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九部 瀛台落日(上) 第5章

第5章

此一行也,比前一天扑个空还要没趣,只好回到都察院,商量覆奏。

“只有据实陈奏。”清锐答说,“洋人不讲礼,上头也知道,不会怪咱们查得欠精细。”

“据实陈奏!不错,据实陈奏。”鹿传霖说,“就请老兄这样主稿吧!”

于是清锐找人拟了一个奏稿:“本月初二承准军机大臣交到谕旨,御史蒋式瑆奏,官立银行请饬亲贵大臣入股,以资表率一折,据称汇丰银行庆亲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语,着派清锐、鹿传霖带同该御史,即日前往该银行确查具奏,钦此。遵即到署,传知御史蒋式瑆一同前往汇丰银行,适值是日礼拜,该行无人。复于初三日再往,会晤该行管事洋人熙礼尔及买办杨绍渥,先藉考查银行章程为词,徐询汇兑、存款各事,迨问至中国官场有无向该行存款生息,彼答以银行向规,何人存款,不准告人。复以与庆亲王有无往来,彼答以庆亲王则未见过。询其账目,则谓华洋字各一分,从不准以示人。诘之该御史所陈何据,则称得之传闻,言官例准风闻言事,是以不揣冒昧上陈。谨将确实情形,据实缮折覆奏。”

名为“确查”,其实皆为片面之词,但“答以庆亲王则未经见过”这句话,很有力量,暗含着人尚未曾见过,何来存款之意在内。折子上呈,折底早有想巴结奕劻的人抄送到府。奕劻一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只待王竹轩一到,便好提款,改存别家银行。

蒋式瑆当然也知道了覆奏的内容,冷笑着说:“这叫什么确查?完全是在替庆王开脱。将来不出事则已,一出事看这两位大员吃不了兜着走!”

“何谓出事?”有人问说。

“将来查出来庆王确有汇丰存款,那该怎么说?如果此刻覆奏上‘谨将确查情形’这一句,改为‘谨将未能确查各缘由据实覆奏’,庶几近之。照现在说法,将来查有存款实据,清、鹿两公不是欺罔就是包庇,其罪不轻。”

这些话传入奕劻耳中,暗暗心惊,因此等王竹轩一到,奕劻命载振告诉他,要做到两件事:一是提款,二是销账,务必不露任何痕迹。

王竹轩满口答应着去了,第二天回覆:“洋人的意思,提款即不能销账,销账即不能提款。两者择一,特来请示。”

“提款不销账,这话说得通;销账不提款,怎么行?账都销掉了,存款在哪里?”

“喔,这是我没有说清楚。”王竹轩歉意地笑一笑,“洋人的意思,尊款改个户名,仍旧存在汇丰,至少存三个月。至于‘庆记’的户名,保险销得一无痕迹。”

“那行!你看改个什么户名呢?”

“悉听尊意。”

载振想了一下说:“用‘安记’好了。”

“是!这手续我去办。”王竹轩说,“请振贝子把庆记的存折跟图章给我。”

到得第二天,王竹轩送来一本“安记”的新存折,是三个月的定期存款,另外两枚图章,一枚“庆记”,一枚是他代刻的“安记”。

一场风波轻易度过,存款分文无损;更觉痛快的是,批覆清锐、鹿传霖覆奏的上谕,斥责了蒋式瑆一顿,说“言官奏参事件,自应据实直陈,何得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臆陈奏。况情事重大,名节攸关,岂容任意污蔑?该御史着回原衙门行走,姑示薄惩”。

蒋式瑆是由翰林院编修“开坊”,考选而得的御史。“回原衙门行走”,即是仍回翰林院去当编修,实际上等于降调。在奕劻父子看,实在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因而很见王竹轩的情。

王竹轩却是逊谢不遑,跟载振走得更近。这样过了两个月,忽然到庆王府辞行,说是调回上海了。谆谆相约,如果载振因公南下,务必到上海稍作盘桓,容他好好做个东道。处得好好的,忽然热辣辣地要分手,载振心里倒难过了两三天。

及至存款三月期满,奕劻一天想到了,觉得还是提出来,放在手头为妙。于是派了一名亲信侍卫名叫哈石山的,持了存折图章去提款,结果空手而回,满脸沮丧。

“怎么回事?”

“款子叫人提走了。”

奕劻大惊亦大惑,“怎么会呢?”他说,“你别是走错地方了吧?”

“没错儿!不就挨着德国使馆的那家银行吗?”

“嗯!他们怎么说?”

“说存折已经挂失了,另外发了新折子。这个折子不作数。”

“不作数?”载振大为困惑,“那么图章呢?”

“图章换过了。这个,也不管用了。”

“谁换的?”

“那,那,没有问。”

“不用问,大爷!”有个很懂银行规矩的账房插嘴说道,“是受了骗了,是王竹轩干的好事。”

照此账房的推论,王竹轩要动手脚毫不费事,关键是将“庆记”的存折与图章交了给人,也就等于将六十万两银子双手奉上,伏请笑纳。至于“安记”的存折与印鉴,最初是真的,但王竹轩既然存心不良,可以预先钤印在两份空白书表上,一份用来挂失,申请发给新折,一份申请更换印鉴。这一来,存在王府的存折及“安记”那枚印鉴,便成了废物了。

怪不得王竹轩会调到上海,原是早就筹划好的步骤。怪来怪去只怪当初,一顿脾气发掉了六十万银子,只好认吃哑巴亏。

但奕劻却没有他儿子看得开,又因为是哑巴亏,一口气闷在心里发泄不得,更觉难受。整天拉长了脸,什么高兴有趣的事,亦不能使他破颜一笑。

心境与奕劻正相反的是蒋式瑆,从王竹轩那里分到二十万银子,虽较原定各半之约少了三分之一,亦已心满意足,半夜里从梦中都会笑醒。当然,有了钱不妨敞开来花,反正他发过妻财,排场向来远胜过“借京债”度日的同官,所以阔一点也不容易看得出来。

这是蒋式瑆自己的想法,别人看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新盖一座住宅,光是那一带水磨砖砌的围墙,气派即不下于王府。在京里当翰林,又不是放了广东的考官、四川的学差,还能发财吗?在这个疑问之下一打听,奕劻父子大上其当的真相,以及蒋式瑆夫妇之间的诟谇,便都掀出来了。

于是,有一天清晨,蒋家的下人发现围墙下挤满了人,走去一看,水磨大砖上写着鲜红的十六个大字,是一副对仗工稳的对联:“辞却柏台,衣无懈豸;安居华屋,家有牝鸡。”也不知是用的什么特制的洋漆,怎么样擦洗亦无法消褪。于是蒋式瑆的脸色也拉长了。

为了六十万银子的损失,庆王府的门包又涨价了。而且,规矩更严,绝无通融,没有门包便不能进门。也有些不打听行情的老实人,看到庆王奕劻的煌煌手谕高贴在壁,严禁收受门包,竟信以为真,以致枉劳脚步的。

有个进京公干的河南学政林开谟,公毕回任,照例遍谒显要辞行,最后只剩下奕劻一处,去了三次未见到,不免口发怨言。

“京里各位大臣都见过了,只要见一见王爷,就可以动身了。哪知道这么难见!”

“要见也容易。”庆王府的门上微笑说道,“意思到了,自然就往里请了!”

“意思到了?什么意思?”

门上看他像是个书呆子,便老实说道,“我就说给林大人吧,得赏个门包。”

“管家你看!”林开谟指着壁上的条谕,“王爷有话,我怎么敢?”

“王爷的话,不能不这么说;林大人,你这个钱也不能省。”

林开谟倒不想省这笔钱,无奈未曾预备。如果派人回客栈去取,未免耽搁工夫,因而不免踌躇。

正当此时,一辆蓝呢后档车疾驰而至,车帷掀处,出来一个红顶狮补的徐世昌。一见林开谟便问:“老世叔还没有出京?”

原来林开谟的父亲叫林天龄,同治初年的名翰林之一,曾入选在弘德殿行走,不过所教的是为穆宗伴读的恭忠亲王长子载澂。当时少年亲贵中,载澂的资质无双,而淘气亦算第一,戏侮师傅,无所不至,每每学林天龄那种大舌头的福州官话,隔室相闻,可以乱真。林天龄情所不堪,坚决求去,老恭王为了表示歉意,设法放了他一个江南考官。有个门生镇江人,名叫支恒荣,后来点了翰林,是徐世昌会试的房师,所以徐世昌成了林天龄的小门生,算起辈分来,自然该叫林开谟为“世叔”。

“我来见王爷。”林开谟答说,“哪知道王府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徐世昌不让他说下去,“老世叔,你请等一等。”

等不多久,门上来说:“王爷请!”这自然是徐世昌一言之功,而门上的脸色不会好看,亦是可想而知的事。

送走了徐世昌与林开谟,奕劻接见一个等候已久的访客。此人名叫周荣曜,身分相当奇特。

周荣曜戴的是暗蓝顶子,官居四品,但他一直是个书办——粤海关管库的书办,手眼通天,发了几百万银子的大财。从李鸿章、谭钟麟到德寿,历任两广总督,大都对他另眼相看,但从上年夏天起,便遇到克星了。

这个克星就是岑春煊。他一到任,先参武官,后参文官:南澳镇总兵潘瀛、柳庆镇记名总兵唐生玉,革职充军;千总潘继周,军前正法。文官之中,首当其冲的是在广东有能员之称的南海知县裴景福。岑春煊参他“声名狼藉,请革职看管”,一面出奏,一面拘禁,出告示接受控诉。哪知裴景福也很厉害,不知使了什么手腕,竟无人出面检举。于是裴景福自请罚锾助饷,岑春煊无奈,只得照准。释出以后,裴景福走错了一步,私下逃到了澳门。这一来反而授人以柄,岑春煊几番交涉,不得要领,一怒派兵舰到澳门,非提回裴景福不可,结果终得引渡回省,奉旨充军新疆。

岑春煊有参属员的瘾,三日一小参,五日一大参,最后参到了吴永头上。

吴永是辛丑回銮那年放的广东高廉道。岑春煊到任,改调雷琼道,曾为韩愈、苏东坡谪居之地的海南岛,即为辖区。此一调在吴永已觉委屈,而岑春煊意犹未足,一个折子参了十一个人,以吴永居首。

照常理说,通折参劾,自然是列名越前,处分越重。从无例外之事,居然出现了例外!岑春煊对吴永所拟的处分是“请开缺送部引见”,而以下十名,重则查抄遣戍新疆,轻亦革职永不叙用。这样做法,看起来似乎不忘昔日香火之情,其实用心甚深。

因为,岑春煊知道吴永的帘眷未衰,如果处分拟得太重,慈禧太后会不高兴。如今与情节重大的劣员同列,且居首位,暗示吴永的官声比应该抄家充军的人还要坏;而故意减轻处分,是仰体上意,曲为回护。倘或以下十名皆获严谴,则居首的吴永又何能独轻?

哪知慈禧太后一看这个折子,颇不以为然,问军机应该如何处置。庆王不答,瞿鸿禨开口。

他已很有意结纳岑春煊,所以正色陈奏:“国家两百多年的制度,封疆大吏参劾属员,没有不准的。这个折子当然照例办理。”

“吴永这个人很有良心,想来他做官亦不会坏。这个折子,我看留中好了。”

“岑春煊所拟吴永的处分甚轻,送部引见以后,皇太后如果要加恩,仍旧可以起用。”

“这又何必多此一举?”

“跟太后回奏,”瞿鸿禨说,“岑春煊折子里面还有好几个人,情节重大,似乎未便因为吴永一个人,把全折一起留中。”

慈禧太后微感不悦,“我只知道吴永这个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错不了的。像吴永这样的人,岑春煊都要参他,天下该参的官可就多了。”她停了一下,右手微拍御案,加强了语气说,“岑春煊向来喜欢参人,老实说,亦未必情真罪当。这个折子,我还是主张留中。”

“岑春煊实心任事,如今又在整饬吏治的时候,他的这个折子如果留中,会助长贪墨之吏的侥幸之心。而况,全折以吴永居首,想来其中必有不堪的情事,如果皇太后能面加训诫,亦是保全吴永之道。”

瞿鸿禨自觉这话说得很冠冕,可以为岑春煊争得个十足的面子。哪知他对吴永的观感,恰与慈禧太后深印心版的记忆相反,谁说吴永不好,在慈禧太后便不以为然。持之愈力,恶之愈甚,终于激得老太后勃然变色!

“难道岑春煊说他坏的人,就定准是坏的?我知道岑春煊的话不十分可靠,我知道吴永一定不会坏的!由此推想,别的人亦未见得准坏!”她连连击案,“留中!决计留中!我是留中定了!”

这模样竟是与瞿鸿禨呕气。不但庆王奕劻面如土色,连重听的王文韶与鹿传霖亦觉胆战心惊。瞿鸿禨碰了这么一个自入军机以来从未有过的大钉子,那张清癯的脸,自是更显得苍白。

退值回府,瞿鸿禨少不得将廷争经过驰函广州。岑春煊自然觉得无趣,不过倒是学了个乖,知道以后要参人,必当细叙劣迹。参吴永是弄巧成拙了,倘或胪列罪过,慈禧太后即便有心庇护,至少要经过派员彻查这套遮人耳目的手续,不至于全折留中,便宜了另外那十个人。

另外的那十个人之中,就有周荣曜在内,侥幸逃过这一关,依旧惊出一身冷汗。他知道岑春煊始终放不过他,迟早还会动手,趁这前折未准后折未上之间,若不早自为计,祸至无日。

因此,他不动声色地在暗中作了打算。第一步是派人到京加捐一个四品衔;第二步是找内务府的门路结纳了李莲英;第三步才是亲自进京活动。

人还未到,已有八十万银子汇到了京里;但这样的阔客,却住在东河沿的一家普通客栈中。衣饰朴实无华,尽量避免招摇,而出手惊人,庆王府的门包送了五百两,比他人多七倍之多。因此,颇有人替他在奕劻面前说好话,而奕劻亦就不以等闲视之了。

及至一见了面,奕劻不免诧异,亦有些失望,实在看不出周荣曜有何长处。加以语言隔阂,更觉话不投机,所以椅子尚未坐热,主人就端茶送客了。

这个官场中的规矩,周荣曜是懂的,急忙站起身来,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红封袋,双手奉上,说一句:“王爷备赏。”

奕劻不接,只说:“千万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周荣曜是经过指点的,知道这句话在奕劻有时候一天要说上好几遍,正如王府的门上所言,“王爷的话不能不这么说”,自己的“钱可也不能省”。便将红封袋放在桌上,行礼辞出。奕劻送了几步,等周荣曜谦请“留步”时,哈哈腰回身便走,顺手捡起红封袋,用两指拈出银票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竟是四万两的一个特大红包!

于是他对周荣曜的观感复又一变,当然也会想到,出手如此,必有所欲。正好那桐来访,顺便就提到此人。

“粤海关有个姓周的,你见过没有?”

“见过。”那桐答说,“人不坏。”

“他进京来想干什么?”

周荣曜进献的数目,那桐是知道的,他也很得了些好处,自然要尽些心力,“周荣曜出身虽不高,人很能干,精通洋务,善于应酬。”他说,“如果派到哪一国去办交涉,倒是一把好手。”

“他是想当公使?”

“派到小国,似乎不碍。”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这要等机会。你既然跟他认识,必有见面的机会,托你带句话给他,我会替他留意。”

“是!”那桐略停一下又说,“他也跟我说过,倘蒙王爷栽培,另外还有孝敬。”

奕劻又想了一会儿:“事情很难!再说吧!”他又问:“你是从署里来?有什么消息?”

这所谓“署里”是指外务部。瞿鸿禨虽以会办大臣兼尚书,但在军机处的时候多,反倒是不兼尚书的会办大臣那桐,每天到部,对于日俄的战况比较清楚,而且经常跟日本公使内田康哉见面。这时听奕劻问起,随即答说:“正要跟王爷来请示。内田来说:日本决定设立满洲军总司令部,总司令官叫大山岩,总参谋长叫儿玉源太郎。另外在大本营还有个参谋总长,是山县有朋。内田说:日本对战事很有把握,而况对俄开战,是为中国争回东三省。中国不应袖手旁观……”

“这话就不对了!”奕劻打断他的话说,“第一,中俄订有密约,照《万国公法》,应该出兵帮俄国。如今以辽河为界守中立,无形中等于帮了日本。第二,慰庭不已派了他的顾问坂西,化装中国人,经常出关到日军营地去联络,试问,还要怎么样帮日本?”

“我也是这么跟内田说。内田提出两点要求:第一,要看看《中俄密约》;第二,想请中国准他们在关外招红胡子,替他们打俄国。”

“第二点不行,那会招是非。第一点不妨准他,不过也得先奏明了。”

“是的。”那桐略停一下又说,“招红胡子的事,内田跟我说,他跟慰庭接过头了,慰庭答应暗中帮他的忙。”

奕劻立即接口:“既然慰庭已许了他,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怕俄国抗议,不妨给日本去一通照会,要他制止,这不就在表面交代得过了?”

“好!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

日军招抚红胡子的计划,其实早就在袁世凯的支持之下,成为事实。

早在四月间,坂西就在朝阳密招红胡子冯麟阁、金寿山、杜立山所部,编成“正义军”三营。袁世凯一面电告外务部,一面却命驻守辽西维持中立的马玉崑秘密支援,所以“正义军”的身分很微妙,既是日军的佣兵,又是官军的旁支。

其时日本从朝鲜义州渡鸭绿江,经安东进入奉天的陆军,已有十个师团之多,番号是第一、二、三、四、八、九、十、十一、十二,以及近卫师团;陆续编为四个军,首先编成的是第一军,司令官黑木为桢,分布在九连城、凤凰城一带。

第二军由陆军大将奥保巩率领,在旅顺东北的不冻港貔子窝登陆,分兵两路,一路向西占领普兰店,拒辽阳的俄军南下;一路直趋西南的金州,意在绝旅顺、大连的后路。

第三军司令官名叫乃木希典,专攻旅顺。别遣陆军中将野津道贯,自大东沟以西哨子河口的孤山登陆,沿大路北进,克岫岩,与第一军合力攻占海城东南的析木城。而奥保巩以第一师团守金州,亲率第二、四两师团,沿南满铁路逆击,进熊岳、破盖平,复败俄军于大石桥,于是营口、牛庄亦不复能守。整个辽东半岛,大致都归于日军的掌握了。

设立满洲总司令部即在此时,由儿玉策划,以第一军为右翼,出辽阳东北;第四军为左翼,出辽阳西北;而以第二军为正面,三路齐进,攻占辽阳,日本兵死了一万七千多。

不过,这个胜仗不全是日本人自己的功劳,“正义军”亦颇有牵制之功。不过,俄军虽败,实力未损。俄国的远东军司令官克鲁巴特金估量辽阳难守,一面抵御,一面全师而退,此时重新部署,以三个军团反攻辽阳,一个军团出辽阳东南,一个军团为总预备队。其中出辽阳东南这一着最狠,企图是在绝日军的归路,包围聚歼。

这一来,日军自非出尽全力不可。因此,坂西跟袁世凯商量,要求格外支援。袁世凯便派了直隶督练公所的参谋处总办段芝贵,随同坂西,到辽阳相机处理;同时马玉崑亦奉到密令,要在暗中尽可能援助日军。

到得辽阳,商定派遣马玉崑属下的队官,为日军充当间谍,哨探军情。入选的有孟恩远、王怀庆、刘梦兰等等,约莫十来个人,虽都是行伍出身,但受过新法军事训练,要他们去看俄军马、步、炮、工各营的情况,不至茫无所识。只是,笔下却没有一个人拿得起来的,刺探有所得,不能写报告回来,于事何补?

正好段芝贵的父亲、巡防营统带段有恒,从沈阳以西的新民到辽阳来看因公出关的儿子,知道了这一层难处,便问段芝贵说:“我带来的一个马弁吴佩孚,是山东蓬莱人,秀才出身。他干这个差使倒合适。”

原来这吴佩孚字子玉,山东蓬莱人。家贫而有大志,十四岁那年,投入登州府水师营,充当学兵。操课勤务之暇,用功苦读,居然在光绪二十二年应登州府院试,以第二十七名进学,便是“宰相根苗”的秀才了。

不想第二年在家闯祸,得罪了当地巨绅,不但被革了秀才,还被通缉。迫不得已,航海到天津,投效聂士成武卫前军,因为体质太弱,只补上一个杂役的名字。不久,庚子乱起,聂士成殉国,武卫全军溃散,吴佩孚辗转到了开平,考入武备学堂,其后武备学堂迁至保定,吴佩孚自觉年将而立,还受年纪与自己相仿甚至比他还来得小的教官呵斥,情所难堪。

因而,吴佩孚辗转投入段有恒部下充当一名马弁。段有恒亦每以能有一名如斯养卒的秀才供驱遣为得意之事,兼以吴佩孚通文墨,到哪里都方便,所以出入相随,渐成亲信。

有此一段渊源,自堪信任,段芝贵亦乐得仰承亲心,加以提拔,派在参谋处差遣,月支薪水五十大洋。

于是吴佩孚偕同孟恩远等人,或者肩挑担子,扮成小贩,或者牵猴携羊,装成变把戏的,分头接近俄军的营区、阵地,打探动静。

不久,书面报告源源而至。众人出力,一人执笔,负责这部分联络工作的日本满洲军总司令部的参谋福岛,以及坂西,只知道吴佩孚一个人的名字,看他报告详尽间或附以地图,亦颇得要领,决定要提拔此人了。

段芝贵从辽阳回到天津,第一件事当然是去见袁世凯,报告此行经过。

李鸿章的北洋大臣行辕,已毁于庚子之乱,新址本来准备作为皇帝阅兵的行宫,戊戌政变,阅兵之礼不举,袁世凯估计皇帝亦永不会再到天津,因而奏请改为北洋大臣行辕。东面余屋作为督练公所,将星云集,但没有几个人能见到袁世凯,即使是段芝贵,亦必得先经通报准许,方能进入袁世凯的签押房。

西面一带房屋,饶有花木之胜,是幕府所在,盛况已去李鸿章开府时不远,候补道有陈昭常、蔡汇沧、阮忠枢,都是两榜出身。翰林则除了北洋旧人于式枚以外,还有傅增湘、严修,此外还有好些“钦赐进士出身”的留学生,总计廿多人,济济跄跄,是袁世凯最阔的一堂“摆设”。

至于袁世凯最信任的一位幕宾,行辈最低,是个苏州人,名叫张一麐,是上年癸卯经济特科一等第二名出身,发往直隶,以知县补用,为袁世凯罗致入幕,月送束修六十两银子。

幕府的身分,向例与东道主相等,所以北洋的幕府,往往连司道都不放在眼里,到处有人逢迎,肥马轻裘,轻易可致,很少有人着重那戋戋鹤俸。唯独张一麐不同,每天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完,关在书房里用功,看的书不拘一格,大致以实用为主。好几个月的工夫,没有私下见过袁世凯一次,更不用说有所干求,因而提起北洋的“张师爷”来,都有肃然起敬之色。渐渐地袁世凯也发觉了,信任有加,举办新政的许多章程条款以及奏折,大都托付了张一麐。

这天段芝贵入谒,袁世凯本已吩咐“请进来”,但以张一麐恰好应邀而至,便又关照且慢,待与张一麐谈完了再说。

“仲仁,”袁世凯唤着他的别号说,“今天有件事奉托。我知道你很忙,应酬笔墨,不该再劳你的神,不过,想想还是拜托大笔为妙。”

“是的。”张一麐问道,“不知道是何应酬笔墨。”

“张香帅七十整寿,该送寿屏,想托你做一篇四六。”

张一麐面有难色。像袁世凯与张之洞的身分,这篇寿屏该写成十六幅,两三千字的四六,哪怕獭祭成章,也得好几天工夫。在他来说,抽出一整天的闲暇都难,何况好几天?

“仲仁,你勉为其难吧!”

听得府主这么说,张一麐只好答一声:“我勉力而赴就是。”

“拜托,拜托!”袁世凯说,“脱稿以后,亦不必送给我看了,看了我亦不懂。请你直接交给张逊之去写吧!”

张逊之是直隶官报局的总办,素有善书之名。张一麐点点头说:“是的!”说完,略等一下,如果袁世凯没有话,便待告辞。

“仲仁,你请再坐一坐,有件事顺便料理一下。”说着,袁世凯向听差吩咐:“请何总办。”

这何总办是督练公所教练处的总办何宗莲,字春江,山东平阴县人,天津武备学堂的高材生,但到差不久,跟张一麐两不相识。只是何宗莲觉得能在总督的签押房中安坐自如,来头一定不小,所以向袁世凯行完礼后,亦向张一麐点一点头,表示敬意。

“这步兵操典,你怎么说?”袁世凯一面问,一面从案头取过厚厚的一部稿本,里面夹着许多参差不齐的签条。

“回大帅的话,这部操典,由日文译过来以后,经过仔细推敲,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原签有点吹毛求疵,只好逐条驳回。”

“你们武夫,懂什么文墨!”袁世凯沉下脸来说,“你们知道原签的人是谁?就是这位张仲仁张先生!”

何宗莲大窘,急忙转身拱手,连声喊道:“老夫子,老夫子!”歉疚之情,溢于言表。

“不敢,不敢!”张一麐亦起身还礼,“这部稿子,是大帅交代,我不能不办。不过虽有改正,无非文字上的润饰,于原义并无出入。我不敢强不知以为知。”

“你听见没有?张先生经济特科一等第二名,文字一道,难道你们还不服?”袁世凯毫不客气地开了教训,“越是肚子里有墨水,人越谦虚;唯有半瓶醋,才会晃荡。你把稿本拿回去,仔细再看,好好向张先生请教。”

“是!是!”何宗莲双手将稿本接过来,“叭哒”一声,碰响了皮靴跟,接着转身问张一麐:“不知道老夫子什么时候有空?”

“那很难说。不过,我不大出门,你随时请过来,我们谈谈。”

“是!我下午去拜访老夫子。”

“好,我候驾。”

于是何宗莲又转身问:“大帅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新军应该举行一次大操,你倒不妨先筹划起来看。”

“是!”

停了一会,袁世凯不再有话,何宗莲便捧着步兵操典的手稿退了出去。张一麐等他背影消失,向袁世凯劝说:“大帅的词色似乎太严厉了。”

“没有法子!对此辈不能假以词色。尤其不能让武的压倒文的,否则,必有自贻伊戚的一天。”

“武的不能压倒文的”这句话,给张一麐的启发很深,觉得袁世凯能有今天,也许就得力于这一点。

对于日俄两国在东三省的战况,袁世凯问得很详细,当然,最关心的是战局的结果,究竟是日本胜,还是俄国占上风,或者不胜不败,归结于和局。

“陆军方面,大致日本的胜面大。”段芝贵答说,“俄军反攻辽阳,死了四万人,损失很重;不过,日军亦是筋疲力竭了。如今两军隔一条浑河在休息,大局要看旅顺的俄军支持得住支持不住。”

“照你看呢?”

“很难说。旅顺的防御工事太好了。地险而兵精,日本第三军已经发动过三次总攻击,敢死队一波接一波,乃木希典的儿子在里面,可是徒劳无功。”

“喔,”袁世凯很注意地问,“乃木的儿子亦是敢死队?”

“是的。”

“结果呢?”

“当然阵亡了。”

袁世凯点点头,脸色沉毅:“照我看,乃木一定可以攻下旅顺。”他问:“如今日军距旅顺多远?”

“最接近旅顺的一个阵地,不过五六里,现在正在攻老虎沟。照日本人说,如果能把老虎沟攻下来,形势就会改变。”

听得这话,袁世凯起身去看悬在壁上的“旅顺要塞兵要图”,找到了老虎沟,看到下注“二〇三高地”的字样,方始明白。

“是了!日军吃亏在仰攻,‘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若能占领二〇三高地,对港湾成鸟瞰之势,俄军残余的军舰就什么作用都没有了。”袁世凯停了一下问,“我们能不能帮他什么忙?”

“打旅顺,帮不上忙。”

“陆军方面呢?”

“也要看机会。反正攻沈阳,总有可以帮他们的地方。”

袁世凯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凝神望着东三省的地图,好一会方始开口:“我当初不主张中立,应该帮日本打俄国,如果听了我的话,现在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请……”段芝贵说,“请大帅教导。”

“这跟赌钱一样,日本做庄家,我们搭多少股子在里头,现在就可以计算如何分红了。如今我们帮日本,好比赌场里的混混,看庄家手风顺,在旁边打打扇递递毛巾把子,说两句凑趣的话。等庄家站起身来,随便抓一把钱给你吃红,还得跟他道声谢。若是合伙做庄家,当然坐下来细算赢账,这情形大不相同了。”

“是!听大帅的譬谕,完全明白了。”段芝贵又说,“前一阵,不是张香帅有个折子,主张西联英、东联日,似乎可以补救。”

“太晚了!没有用处。”袁世凯说,“只望日本打败了俄国,能把东三省还给中国,已是上上大吉。”

听得这话,段芝贵踏上两步,低声问道:“听说东三省要设总督,而且已经内定了。大帅,可有这话?”

袁世凯知道有此一说:湖南巡抚赵尔巽内召,即为未来东三省总督的人选。这是瞿鸿禨的打算,因为他同治十年辛未一榜,没有什么像样的人材,而下一科甲戌却颇有几位出色的人物,已死的如赵舒翘,现存的如吏部尚书张百熙、云南巡抚林绍年、四川总督锡良、兵部侍郎胡燏芬等人,都各有表现。汉军正蓝旗人的赵尔巽亦是其中之一,在湖南的政声还不错,所以瞿鸿禨想拉他一把。内召以后,先派署户部尚书,一切筹议东三省设总督之事,常派赵尔巽参与,为他未来的出处作张本。

这些情形,袁世凯觉得不必告诉段芝贵,只问一句:“你是听谁说的?”

“在东三省听旗人谈起。”段芝贵说,“倘若真有这话,大帅倒不可不稍稍留意。”

“喔!”袁世凯抬眼望着,等他说下去。

“东三省地大物博,富庶得很,我这趟去了才知道。如果总督、巡抚是自己人,将来筹饷就方便得多了。”

听得这话,袁世凯心中波澜大起,但表面上不现声色,“我知道了。”他用告诫的语气说,“这话,你不必跟人去谈!事情还早得很,不必急!”

意思是说,缓缓图之。段芝贵心里也起了一个念头,一时还无法分辨,自己这个念头到底是不是妄想,只很兴奋地答说:“是,是!我知道事情的轻重。”

慈禧太后的七十万寿,静悄悄地过去了。五十中法之战,六十中日之战,两番盛大筹办的庆典,临事而废,满以为七十岁可以好好热闹一下,谁知道又有日俄之战!幸而战事发生得早,四月里就下了上谕,停止庆祝,倘或一切都预备好了,突传警信,那就更扫兴了。

“大概我这一辈子就不用想过整生日了!”慈禧太后向荣寿公主说,“天下也真有那么巧的事。”

“这大概是老天爷特意的安排,把这一份热闹留着到八十万寿再补。”

“八十?”慈禧太后有些伤感,“就活到那个岁数,眼花了,牙齿也掉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做人也没有什么滋味。”

“老佛爷一点都不显老!倒是……”荣寿公主突然住口,本想拿皇帝来相比,话到口边才发觉不妥,把它硬截住了。

这一说勾起了慈禧太后的心事——从回銮途中,在开封逐“大阿哥”溥儁出宫那时候起,她就在考虑储位的归属。到得载沣做了荣禄的女婿,算是有了指望,但成婚已经两年,竟无喜信,岂不教人着急?

这样想着,不由得问了出来:“载沣的媳妇,不是有病吧?”

荣寿公主对此突如其来的一问无从作答,想一想只能率直回对:“没有听说。”

“怎么到现在都一点儿没有消息?该找个好妇科大夫给她看一看。”

原来是关切醇王福晋何以至今不孕,荣寿公主随即答说:“奴才也问过她,她说算命的看相都说她的子嗣得很晚。”

“晚到什么时候呢?”

荣寿公主体会得出她的心境,盼望载沣得子之心,较寻常人家老太太抱孙之心,不知殷切多少倍,便安慰她说:“绝不会太晚。少年夫妇,身子亦都很好,不应该没有喜信。”

“就是这话啰!”慈禧太后说,“我想总有道理在内,应该多找几个大夫看看。”

“是!奴才传旨给她。”荣寿公主想了一下,不经意地说,“皇上近来的精神,似乎又不如前了。李德立的本事有限,服他的方子好像全无用处。”

“你的意思是说,也应该在外面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