,有人送钱来给我过年了!”
“不错,可以让你过个肥年。不过,你要作文章。”
杨度不答,从口袋中取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熊希龄接来一看,上面写着三行字:“世界各国宪政之比较;宪政大纲应吸收各国之所长;实施宪政程序。”
看完,两人相视而笑,真有莫逆于心的惬意。熊希龄将那张纸折起来收入口袋,“这三个题目很好!”他说,“润笔总有万金之谱,回头我先送两千过来。皙子,过个肥年在其次,你平生的抱负,正好借五大臣这个躯壳,大大展布一番。这是绝好的机会,请你珍视。”
杨度点点头答说:“话我要说在前面。论见解,卓如未必赶得上我,不过以腹笥之宽,行文之畅,我不能不让他出一头地。所以这三篇文章,我要分一两篇给他作。”
“那都随你!不过,卓如的笔锋太犀利,不要带出什么有忌讳的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不要紧!我跟他说明白,如果有这样的情形,我要改他的稿子。”
“那,我也要跟你说明白,若有这样的情形,我要改你送来的稿子。”
“尽改不妨。”杨度问说,“何时交卷?”
“大概半年吧!”
“那还早得很。”杨度很高兴地说,“阁下此来,无异放赈,今年有好些留学生可以舒舒服服过年了。”
一件大事说定,熊希龄十分高兴,在料亭中当着浓妆艳抹的艺妓,大捧杨度。这倒也不尽是作假,熊希龄有样好处,待人厚道而且诚恳。所以在赵尔巽之前,为湖南巡抚陈宝箴延入幕府,便颇受器重,亦就在他那诚恳二字。有一次延经学家皮鹿门讲学,熊希龄亲自摇铃,召集听众入讲堂,便有人戏撰一联:“鹿皮讲学,熊掌摇铃。”又有人妒嫉他是陈宝箴面前的红员,用“熊”、“陈”两姓以拆字格做一副对联,将他连陈宝箴一起骂在里面,道是:“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干;一耳偏听,晓得什么东西?”却不知熊希龄的“能干”,正因他“四足不停”之故。
这次五大臣在日本,更得力于熊希龄的“四足不停”。原来革命党人将有不利于五大臣的举动,劳动日本警察昼夜守护。
载泽等人吓得步门不出,一切需要对外接洽的事务,全靠熊希龄奔走。直到阴历二月初一,五大臣自横滨上船赴美,才得松一口气。
到得美国,分道扬镳,端方、戴鸿慈考察德国;载泽、李盛铎、尚其亨由英转法。一路逍遥,到得五月下旬,先后回到上海,但枪手的文章尚未寄到。于是熊希龄又出一个主意,以“考察东南民气、征集各省意见”为名,留人在上海守候,一面派专人赶到东京饭田町杨度寓所坐催。当时商定,端、戴留守,载泽等人先回京覆命。
不多几日,派到日本的专差回来了,携来一大包文件,奏折、论说、条陈一应俱全。其中有个论立宪应从改革官制着手的说帖,端方大为欣赏,趁戴鸿慈正好不在,将这个说帖悄悄抽下,攫为己有了。
及至坐轮船到了天津,自然做了北洋衙门的上宾。盛筵既罢,戴鸿慈回行馆休息,端方便在袁世凯的签押房里,将那个说帖取了出来,说一声:“四哥,你看这个主张如何?”
袁世凯只一看头几行便很起劲了,“深获我心!”他拍着大腿说,“我早就有此意了。好些衙门只剩一个空架子,吃闲饭的官儿,虚耗俸禄,还影响了他人的士气,非彻底改革不可。还有那些都老爷,遇事生风,不辨是非,真正败事有余,成事不足!都察院这个衙门,也该取消。”
“四哥,你没有细看说帖,看了你才知道,其中妙用无穷。”
听这一说,袁世凯聚精会神地细看说帖,看到一半,便即明白,原来这个改革官制的办法,主张采取责任内阁制,内阁总理大臣钦派而提交国会通过,阁员由总理大臣遴选奏请敕命。与日本的内阁一式无二。如果照此办法施行,内阁总理大臣当然是庆王奕劻。大权在握,要排去瞿鸿禨方便得很。即使仍为阁员,上奏是总理大臣一人之事,不必像军机大臣那样全班进见,瞿鸿禨亦就无法从中操纵,“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这,”袁世凯迟疑地说,“只怕上头不肯放手。”
“自然要有个说法,才能让上头照办。”
“喔,陶斋,你倒说来我听听。”
“我是一条苦肉计,此刻不必细说。四哥,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责任内阁制实行,你愿意不愿意入阁?”
“这……”袁世凯沉吟着。
“曾湘乡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大老也没有几年了。”
“大老”是指奕劻。端方的意思,奕劻告老,必定保荐袁世凯接任总理大臣。意会到此,袁世凯自不免怦怦心动。
“陶斋,你还是先说说,是怎么一条苦肉计?”
“四哥,如果你打算一辈子在北洋,这条苦肉计使不得,不能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端方说道,“反正要入阁的,就无所谓了,我想覆命时这么回奏:立宪规模,宜仿日本。至于改革官制,可以裁抑督抚,集权中枢,庶几无外重内轻之嫌,方为长治久安之计。”
“这话也没有什么说不得。督抚有权无权,全看自己的做法。”
“那就是了,我准定照此回奏。”
到了京里,端方先跟载泽见面,将杨度的文件都交了出去,然后提出改革官制之议,作为他自己的考察心得。
载泽大为赞成。对于中央官制,他没有什么意见,只觉得藉此“削藩”,是绝妙之计。因此,在五大臣一起回奏考察政治经过时,他跟端方是站在一边的。不过,端方着重在仿照日本的宪政规制,意思是必得设置责任内阁;而载泽则极力陈述改革地方官制的必要,说是“照此不变,唐朝的藩镇、日本的藩阀,将复见于今日”。
慈禧太后对立宪一事本持反感,如今听了载泽、端方的话,深为讶异,也改变了过去的想法。立宪是数年以后的事,而以立宪先改官制为名,削夺洪杨以来积渐而成的督抚权力,尤其是藉此消除了袁世凯手握兵柄可能形成肘腋之患的隐忧,先就赢了一注,又何乐而不为?
只是毕竟兹事体大,她觉得如果不细想一想,遽作裁决,未免放不下心。所以一切蔚成风气,纷纷建言,有关立宪的奏折,包括袁世凯所奏“立宪预备,宜使中央五品以上官吏参与政务,为上议院基础;使各州县名望绅商,参与地方政务,为地方自治基础”的建议在内,一律发交军机处存档,不作任何处置。
五大臣环海万里,考察政治归来,如果落得这么一个“无疾而终”的结果,未免于心不甘。尤其是载泽,一方面是面子下不来,一方面正谋大用,全心全意要借考察政治做个直上青云的梯阶,所以更为焦急。
“泽公,”端方想到了一个说法,但必须是跟慈禧太后极亲密的人才便于进言,而载泽的福晋是皇后的胞姐,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恰是最宜于进言的人,所以这样含蓄地建议,“皇太后七旬万寿,没有能好好儿热闹一番。去年日俄还不曾停战,东三省在人家手里,兴致差了,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今年可不同了,东三省总算祖宗保佑,一定可以收回。倘或再干一两件大得民心的事,锦上添花,今年十月初十的万寿,可有得热闹了。”
果然,载泽遣他的妻子入宫,说动了慈禧太后。第二天便交代军机,特派醇亲王载沣主持,筹商预备立宪事宜。除了军机大臣、政务处大臣、大学士以外,北洋大臣袁世凯亦在与议的名单之内。
一接到北京的电报,袁世凯专车进京,随带两名幕僚,一个是张一麐,一个是在日本学法律的金邦平。
专车到京,已在午后,先到宫门请安,次谒醇王载沣,然后回北洋公所,端方已等在那里了。
“四哥,有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拿岑三撵到云南。”端方很兴奋地说,“大老特地叫我来跟四哥商量,这个上下家的位子应该怎么搬才合适?”
原来云南极西,有个内地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叫作“片马”,为由缅甸入藏的要地,英国虎视眈眈,想夺片马的野心日显一日。果然以兵戎相见,自然要调一员名将去镇守,奕劻想藉这个名义,将岑春煊调为云贵总督。
这就牵涉到原任的丁振铎了。倘能对调,自无话说,只是丁振铎的资望不够,而奕劻亦不愿将两广总督这个好缺便宜了丁振铎,所以又要牵涉到第三者。
这第三者便是端方。他从上年十二月奉旨调为闽浙总督,旋即出洋考察,从未履任。丁振铎以云贵调闽浙,缺分相当,是适当的安排;端方由闽浙调两广,亦无不可,但他意犹未足,因而便又牵涉到第四者:袁世凯的亲家周馥。
原来端方志在两江,希望袁世凯能同意,将周馥由江督转为粤督。他的理由是,李鸿章入京议和前,原为两广总督,北洋旧人在广东的很多,周馥都能笼罩得住。
袁世凯自是欣然同意,“陶斋,两江是你旧游之地,此去人地相宜,政通人和,再好没有!不过,”他说,“这个位要分两次来搬,才不落痕迹。”
袁世凯的办法是,周馥跟端方上下家对调,第二次搬位时,端方不动,其余三家转个圈,岑春煊去云贵,丁振铎去闽浙,周馥去两广。
由载沣主持的会议只召集了两次,便已定局,奏准两宫,即时颁发上谕。照例用“钦奉懿旨”开头,铺叙慈禧太后深体民心的功德。第一段是由祖宗的规制,谈到立宪乃是自强之道,说是“我朝自开国以来,列圣相承,谟烈昭垂,无不因时损益,著为宪典。现在各国交通、政治法度,皆有彼此相因之势;而我国政令,积久相仍,日处阽危,受患迫切,非广求智识,更订法制,上无以承祖宗缔造之心,下无以慰臣庶平治之望,是以前简派大臣,分赴各国考察政治。现载泽等回国陈奏,深以国势不振,实由于上下相睽,内外隔阂,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卫国,而各国之所以富强者,实由于实行宪法,取决公论,军民一体,呼吸相通。博采众长,明定政体,以及筹备财政,经划政务,无不公之于黎庶。又在各国相师,变通尽利,政通民和,有由来矣!”
第二段入于正题,决定立宪,而以改官制入手:“时处今日,唯有及时详析甄核,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以立国家万年有道之基。但目前规制未备,民智未开,若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而昭大信?故廓清积弊,明定责成,必从官制入手。亟应先将官制分别议定,次第更张,并将各项法律,详慎厘订,而又广兴教育,清厘财政,整顿武备,普设巡警,使绅民明悉国政,以预备立宪基础。着内外臣工切实振兴,力求成效,俟数年后规模粗具,查看情形,参用各国成法,妥议立宪实行期限,再行宣布天下,视进步之迟速,定期限之远近。着各省将军督抚,晓谕士庶人等,发愤为学,各明忠君爱国之义,合群进化之理,勿以私见害公益,勿以小岔败大谋。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以预储立宪国民之资格,有厚望焉!”
只隔得一天,派定“更定官制”的“编纂”人员,以镇国公载泽为首,以次是东阁大学士世续,体仁阁大学士那桐,协办大学士荣庆,商部尚书载振,吏部尚书奎俊,户部尚书铁良、张百熙,礼部尚书戴鸿慈,刑部尚书戴宝华,巡警部尚书徐世昌,工部尚书陆润庠,左都御史寿耆。部院堂官中独缺兵部,却补上一个北洋大臣袁世凯,意思便是当他兵部尚书了。
同时又规定两江、湖广、陕甘、四川、闽浙、两广诸督,“选派司道大员来京,随同参议”。而“总司核定”之责者,派了庆亲王奕劻、文渊阁大学士孙家鼐、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瞿鸿禨。
看了这道上谕,袁世凯心里不免抑郁,尽管北洋权重,到了京里却只能陪部院大臣末座,与“总司核定”的瞿鸿禨一比,更觉见绌。不过,他也有值得安慰之处,第一是端方与周馥对调的上谕已见明发,排岑的计划初步实现了。其次“编纂官制局”的提调,照他所提名,派的是孙宝琦与杨士琦。他的随员张一麐、金邦平,还有他所欣赏的曹汝霖,都被派为“编纂员”。
“编纂官制局”设在海淀的朗润园。头一次集会,由载泽主持,先议办事章程,提调已拟了个说帖。分立法、司法、行政三部,先议中央,后议地方。载泽念完了这个说帖,环视问说:“诸公有意见,请提出来!”
类此会议,照例以官位大小定发言先后,世续对“立宪”不但不感兴趣,亦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用鼻烟壶指一指那桐说:“琴轩,你说一点儿什么吧。”
那桐要说的话,却不止“一点儿”——前一天在庆亲王府密议,已商定了策略,由他来对付载泽,所以此时从容不迫地说:“立宪是所谓‘三权分立’,不过,立法在目前还谈不到,所以我主张只分‘司法’、‘行政’两部就可以了。”
“不错!”载泽点点头。
“其次,”那桐又说,“上谕说的是‘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而昭大信?’意思是应该早早见诸实行,始足以昭大信,如果迁延日久,与‘徒饰空文’没有什么两样。倘或草草议定,又不免犯了‘操切从事’之戒。所以,我主张目前只议中央官制,因为地方官制由督抚到未入流的典史,官制复杂琐碎,只怕一年也议不完。如果只议中央官制,以两月为期,在皇太后万寿以前,核定颁布,成为朝廷旷代的恩典,岂不甚好?”
这番说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在维护北洋大臣的权力,无奈说得振振有词,不易驳倒,何况又有慈禧太后万寿这顶帽子扣在上面,更叫人动弹不得,唯有同意。
“再有件事,”那桐又说,“新官制的编纂,下有司员,又有提调,上面有三位总司核定的王大臣,我辈居中,承上启下,如果每次都要集会才能定案,未免旷时废事,得要定个总其成的章程才好。”
“这无非两个办法。”铁良接口说道,“一个是推定专人,一个是轮流值日。”
“轮值似乎不妥。”那桐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比带领引见,可以由各部堂官值日,反正只要礼节不错就行了。但编纂官制,是整套的东西,前后衔接,错不得一点。倘或一案出来,头一天值日的看不完,第二天值日换了个人,别生意见,第三天又有别样主张,这岂不是让下面的人为难?”
“中堂说得是!”铁良自动撤回原议,“轮流值日的办法行不通。”
“可还有第三个办法?”载泽问说。
大家都不说话,便确定了“推定专人负责”的宗旨,接下来就要公推这个“专人”了。
“我要言之在先,”世续忽然开口,“我内务府的公事实在忙不过来,诸公公推,请把我先剔除在外。”
“我看,”徐世昌故意先推载泽,“领袖群伦,自然是泽公!”
“泽公有御前的差使!”载振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中不赞成,但也并不表示反对,只像是提醒。
提醒了载泽本人,就在这天方有上谕:“御前大臣礼亲王世铎,于出入扈从,并不跟随,殊属非是!着开去御前大臣差使。镇国公载泽加恩着在御前大臣上学习行走。”这是大用的征兆,载泽自然要巴结。再按实情来说,世铎既因“出入扈从,并不跟随”而开缺,载泽便当格外警惕,扈从左右,片刻不离才是。
这个道理很简单,不必等载泽自己开口,便知他绝无法来负专责。于是那桐在载泽辞谢以后说道:“我看,在座的,都有本身的公事分不开身,只有慰庭是例外。”
“对了!”世续对立宪不表兴趣,而对袁世凯却有好感,所以附和着说,“慰庭本是奉旨特召来京议官制的,正该专负其责。”
编纂员共十七个,皆是一时之选,而大部分是调自外务部与商部的东西洋留学生,风头最健的四个,号称“四大金刚”:汪荣宝、章宗祥、陆宗舆,还有个曹汝霖。
这四个人都是日本留学生,学的是法科,论到宪政,当然以孟德斯鸠三权分立为坚执不移的宗旨。立法还谈不到,唯有暂设资政院,备皇帝顾问,作为国会的代替。行政、司法两者,坚持依照宪政常规,厘订官制,不稍迁就。
先是司法独立,便有人大表反对,认为侵削了行政权;而行政采取责任内阁制,倒没有多少人反对——也不是没有人反对,总司核定的孙家鼐和瞿鸿禨,早就与以载沣、载泽为首的亲贵取得了协议,另有釜底抽薪之计,此时不必反对。
内阁之下为各部院,“四大金刚”递了一个说帖,认为“名为吏部,但司签掣之事,并无铨衡之权;名为户部,但司出纳之事,并无统计之权;名为礼部,但司典仪之事,并无礼教之权;名为兵部,但司绿营兵籍、武职升转之事,并无统驭之权。名实不副,难专责成”。主张裁撤归并。
说帖由提调转到袁世凯那里,因为切中积弊,言之成理。当然批示“照办”。
哪知消息一传,流言四起。那桐赶到朗润园,神色张皇地向袁世凯说道:“慰庭,你住在园里不知道,外面对你很不谅解呢!”
“喔,”袁世凯是不在乎他人谅解不谅解的,很沉着地问,“是为什么?”
“你不记得戊戌那年,为了裁通政司、光禄事、鸿胪寺等等衙门,闹出轩然大波?那些衙门的官儿,如今都认为你有意要敲掉他们的饭碗,群情愤慨,怕要出事。”
“这话我就不懂了!如果不是这么实事求是来编纂官制,我们来干什么?”
一句话将那桐堵得好半晌开不得口。
“哼!”袁世凯微微冷笑,“反正恶人是做定了,索性做个彻底,只怕都察院也要裁。”
“这,慰庭,”那桐神色越显惶惑,“你可得三思而行!你说吏、礼两部名实不副,很有些正途出身的老辈在骂你,怎么还可以得罪言路。”
“我是按照宪政常规行事。三权分立,监察是议院之权,何需单独设立都察院。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得罪言路我不怕!”
这几句话传了出去,对袁世凯不满的舆情,如火上浇油,越发炽烈。而住在朗润园中,对外面情形多少有些隔膜,只是敢作敢为而已,在发知单召集下次的会议,注明议题是研究都察院当裁与否。
会议那天,载泽未到,托病的也很多。
与会的人则在听了袁世凯的意见之后,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就在这难堪的沉默中,陆润庠掏出一封信来,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刚接到寿州相国的一封信,念来请大家听听。”
“寿州相国”是指孙家鼐,他的信很短。警句是:“台谏为朝廷耳目,自非神奸巨憝,孰敢议裁?”
一听这两句话,袁世凯如兜头挨了一闷棍,神色大变,不但开不得口,头都抬不起来了。
“寿州相国”是咸丰九年的状元,距离作为中国一千三百年科举结局的光绪甲辰正科,已有二十科之久。
在士林中,真正是十三科之前的“老前辈”,自李鸿藻、翁同龢下世以后,隐然冠冕群伦,为清班的领袖。
经他这一骂袁世凯为“神奸巨憝”,等于登高一呼。言路上本就因为袁世凯胆敢擅议裁都察院,将他恨之切骨,此刻有“寿州相国”的号召,自然下手痛击了。
大概自和珅、穆彰阿败事以来,从未有这么多“白简”指向一个人,几乎是众口一词,说袁世凯议裁台谏,志在削朝廷的耳目,居心叵测,殆不可问。措辞激烈的,甚至指他“谋为不轨”。
袁世凯到底觉得言路可畏了,但还力持镇静,在朗润园中不动声色。
张一麐少年新进,不免害怕,便悄悄地向袁世凯提出忠告,应该速谋补救之计。
因为外面的流言甚盛,说京城里怕会激出变故,酿成暴乱。胆子小的人,鉴于义和团之祸,甚至带了川资在身,为的是一看情况不好,连家都可不回,径自出城避乱。
到了晚上,唐绍仪微服相访,劝袁世凯赶快出京。
可是,他是奉旨进京的,不奉旨又何能出京?
正在相顾束手之际,军机处派了人来通知:第二天一早,慈禧太后在颐和园召见。
“袁世凯,你闹得太离谱了!”慈禧太后从御案上抓起一束白折子,扬一扬说:“你看见没有,参你的人有这么多!”
“臣死罪!不过,言路上……”
“不要再辩了!”慈禧太后厉声说道,“赶快回任!参你的人太多,我亦没法子保全你了!”
“是!臣遵懿旨!”袁世凯“咚咚”地碰了几个响头。
这个钉子碰得不轻!袁世凯形容惨淡地回到朗润园,都有些怕见人了。馆中有那得到风声的,免不了私下议论,一传两,两传四,都知道袁宫保栽了大跟斗。孙、杨两提调,原以为袁世凯必会立即找他们去商议,谁知竟无动静,孙宝琦还能忍得住,杨士琦却认为不能听其自然。
“慕韩,”他说,“总得找项城去问一问吧?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很明白的一回事,亲贵、权要、言路,都欲得之而后快,偏偏项城又不肯收敛。如今正在风头上,碰都碰不得。”
“不碰也得有个不碰的办法,走!”杨士琦拉着他说,“去看看!”
“慢慢!去了就得有办法拿出来,先想停当了再说。”
杨士琦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少不得东海,他的作用很要紧。先送个信进城,请他赶紧来。办法我有,且先见了项城再说。”
“东海”是指徐世昌,他的身分地位也到了可以用郡望、籍贯做代名的时候了。孙宝琦也认为这件事非跟徐世昌商量不可,当即派人进城送信,然后与杨士琦一起到了袁世凯所住的那个院落,刚进垂花门就看到一个矮胖的背影在走廊上负手蹀躞,腰弯得很厉害,仿佛背上不胜负荷似的。
“呃哼!”杨士琦特意作了一声假咳嗽。
袁世凯闻声回身,看了一下没说话,转身往里而去,孙、杨二人随即默默地跟了进去。
“你们都知道了吧?”
“听说了。”孙宝琦的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
“没有什么!”杨士琦是很不在乎的态度,“责任负得重了,不免有这样的遭遇。从前李文忠、恭忠亲王都经过的,到后来还不是慈眷优隆。”
“后来是后来!”袁世凯说,“眼前先要保住面子才好。首先,我怎么才能回任,这个折子该怎么措辞,我就想不出。”
“不!”杨士琦立即接口,“绝不能自请回任。得想法子弄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发上谕派宫保出京。”
“啊,啊!”袁世凯精神一振,“想个什么理由呢?”
“这得问问东海,看军机处有没有什么大案要派人去查办。”
“已经着人去请东海了。”孙宝琦接着杨士琦的话说。
“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言路上要想法子赶紧安抚。”杨士琦说,“只要此辈肯放松一步,我想老太后亦必不为已甚的。”
“说得是!”袁世凯深深点头,“上头的意思,亦是因为言路上太嚣张,怕压不下去,所以要我避一避。看样子,倒并不是要跟我为难。”
“还有,”孙宝琦说,“亲贵的谗言,也不可不防。”
“这还在其次。杏城的话不错,如今以安抚言路为先。”袁世凯说,“菊人以翰苑前辈的资格出来打个招呼,应该是有用处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杨士琦又说,“还有一位也有用处,陶公以地方长官的身分,拿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的京官通请一请,想来大家不能不买他们这位‘老公祖’的账吧!”
“嗯,这个主意好!杏城,就烦你跟陶斋说一说,或者请客的事,就烦你替他提调。”
“吃喝玩儿,陶公哪样不精通,何用我替他提调?我马上告诉他就是。”
“好!”袁世凯觉得心情比较舒畅了些,定神想了一下说,“照你们看,新官制什么时候可以议定?”
“那难说。只要都察院不裁,吏、礼两部一仍其旧,我想,”孙宝琦估计着说,“大概九月中旬,一定可以完工。”
原来袁世凯还希望在官制议定之时能够参与,如果此事定案在十月初,则藉为慈禧太后祝嘏的名义,再次进京,托庆王奕劻相机进言,能再到朗润园来住几天,说来始终其事,已失的面子便可挽回。如今听说九月初即能定局,就得另想别法了。
这个法子要徐世昌来想。他细细思索了最近军机处收到的折报,并无重大事故可派袁世凯出京处理,最后,仍是袁世凯自己悟得一策。
“我想今年来一次大规模的秋操,跟铁宝臣一起出京校阅。菊人,你看如何?”
徐世昌本性持重,又学了荣禄的诀窍,凡有重要事故,哪怕一言可决之事,亦必先通前彻后考虑过,此时垂眼静思好一会,方始开口。
“这个脱身之计很好!不但冠冕堂皇,而且可有所表。不过,”他放低了声音说,“慰庭,从前年大将军有个故事,你总听说过?”
“年羹尧的故事很多,不知老兄指的是哪一个?”
“他班师回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