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八部 胭脂井(下) 第13章

第13章

李鸿章奉有密旨,知道朝廷的意向,必要时不妨牺牲载勋。至于董福祥一时不能严办的苦衷,各国公使早有谅解,因此,李鸿章表示,庄王载勋将由西安降旨,赐令自尽,这一重公案便算了结了。

还有八个人,各国公使坚持原议,不论生死均应以斩决的罪名处置。李鸿章逐一分辩,除去毓贤以外,其余均宜贷其一死,而各国公使只同意载澜可比照载漪的例子办理,此外别无让步。结论是各国公使自行会商,另有照会提出。

散会之前,德国公使穆默面色凝重地站起来说:“像这样一件重大的纠纷,祸首只杀两个人,各国绝不能甘服。照目前的情况看,和局难成,八国联军亦绝不能撤退。本席不能不向中国政府提出警告。”

这个警告,当天就电奏西安,很快地来了回电:“惩办祸首,辩论数月,和约大纲第二款内,载有‘分别轻重’之说,今忽改均应论死,是原定条约不足为凭,实属自相矛盾之至!至‘日后’二字,前据电奏,难以划清界限,但必须实有按据,方可惩办。今又指出启秀、徐承煜,均系空言,毫无实据。似此有意刁难,是何意见?”

两全权大臣看罢电文,都是脸色阴沉,默无一语。好久,奕劻才说了句:“一派官腔,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军机的手笔?”

此时在西安的军机大臣以荣禄为首,其次是王文韶,再有一个是鹿传霖。他是荣禄的岳父灵桂的门生,当陕西巡抚时,荣禄外调为西安将军,颇加结纳,以此双重渊源,为荣禄保荐,刚入军机。至于赵舒翘,由于是祸首之一,而且老家在西安,所以闭门侍母,已不到军机上“行走”。所以荣禄在政府中不但当家,实际上是一把抓,而他是绝不会打此官腔的。

“哼!”李鸿章冷笑一声说,“我算算应该到打官腔的时候了!”

奕劻默喻其意,怕惹是非,不敢接话。只关照李鸿章尽快与幕友商议,如何挽回天听,希望在年内能有结果。

“过年还有十天!洋人可是不管的,他们的年已经过了!”李鸿章将那份电报使劲摇晃着,“想起来教人寒心!那位老太太自己没事了,就该她发狠了!”

这是指慈禧太后。她一直怕惹祸上身,如今已可确定,追究责任至懿亲而止,不会波及深宫。一旦置身事外,态度便自不同。李鸿章可以断定,电报上的那“一派官腔”,完全是她的意思,因而有此牢骚。

“咱们也别想过年了。不过,现在不是这么想。元宵以前不下定死罪的上谕,那一拖下去,洋人肯答应吗?”李鸿章看着他的幕友说,“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在年内有个确实的了结。”

李鸿章的幕友很多,此时陪坐的却只三个人,一个是杨士骧,另一个也姓杨,就是戊戌政变中很卖过一番气力的杨崇伊。上年外放为陕西汉中府,这是个“冲、繁、疲、难”的要缺,本来很可以展布一番,不想冤家路狭,端方由臬司调补藩司,成了他的顶头上司——端方当京官时,与名士多所往还,而杨崇伊则专门跟名士作对,文廷式就在他手里栽得好惨。度量不宽而又好用权术、喜作威福的端方,为故交修怨,常找杨崇伊的麻烦,已有不能安于位之势。正好李鸿章调补直督,进京议和,谊属至亲,拜托“老姻长”电调入幕,摆脱了端方的杯葛。

再有一个叫徐赓陛,字次舟,浙江湖州人,久在广东当地方官,是个强项令,跟洋人办交涉不亢不卑,毫无假借,因而李鸿章特为将他从广东带进京,颇为倚重。

徐赓陛善于折狱,在广东的传闻很多,问案定罪常有出人意料的奇计。此际看两杨相顾不言,便慢吞吞地说道:“局面搞成这个样子,真该参中堂一本!”

此言一出,二杨色变,李鸿章脸上亦有些不自然,“次舟,”他说,“局面搞成这个样子,我应该担什么责任,请教!你知道的,我这几年很虚心,只要说对了,我一定认错!”

“中堂莫认真!”徐赓陛笑道,“聊为惊人之语,破闷而已。”

“次舟也是!”杨崇伊埋怨他说,“这个时候还开玩笑!”

“倒也不是开玩笑。”徐赓陛正色说道,“若要年内能结这重公案,非用条苦肉计不可。倘有人参中堂因循误国,封奏一达御前,老太后总不忍心让中堂替她代过吧?”

“好!”李鸿章立刻就明白了,参他“因循误国”,实在就是指责慈禧太后,这样旁敲侧击,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实在是个好办法。

杨士骧也明白了,“我看这样,给端陶齐一个密电,请他托一位都老爷放一炮。”

李鸿章点点头,“可以!”他说,“一客不烦二主,索性就请次舟拟个稿子。”

徐赓陛的笔下很来得,闻言拈笔,一挥而就。内容是托端方代为请一位奏劾李鸿章,道是和议数月,开议两次,只为洋人要办罪魁,而李鸿章壅于上闻,不以实情出奏,因循敷衍,不知和议成为何日。帝都蒙尘,宗庙不安,实有误国之罪。

这些话骂的是谁,慈禧太后当然明白,尤其是抬出宗庙这顶大帽子,更可以压倒她。所以这封电报一发,李鸿章的心事解消了一半。

到得第三天,西安尚无电旨,而十一国公使联衔的照会已经送到,除了照口头上提出的办法惩治祸首以外,并要求派员监视行刑。紧接着又有第二个照会,要求将徐用仪、许景澄、袁昶、联元、立山等五大臣开复原官,以示昭雪。

这两件照会当然亦是即时电奏西安,而覆电除了五大臣开复原官可以屈从外,其余一概不允。不知道徐赓陛的那条苦肉计行而不效,还是尚未到见效的时候?而时不我待,灶王爷已经“上天”奏好事去了,“下界”却犹未能“保平安”,李鸿章只好耐心等一两天再作道理。

那条苦肉计似乎见效了。十二月廿五,西安有一道上谕,第三次惩治祸首:载勋赐死;载漪、载澜发往新疆,永远监禁,先行派员看管;毓贤即行正法;刚毅追夺原官;董福祥革职降调;英年、赵舒翘斩监候;徐桐、李秉衡革职,撤销恤典。另外又有一道上谕:启秀、徐承煜即行革职,所犯罪名由奕劻、李鸿章即行奏明,从严惩办。

慈禧太后让步了,让得不多,原意讨价还价,尚有磋商的余地。谁知各国的观感异常恶劣,认为:第一,载漪、载澜二人,已经说明白予以“假死罪”,而连这一点名义上的罪名都不肯承认,足见并无悔过之意;第二,英年出过悬赏杀洋人的布告,赵舒翘助刚毅纵容拳匪,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定罪为“斩监候”,明明有贷其一死之意,对各国是一种欺骗。

于是,英国公使萨道义派参赞面告李鸿章:“载漪、载澜改假死罪,已经从宽,如果中国政府仍旧庇护,祸将及身。”

严重的警告以外,还有惊人的举动。年三十上午德国公使穆默特访李鸿章,一见面就说:“刚才我从瓦德西将军那里来,他已经下了命令,在中国新年的正月初五,亲自带队出京。”

李鸿章大惊失色,急急问道:“瓦帅带队到哪里?”

“我知道。不过军事机密,我不能泄漏。”穆默又说,“明天各国公使会议,草拟你们第三次惩治祸首的照会。不过,会议是形式,实质上并无变化。前次照会所提出的要求,已由各国政府批准,不能再改的。”

“何必如此?”李鸿章低声下气地说,“各国既然愿意修好,何不稍微通融?”

穆默笑笑不答,停了一下方说:“今天我来奉访,是基于友谊,公事不便再谈了。”

见此光景,李鸿章只有一个要求可以提出:“穆公使,我立刻拿你的意思电奏西安。请你无论如何劝一劝瓦帅,暂时不必有所动作,等西安的覆电到达,如果他不满意,再定行止。可以不可以?”

穆默刚走,法国及日本相继派人来传话,证实了瓦德西确已作了派军出京的决定。及至赫德来报告同样的消息时,李鸿章的幕友已将电报拟妥,临时又加上几句,并标上“即到即转,不准片刻延搁”的字样,发了出去。

“今天是庚子年最后一天。清朝开国到今两百六十年,没有比今年更惨的,今年这一年没有比今天更惨的!我少年科甲,中年戎马,晚年洋务,结果落得个像今天这样仰面求人,想想真是心灰意懒,生趣索然!”李鸿章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凄然泪下,一步重似一步地走回卧室,将房闭上了。

“忧能伤人!”杨崇伊悄悄说道,“中堂一身关系很重,我们总得想个法子,让他宽心才是。”

“要宽心,只有西安回电准如所请。”杨士骧忧形于色地,“我看还有的磨。”

“不会!”徐赓陛极有把握地,“一定会准。”

“万一不准呢?”杨士骧问。

“不准也得准!”徐赓陛说,“今天除夕,苦中作乐,醉他一醉,为中堂谋一夕之欢。”

“慢来,慢来!次舟,你说不准也得准,这话作何解释?”

“今天不准,横竖有一天准。到了时候,不管西安有没有回电,准不准所请,回覆各国说是已有回电旨批准才是。”

“那,那以后呢?”

“嗐,莘伯!”徐赓陛不耐烦地说,“什么叫‘全权’?遇到这时候还无‘权’求‘全’,莫非真的等瓦德西带队出京时死在他的马前?”

“透彻,透彻!”二杨异口同声地说。

事情等于已作了决定。为了行在不致受瓦德西的威胁,从权处置,并不算错。事实上,徐赓陛料得很准,西安回电,果然准了。

电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是答覆英国公使派参赞来转达的意见,说是“英年、赵舒翘情罪较轻,是以加恩定拟,今来电称该使语意决绝,为大局计,不得已只可赐死”。

第二道电旨说:“朝廷已尽法惩办祸首,而各国仍不满意,要挟甚迫,现存诸人即照前次照会办理,实因宗社民生为重,当可止兵,不致再生枝节,兹定初三日降旨,初六日惩办,惟英、赵已无生理,或通融赐死。启、徐并索回自行正法。该亲王等迅速密筹,或请美、日等国及赫德等转圜,能否办到,并商明已死诸人不再追究,即日电覆。”

“算是定局了!”杨士骧舒口气说,“我马上回中堂。”

等李鸿章看完电报,幕僚建议应该立刻托赫德去联络,将英年、赵舒翘由斩决改为赐死,以及启秀、徐承煜自日本军队中要回来,这两件事办妥之后,即刻电覆行在,了却一件大事。

“不必!”李鸿章说,“启、徐二人正法的电旨到了再去要人也还不迟;英、赵二人,洋人只是要他们死,怎么死法无关紧要,不必征求同意。”

“然则办照会通知各国公使?”杨士骧问。

“不必!先口头通知,过两天再办照会。”李鸿章说,“赵展如是不是死得成,大成疑问。要拟个电报给荣仲华,放松不得一步!”

李鸿章料事很准,要赵舒翘死,真是不大容易。

首先,慈禧太后就不以为他有死罪,当十二月廿五第三次改定惩办祸首罪名时,她就说过:“其实,赵舒翘并没有附和拳匪,只是当初跟刚毅从涿州回来覆命的时候,不该以‘不要紧’三个字搪塞我。”

这话传到赵舒翘耳中,大为欣慰,自度必可免死。及至朝命已下,定为斩监候的罪名,先交臬司看管,他还言笑自如,不以为意。他的家人亦很放心,因为有个极大的奥援在!

这个奥援就是赵舒翘的母舅薛允升。此人是翁同龢的同年,刑部司官出身,由主事到郎中,历时二十二年之久,官运是蹭蹬极了,但却历练成了一位律学名家。大概从清朝开国以来,刑部的书办不但不敢欺侮司官,而且心悦诚服的,只有薛允升一个人。

到了同治十二年,薛允升方始外放为江西饶州府,自此一帆风顺,升道员、擢监司、署漕督;光绪六年内召为刑部侍郎,在礼、兵、工三部转来转去,转到光绪十九年,终于升为刑部尚书。其后因为他的侄子薛济勾结刑部司官说合官司,连累乃叔,降三级调用,做了一年的宗人府府丞,告老回到西安。

等赵舒翘一出事,刑部尚书开缺,就地取材,顺理成章地召薛允升复起,补了他外甥的遗缺,而同时也就要办外甥的罪。他说过一句话:“赵某人如果斩决,是无天理!”因此,赵家的亲属戚友都认为薛允升一定会保住赵舒翘的一条命,而况依律本就没有死法。

无奈洋人的话比圣旨还重要,李鸿章根据英国参赞所传达的意见,急电西安。

由军机处传出风声之后,西安城内的士绅攘臂而起,做了一个“公禀”,具名的三百余人之多。除夕黎明,送到军机处,军机章京不敢收受,僵持到中午,并无朝旨,以为不要紧了,方始各散。

大年初一无事,初二召见军机,为的是商议初三宣布第四次惩办祸首的上谕:从早晨六点钟开始,到十一点钟犹无结论。

其时西安城里最热闹的鼓楼附近已经人山人海,群情汹汹,有的要罢市,有的要劫法场,有的主张要挟,如果慈禧太后杀了赵舒翘,就请她回京城去。

然而以巡抚衙门为行宫的慈禧太后,毕竟与军机大臣作成了决定,赵舒翘不能免于一死,赐令自尽。英年同科,但不烦睿忧,从十二月廿五被看管那天起就昼夜哭泣,反覆不断所说的一句话是:“庆王不该不替我分辩!”这样到了年初一深夜,哭声忽停,家人还忙着过年,没工夫理他。到第二天一早——也就是行宫议罪未定之际,发现他已经气绝了,自裁的方法闻所未闻,是以污泥塞口,气闭而绝。

年初三,已死未死祸首十一人均定死罪的上谕终于发布。而就在这一天,早就奉命监视庄王载勋自尽的户部侍郎署理左都御史葛宝华,一早到了蒲州。因为他是钦差的身分,所以到了载勋所住的“行台”,驿官照例放炮致敬。

载勋还高卧未起,惊醒了骂人:“无缘无故放什么炮?”

“钦差葛大人到了!”听差告诉他。

“莫非是为我的事而来的?”载勋瞿然而起。

听差骗他,说是钦差过境,特来拜访。见了面,照规矩先请圣安,然后叙话。载勋殷殷问起行在的情形,葛宝华略略敷衍了几句,随即起身告辞,转往蒲州府衙门。

蒲州知府惠格,首县永济知县项则龄,早就在待命了。葛宝华已看好了一处地方,行台后面有座久无香火的古庙,下令在那里作为载勋毙命之地。

于是项则龄亲自带人到古庙去布置,惠格则带领亲兵在行台周围警戒弹压。一切就绪,葛宝华到达古庙,派项则龄去传载勋来听宣上谕。

载勋倒也很气概,换上全套亲王的公服,大踏步走了来,一见葛宝华,用手摸着颈后问道:“要我的脑袋?”

葛宝华不答,只高声喊道:“有旨!”

听得这一声,载勋及在场的官员吏役一齐下跪,静听钦差宣读上谕。

上谕是年前十二月廿五所发:“已革庄亲王载勋,纵容拳匪围攻使馆,擅出违约告示,又轻信匪言,枉杀多命,实属愚暴冥顽,着赐令自尽。派署左都御史葛宝华前往监视。”

赐死亦是恩典,照例应该谢恩,不过,载勋却想不起这套仪注了,站起身来,涨红了脸说:“我早知必死。恐怕老佛爷亦活不长了!钦差,跟我家里人还可以见个面啵?”

一言未毕,庙门外哭声震天,一个旗装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踉跄奔来,这就是载勋的侧福晋与他的独子溥纲。

母子俩扑进门槛,抱住载勋的腿,哭得越凶。载勋亦是泪流满面,一把拉起溥纲,呜咽着说道:“你总要报效国家,咱们大清朝的江山,万万不能送给洋人!”

溥纲只是哀哀痛哭,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她那母亲更是失了常度,扑倒在地打了个滚,便即昏厥。当然,这不会影响载勋的“终生大事”,一面有人抬走了他的侧福晋,一面有人引着他到了后面的一间空屋。

屋子是特意锁上的,开锁推门望进去,空宕宕的只有中间有张踏脚凳,上方由梁上垂下来簇新的一条白绸带,显得异常刺目。

“王爷请!”葛宝华低着头,摆一摆手,做个肃客的姿态。

“钦差办事真周到,真爽快!”载勋拱拱手说,“来生再见了!”

毓贤本来发配新疆,走到兰州,有朝旨追来,就地正法,派按察使何福堃监斩。藩司李廷箫本是由山西调来的,此时署护陕甘总督的关防,心里在想,监斩应该派他而竟派了何福堃,必是因为他在山西承毓贤之命杀了许多西洋教士之故,看起来迟早不免!于是,跟英年一样,大年初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是吞金屑自杀的。

毓贤从起解之时便已有病,听说定了死罪,更是神志恍惚,奄奄一息,所以正月初四绑上法场,不似载勋那样死得生气勃勃。不过,一死之后,却传出两副自挽的对联,一副是:“臣死国,妻妾死臣,谁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娇女七龄,耄稚难全,未免致伤慈孝治;我杀人,朝廷杀我,夫复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载,历官三省,涓埃无补,空嗟有负圣明恩。”

另一副:“臣罪当诛,臣志无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终沉三字狱;君恩我负,君忧谁解?愿诸公转旋补救,切须早慰两宫心!”

有人说,这两副自挽联文字虽浅,但怨而不怒,其鸣也哀,不似毓贤的为人;而气息仅属之际,亦未必能从容构思,应该是幕友所捉刀。

给洋人的照会说得明明白白,正月初三降旨,初六处决。英年自尽,载勋赐死,毓贤处斩,都有电报到京,但赵舒翘却无下文。

初六那天,各国公使派人到贤良寺探问动静的络绎不绝。李鸿章口头上答覆:“遵旨处分,决无差错。”而心里却是不怎么宁帖,到得上灯时分,沉不住气了,发了个电报到西安,催问究竟。

电报到西安已在深夜,值班军机章京译好了送到在“满城”的荣禄公馆。听差接下,送入卧室,荣禄只问了一个事由,便即翻身向里——他就在等这么一个电报,因为他亦深知绝不能失信于洋人,但慈禧太后犹有保全赵舒翘之意,不便固请。如今有了这一道赵舒翘的“催命符”,次日面奏,有词可藉,他可以睡得着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钟,降旨赐赵舒翘自尽,派新任陕西巡抚岑春煊监视,限下午五点钟覆命。

岑春煊很机警,知道西安百姓对此事颇为不平,而赵舒翘在本乡本土亲戚故旧很多,消息泄漏,一拥而至,即无麻烦,亦多纷扰。因而只带几名随从,骑着马到了赵家,进了大门方始说破,是来宣旨。

上谕是初三就下来的,赵舒翘早就知道了。原定初六惩办,而又迟了一日,在他看,更是慈禧太后有意加恩,不与他人同样办理的确证。因此,跪着听完上谕,赵舒翘问道:“还有后旨没有?”

“没有!”

“一定有的。”赵舒翘极有把握地说。

岑春煊不便跟他争,也不便逼得太紧,只说:“展公,奉旨酉刻覆命。”

“我知道,我知道!不到中午就有后旨了。”

向来召见军机,至迟上午十一点钟,“承旨”、“述旨”差不多皆已妥帖。如有特赦的“后旨”,一定也是交代军机。“刀下留人”,迟不得半点,当然即时便有章京来送信,所以赵舒翘有那样乐观之语。

岑春煊无话可说,只能在厅上坐等。赵家派了人到军机处去打听信息,中午回报,军机大臣已有两位回府了,并无特赦的后旨。

“老爷,”赵夫人泪眼汪汪地说,“洋人逼着不肯饶,太后也教没法子!我们夫妇一场,一起死好了!一定再没有什么圣旨了。”

赵舒翘只是皱着眉,一脸困惑的表情。见此光景,赵太太便取了一个金戒指,用剪刀剪成一丝一丝,拿个碟子盛了,另外倒一杯茶,一起捧到丈夫面前。

赵舒翘紧闭着嘴不作声,好半天才拈了一撮,用茶吞下肚去,往软榻上一躺。这时室内虽只赵夫人一个人,室外却围满了子媳家人,一个个眼中噙泪,默默注视。赵舒翘先是瞑目如死,不久,哼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太太,”他说,“趁我还有一口气,我交代交代后事。”

于是子孙一齐入室,跪在地上听他的遗嘱。赵舒翘的壮硕是有名的,又当悲愤之时,嗓音更大,从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说起,滔滔不绝。讲了有个把钟头,亲戚来了——亲戚已经到得不少,岑春煊不放进来,及至越来越多,阻不胜阻,放进一个,其余的接踵而至,很快地挤满了上房。

“这都是刚子良害我的!”赵舒翘向亲友说道,“我的命送在他手里,冤枉不冤枉?九十三岁的老娘,还要遭这么一件惨事,我真是死不瞑目!”说罢放声大哭。

哭声响得在大厅上的岑春煊都听见了。先当是赵舒翘毙命,家人举哀,赶紧往里奔去,到得垂花门,才知道是赵舒翘自己的哭声,中气十足,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是将死之人。

看看覆命的时刻将到,岑春煊不免烦躁,将赵府上一个管事的账房的找了来,沉着脸说道:“这是拖不过去的事!到底怎么样,请你进去问一声。如果不愿遵旨,索性明说,我对上头也好有个交代。”

“不愿遵旨”就是抗旨,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赵家账房赶紧答说:“请岑大人不要误会,绝不敢不遵旨。不过,岑大人明鉴,这件事实在很为难,已经吞了金屑了,只为敝东翁体气一向很强,一时还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是力量不够!你们要另外想法子啊!”

“另外想什么法子呢?”

“嘿!”岑春煊是哑然失笑的样子,“一个人想活也许很难,要死还不容易吗?大烟、砒霜,哪样不能致命?”

“那,那就服大烟吧!”

不知是分量不够还是赵舒翘的秉赋过人,竟能抵抗烟毒,吞下两个烟泡依然毫无影响。这时赵舒翘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见此光景,便向岑春煊说道:“云翁,展如的情形你都看见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覆命了。”

“覆命?”岑春煊大声问说,“人还没有死,我怎么覆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种含蓄的请托,希望岑春煊将赵舒翘吞金、服鸦片皆不能死的凄惨情形据实奏闻,然后由朝廷据以跟洋人交涉,或许看在“人道”二字头上,可望贷赵一死。谁知岑春煊毫不理会,答得这样决绝,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说一句话了。

“也罢!”薛允升站起身来对赵家的人说,“服砒吧!”说完,掉头向外走去,不理岑春煊。

砒霜不比鸦片那样方便,等弄来已晚上八点钟了。岑春煊在窗外监视着等赵舒翘服了下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开始呻吟了。这是毒性发作的初步,岑春煊不必再看,仍回大厅坐等。

这时首府西安府知府胡延,得知巡抚至今不能覆命,亦不愿接受赵家款待,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赶紧派人备了食盒来“办差”。岑春煊吃得一饱,问左右从人:“怎么样了?”

“还没有咽气,只说胸口难过,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胡延说道,“赵公身体太好,平时大家都羡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体好的累了。”

岑春煊不答他的话,看一看表说:“九点钟!”

覆命的时限早就过了,岑春煊对赵家没有决绝的处置深表不满。但以巡抚之尊,亦无法打什么官腔,发什么脾气,因为赵家上下都不理他,人来人往皆以仇视的眼光相看,若不知趣,很可能会吃眼前亏,唯有忍着一口气,耐心等待。

看到这种情形,胡延当然不愿多作逗留,当他起身告辞时,岑春煊突然一把拉住他说:“胡老哥,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胡延无奈,站住脚说,“请大人吩咐!”

“赵家不知道在捣什么鬼?”岑春煊放低了声音说,“钦限是酉刻,如今过了四个钟头了,到十一点子时,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覆命迟几个钟头犹有可说,迟一天,公事上就交代不过去了。这件事,你看怎么办?”

胡延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则造孽,二则结怨,因而很快地答说:“大人何不请幕友来商量?”

“来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张扬。”岑春煊说,“我拜托贵府,回去以后马上找司狱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人死而无痕迹的好法子?问清楚了以后,赶紧派人来告诉我。”

“是!”胡延答说,“我派司狱来,请大人当面问他。”

“不!”岑春煊说,“你一定要问明白,如果他没办法,来亦无用。”

“是了!我让司狱去问狱卒,问清楚了,让他当面来回禀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来。”

胡延答应着走了。而岑春煊却真有度日如年之感。

到了十点多钟,在赵家门外看守的抚署亲军领进来一个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岑春煊行了礼,说是胡延派来的,自报履历:“西安府司狱燕金台,河南陕州人,监生出身。”

“胡知府跟你说了没有?”

“说过了。”

“你有法子没有?”岑春煊问。

“有是有个法子,不过只听人这么说,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道灵不灵……”

“你不必表白!”岑春煊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没有试过,你只说这是个什么法子好了。”

“这个法子叫‘开加官’……”

法子很简单,一说就明白。燕金台的话刚完,自鸣钟“当当”地敲了起来。

“十一点,是子时了!”岑春煊大声吩咐,“到里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来报告,赵舒翘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儿陪着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了局。

“这可不能再拖了!把赵家管事的人请一个出来。”

来接头的仍是那位账房。岑春煊这一次的话很容易说,但也很厉害,他说他虽奉旨监视赵舒翘自尽,但也仅止于赵舒翘咽气之后看一看而已,绝没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正月初八子时,无法再等,只有据实覆命,请他转告赵家。

所谓“据实覆命”,无非奏报赵舒翘应死而不死;既然“赐令自尽”办不到,那就只有“赐死”,换句话说,是由朝廷派人来杀赵舒翘!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属亦可能因此而获罪。赵家账房识得其中的轻重,转而请教岑春煊,如何才可以使赵舒翘毙命?

“没法子!”岑春煊指着燕金台说,“西安府的司狱老爷在这里,你自己跟他请教!”

岑春煊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为不悦,但碍着他的官大,只好公开了“开加官”的方法。赵家账房回进去细说缘由,赵夫人垂泪点头。可是,谁来动手,却又成了极大难题。最适当的人选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赵舒翘的大儿子出来下跪,恳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强地答应下来。

到得上房,只见赵舒翘躺在床上,面如猪肝,辗转反侧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赵夫人上前说道:“老爷,你忍一忍,马上就会很舒服了。”

“啊!啊!”赵舒翘喘着气说,“有什么法子,快点!别让我再受罪了!”

赵夫人点点头,闪身避开。岑春煊使个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赵舒翘脸上,嘴里早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服在脸上。燕金台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赵舒翘先还手足挣扎,用到第五张,人不动了,燕金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室中沉寂如死,只听得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好大的声音。好不容易看钟上长针移动了两个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赵舒翘的左胸,轻声说道:“赵大人归天了!”

就这一声,赵家忍之已久的哭声一下爆发。岑春煊走上前去,细细检视,那五张叠在一起,快已干燥的桑皮纸,一揭而张,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才明白“开加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到第二天岑春煊进宫覆命时,才知道赵夫人也仰药自殉了。

为了安抚起见,荣禄特为写了一封亲笔信,在宣达革职的同时,送交董福祥。信中无非细道朝廷的苦衷,说洋人欺逼太甚。朝廷不得不格外委屈,革他的职,是不得已而敷衍洋人。朝廷深知他忠勇性成,必当多方保全,希望他善抚旧部,待机而起,为国报仇雪耻。

但董福祥当然亦知道这封信的作用,是希望他安分守己。年纪大了,钱也有了——光是七月廿一洋人破京之时,纵兵大掠,出彰仪门而西,就发了上百万银子的财。果然朝廷有保全之意,倒亦不妨闲居纳福,就怕削兵权是要他脑袋的第一步。仅仅朝廷不愿深究,未必能保平安,必得洋人有何严厉的要求,而朝廷抵死不从,才能安度余年。

因此,他认为有表示态度的必要,尤其要让荣禄心存顾忌。于是,召集幕友,几番讨论,写成一封覆信,派专差递到西安。

荣禄拆开信一看,上面写的是:“祥负罪无状,仅获免官,手书慰问,感愧交并。然私怀无诉,不能不愤极仰天而痛哭也!祥辱隶麾旌,忝总戎任,军事听公指挥,固部将之分,亦敬公忠诚谋国,故竭驽力,排众谤以效驰驱。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举,七月二十日电命祥统所部入京师,实卫公也。拳民之变,屡奉钧谕,复嘱祥来京,命攻使馆。祥以兹事重大,犹尚迟疑,以公驱策,敢不奉命。叠承面谕,围攻使馆不妨开炮,祥犹以杀使臣为疑,公谓戮力攘夷,祸福同之。祥一武夫,本无知识,恃公在上,故效犬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执政,而祥被罪,窃大惑焉!夫祥之于公,力不可谓不尽矣。公行非常之事,祥犯义以从之;公抚拳民,祥因而用之;公欲攻使馆,祥弥月血战。今独归罪于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多有议公反覆者。祥惟知报国,已拼一死,而将士愤怨,恐不足以镇之,不敢不告。”

看完这封信,荣禄将牙齿咬得格格地响,血脉偾张,通宵不能安枕。董福祥以侮蔑为要挟,说“围攻使馆不妨开炮”,固是倒打一耙,瞪着眼说瞎话;而所谓“公行非常之事,祥犯义以从之”,竟是指他在戊戌政变时有弑帝的企图,这更是血口喷人!

最使他不服气的是最后那一段话。国事到此地步,董福祥竟然有叛乱之意,真恨不得面奏两宫,即时降旨,将董福祥逮捕处死。可是,目前是办不到的事,要出这口气,只有俟诸异日了。

但董福祥的隐含要挟之辞虽可不理,甘军的动向却不能不察。好的是,在这方面荣禄早已下了工夫——甘军从董福祥回甘肃后,全军即由固原提督邓增所统率,此人籍隶广东新会,十七岁从军,辗转投入左宗棠部下,西征之役,跟着左宗棠从福建到了西北,官阶是三品的游击。

左宗棠西征,最讲究兵器,而邓增以善用炮知名,而专管开花炮队,隶属曾国藩“陪嫁”的刘松山一军。刘松山阵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邓增在刘锦棠部下迭建大功,升为总兵,先驻伊犁,后调西宁,宦辙始终不离西北。

光绪廿一年夏天,回乱复起于青海,湟水上下游,自西宁至兰州,皆为戾气所笼罩,汉人被屠杀了十几万之多。其时董福祥以喀什噶尔提督受命平乱,节制前敌诸军,回乱至第二年秋天平服,董福祥加了一个太子少保的“宫衔”,又得了一个骑都尉的世职。邓增本来拜过董福祥的门,此役中又特别出力,因而在“保案”中叙功居首,升为固原提督,同时亦成了董福祥的心腹大将。

为了洋人的抗议,以及刘坤一、张之洞的要求,一方面要逐董福祥远离辇下;而一方面又以甘军毕竟与杂凑成军,未曾见过硬仗,一闻炮声不战而溃的所谓“勤王义师”,不可同日而语,保护行在,未能全撤。因此,经过荣禄幕后的策划折冲,董福祥将甘军交与邓增代领,自己只身回甘。这一来,邓增的身价大为提高,荣禄亦多方笼络,已能通过邓增指挥甘军。当然,甘军在西安的军纪不怎么好,亦就曲予优容了。

西安有两个戏园,每日必到的第一号阔客就是大阿哥溥儁。他不喜欢读书,所好的是舞枪弄棒、驰马逐猎,再有一项就是听戏。每到午饭以后,戏园中只看到一个歪头翘嘴,头戴金边毡帽,身穿青缎紧身皮袍,外罩枣红巴图鲁褂子的精壮少年,由一群太监簇拥而来,那就是大阿哥。

大阿哥爱武戏,武戏中又爱短打戏,听之不厌的是一出《连环套》。虽然不敢公然彩串,但每喜司鼓,“点子”当然下得不怎么准,无非场面跟唱的凑合着他,敷衍完事。

有一天是载澜与大阿哥叔侄俩到城隍庙前的庆喜园去听戏,溥儁一时技痒,又坐到“九龙口去”权充鼓佬,打的是一出《艳阳楼》,高登上场亮相,一个“四记头”没有能扣得准,台下有甘军喝彩起哄。大阿哥脸上挂不住了!

这一下当然要出事,连载澜在一起,跟甘军打了一场群架,很吃了一点亏。邓增不免吃惊,赶紧先去见荣禄,引咎自责。荣禄却派大阿哥与载澜的不是,很安慰了邓增一番,说是不必理这回事,凡事有他做主。

果然,载澜来告甘军的状时,反为荣禄数落了一顿。那叔侄俩一口气不出,迁怒到戏园,跟岑春煊一说,将两家戏园一律封禁;园主锁拿,四十板子一面枷,在城隍庙前示众三天,方始释回。沽名钓誉的岑春煊又出了一张布告:“两宫蒙尘,万民涂炭,是君辱臣死之秋,上下共图卧薪尝胆,何事演戏行乐?况陕中旱灾浩大,尤宜节省经费,一切饭店、酒楼均一律严禁。”

其时京师逃难的官员陆续奔赴行在,各省京饷亦纷纷解到西安,市面正将热闹之际,遭此打击,顿形萧条。于是戏园、酒肆的主持人集会商量,决定活动内务府大臣继禄,转求李莲英,请他想法子开禁。

法子很简单,能鼓动慈禧太后传戏,自然就可以开禁。哪知李莲英稍微露点口风,便碰了个大钉子,“这是什么年头儿?”她说,“我哪有心思听戏?”

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这次走的是岑春煊言听计从的张鸣岐的路子。机会很好,久旱的关中下了一场大雪,明年的收成有望,就有文章好做了。

这一次开禁的告示措词很冠冕:“天降瑞雪,预兆丰盈,理宜演戏酬神。所有园馆一律弛禁,惟禁止滋闹,如违重惩。”弛禁的那天,岑春煊还穿了行装,带着手捧大令的戈什哈亲自到各戏馆去巡视,打算抓到闹事的人,就在戏园前面正法,藉以立威。

闹事的人不曾遇见,却遇见了一班宗室来消遣。岑春煊所出的告示中,虽有“本部院久已视官如寄,不知权贵为何如人”,但对真正有权的贵人还是很巴结的,管李莲英就叫“大叔”。此时见了一班宗室,想起该报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正好把自己的主意提出来征询大家的意见。

“皇太后的万寿快到了!”他说,“今天十月初六,只有四天,就是正日。天降瑞雪,也正好庆贺庆贺。”

话还未完,只听有人厉声说道:“国家衰败到此地步,最近听说东陵都让洋人给占据了,不知道怎么才对得起祖宗!这样子还要做生日吗?如果有人上奏,我非反对不可!”

敢于公然指责慈禧太后的,是宣宗的长孙载治之子溥侗,他是在未立大阿哥之前有继承皇位之望的“伦贝子”的胞弟,行五,都称他“侗五爷”。

这位“侗五爷”别号“红豆馆主”,年纪虽轻,在宗室中很有名,多才多艺,尤精于顾曲、昆腔、乱弹,色色皆精。在大家的心目中是个不理世务的浊世佳公子,不道出言锋利,如此鲠直!对慈禧太后尚且不惧,此外复何所畏?

岑春煊自知惹不起他,改容相谢,就此不谈这件“做生日”的不合时宜之举了。

不过,戏园虽已弛禁,溥儁的兴致已经大杀,因为十一月初一开议,第一件事就是谈惩处祸首,而众目所集,在于载漪。毕竟父子天性,而且休戚相关,所以形迹倒收敛了不少。

甘军亦复如此。那是邓增的约束之功,为此,荣禄颇为嘉奖。如今由于董福祥的要挟,荣禄格外笼络邓增,特为邀了他来,说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话。邓增亦不断为董福祥解释,并致歉意,这一来,荣禄放心了,董福祥的那封信,自然也不必当它一回事了。

赵舒翘赐令自尽,业已毕命的消息到了京城,李鸿章立即分别照会各国公使,接着便单独与日本交涉,索回启秀、徐承煜二人。

交涉很顺利。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一口应允照办,约定第二天由刑部到日军司令部提人。

这天晚上,日军司令山口素臣设宴款待启秀、徐承煜二人。接到邀请,徐承煜大为兴奋,断定将被释放,所以日军司令为他们设宴祝贺。

启秀却不是这么乐观,在筵席上一直默然无语。酒到一半,山口方令通事说明,中国政府已经决定将他们正法。徐承煜顿时颜色大变,极口呼冤,大骂洋人狼心狗肺。

启秀却很镇静,还劝徐承煜应该痛悔前非。徐承煜哪里肯听,整整闹了一夜,但等天一亮,反而寂然无声,已是神智昏迷,吓得半死了。

到得十点钟,刑部来提人——京中大小衙门尽为联军所占,唯一交还的是刑部,因为百姓犯了罪,洋人不便代审,都要移送刑部惩办。因此只有刑部尚书贵恒、侍郎景沣、胡燏芬最为忙碌,司官星散,提人也只好景沣带着差役亲自办理了。

两乘没顶的小轿先抬到刑部大堂过堂,做完了照例的验明正身手续,原轿抬到菜市口。洋人闻风而至,不计其数,有的人还架着照相机,东一蓬火、西一蓬火地烧药粉照明,将徐承煜的下场纷纷摄入相机。

“天道好还!”大家有着相同的感慨,“徐承煜监斩袁昶、许景澄,是何等得意。谁想得到,曾几何时,当时侍候‘二忠’的刽子手会来侍候他?”

和议终于可望达成了。最主要的一条,赔偿兵费的数额及年限取得了协议,赔款四万万五千万两,以金价计算,四十年清偿,未偿之款另加年息四厘。预计要到“光绪六十六年”方能偿清。

这笔空前庞大的赔款中,俄国独得一亿三千多万,占总额的百分之二十九。照微德自己的计算,俄国战事上的损失,总共不过一亿七千万卢布;而所得赔偿,折合卢布达一亿八千四百万之巨,收支相抵,净赚一千四百万卢布;而劫掠所得,则更无法计算。因此,拉姆斯道夫在他国内洋洋得意地说:我国这一次进兵东三省,是有史以来最够本的战争。

于是四月廿一下诏,和局已定,择于七月十九回銮。预定出潼关,经函谷,到开封,由彭德、磁州到保定,坐火车回京。

其时吴永亦正回西安——他是上年秋天,由于岑春煊的排挤、军机处的不满,被派了个赴两湖催饷的差使,在武昌过的年,而且又续了弦。三月里结束公事、料理西上之时,在荆门接到一个电报,催回行在。

一到照例宫门请安。第二天头一起就召见,行礼既罢,慈禧太后仿佛如见远归的子侄一般,满面春风地问起旅途中的一切。然后说道:“如今和局定了,回銮的日子也有了,我想还是要你沿路照料,所以打电报把你催回来。”

“是!臣亦应该回行在来覆命了。”

“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岑春煊跟你不对,他们把你挤出去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出去走一趟也好。如果你们两个混在一起,不定闹出什么花样来!”

“臣并不敢跟他闹意见,只是岑春煊过于任性,实在叫人下不去。”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岑春煊脾气暴躁,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