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八部 胭脂井(下) 第10章

第10章

“莲英,”慈禧太后说,“咱们可得走了!”

“是!”李莲英的声音如常,但神色显然紧张了,把腰更弯一弯,两眼不时上翻,看着慈禧太后的脸。

“还不定什么时候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得看情形。”

“是!”李莲英问道,“该怎么预备?”

“还谈什么预备?刚毅去找车,不知道能找来几辆。”

“不管怎么着,皇上总得跟老佛爷走。”

“那当然。此外……”慈禧太后沉吟着,“看各人的造化吧!”

这意思是,碰上了跟着走,不在慈禧太后面前,就得留在宫里。以后生死祸福,各凭天命了。

这样一想,便即了然,慈禧太后出宫逃难的事,必须保守秘密,否则宫眷们哭哭啼啼,这个也要跟着走,那个不敢留在宫里,乱成一片,不但麻烦,或许会牵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成。

“让你预备的衣服怎么样?”

“备好了。”李莲英答说,“竹布褂子、黑布裙,拿黄袱包着,交给刘嬷嬷了。”

刘嬷嬷原来是宫女,遣嫁以后守了寡,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这么个人,命内务府传了进来,专门侍候慈禧太后寝宫中一切洗濯之事。为人极靠得住,所以李莲英把这套衣服交了给她。

“好!”慈禧太后又说,“今儿宫门上多派人看守,钥匙是交给谁,千万弄清楚。”

“是!不会误事。”

“荣禄也许会请起,他一来,你就‘叫’!”

“是!奴才格外关照下去。”

慈禧太后一心以为荣禄必有消息,谁知等到九点多钟都无音信。派崔玉贵去打听,说是道路隔绝,只怕无法进宫了。

连荣禄都无法进宫,情势之危殆可知,慈禧太后立即吩咐:传召军机及御前大臣。

结果来了三个军机大臣:王文韶、刚毅、赵舒翘。这三个人是因为住在军机直庐,所以能够在深夜奉召而至。

“就你们三个人啊!你看,别人都丢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了!”

话到此处,秋风入户,御案上烛光摇晃不定,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脸色、皇帝惨淡的容颜。偌大殿廷,多少回衣冠济济、雍容肃穆的盛世气象,兜上君臣心头,益觉此际极人世未有的凄凉,无不泪被满面了!

“荣禄都不见影儿了!”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说,“如今是非走不可了!你们三个人,务必跟我们娘儿俩一起走。王文韶年纪这么大,还要吃这一趟辛苦,我心里实在不忍,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随后赶来。刚毅跟着赵舒翘都会骑马,一定要跟着一起走!”

“是!”刚毅答说,“奴才与赵舒翘舍命保驾!”

“好!”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交代?”

“王文韶!”皇帝用少有的大声说,“你一定要来。”

王文韶并未听得清楚,碰个头,不说话。刚毅便又问道:“请皇太后、皇上的旨,预备什么时候走?”

“这会儿也说不上来。”慈禧太后此时不便严词要求,只能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总得有几辆车才动得了。”

“是!”刚毅答道,“奴才尽力去预备。”

“对!你尽力、尽快,等预备齐了,咱们马上就走。”

说罢退朝,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默默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归寝,但睡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惊醒,原来枪声复起,不过若断若续,看样子是溃兵骚扰,不足萦心。

于是起床漱洗,正在梳头时,只听接连不断怪声,破空而过,“眇、眇”的有如猫叫。

“哪来这么多猫?”

一语未毕,慈禧太后发现,有样小东西在砖地上乱蹦乱跳,发出“咭咭格格”一种很扎实的声音。等它停了下来,有个宫女捡起来一看,恰好识货,不由得失声喊道:“是颗子弹!”

就这一句,恍如晴天霹雳,无不惊惶失色,慈禧太后正要查问来历,又听得帘子外面有个颤抖的声音:“洋兵进城了!老佛爷还不快走?”

定睛看时,跪在帘子外面的是载澜。一时在走动的太监、宫女都停住了脚步,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脸上。

“来得这么快!”慈禧太后走向帘前问道,“洋兵在哪里?”

“在攻东华门了!”

怪不得子弹横飞!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真的害怕,因为东华门一破,往北就是宁寿宫。敌人不仅已经破城,且已深入大内,真有不可思议之感!

但是,她的思路却更敏锐了,叫一声:“载澜!”

“老佛爷!”载澜应声。

“应该出哪个门?”

“应该往西北走!”载澜答说,“好些人赶到德胜门候驾去了。”

“你的车子呢?”

“在神武门外。”

“好!我马上就走。”慈禧太后接着便吩咐,“快找皇上来!”

“是!”李莲英答应着,关照崔玉贵说,“你去招呼皇上跟大阿哥,我在这里侍候老佛爷换衣服。咱们各办各的,越快越好。”

“是了!”崔玉贵一面走一面说,“我去找皇上。”

于是,李莲英便向慈禧太后请示:“老佛爷是先更衣,还是先梳头?”

梳头?慈禧太后一摸脑后,方始恍然:旗人妇女梳的头,式样与汉装的发髻不同,分两股下垂,名为“燕尾”,俗称“把儿头”,如果只换衣服,不改发髻,依旧难掩真相。

“先换衣服吧!”

转入寝殿后轩,等将黄袱包着的一套布衣布裙取了出来,慈禧太后不由得愣住了!她在想卸却皇太后的服饰,便等于卸除皇太后的身分,自此以往,也许号令不行,也许无人理会,遇到危急之时,倘或不能善为应付,而忘其所以地摆出皇太后的款式,也许就有不测之祸。

“不行!”她在心里说,“不能这么随便降尊纡贵!辱没自己,就是辱没大清朝的列祖列宗!”

一个念头转完,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又听得“眇”的一声,窗外飞进来一颗子弹。这下,她不再考虑了,让赵嬷嬷侍候着,换了衣服,也换了鞋,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自觉浑身很不得劲。

太监、宫女们见慈禧太后这副打扮,无不感到新奇,但没有人敢多看一眼。反是慈禧太后自己看了看身上,解嘲地强笑道:“你们看,我像不像个乡姥姥?”

“要像才好!”李莲英扶着她的胳膊说,“奴才侍候老佛爷梳头。”

李莲英已经多年未曾动手为她梳头了,但手法仍旧很熟练,解开“燕尾”,略略梳一梳,三盘两绞,便梳成了一个汉装的坠马髻。

“当初义和团刚闹事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今天这么一天?”慈禧太后故作豁达地说,“更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学汉人打扮!”

李莲英不答,略停一下问道:“请老佛爷的旨,除了皇上、皇后、大阿哥,再派什么人随驾?”

这使得慈禧太后踌躇了:宫眷如此之多,带这个不带那个,显得不公;倘或全带,又是累赘。想了好一会,才毅然决然地说:“谁也不带!”

“是。”李莲英悄悄退下,唤一个亲信小太监秘密去通知瑾妃:慈禧太后将由德胜门出京,请她自己拿主意。

就这时候,正在寿皇殿行礼的皇帝已经赶到了,慈禧太后不等他下跪请安,便即说道:“你这一身衣服怎么行?快换,快换!”

于是宫女们七手八脚地为皇帝摘去红缨帽,脱去袍褂,李莲英找了一件半旧玄色细行湖绉的薄棉袍,替皇帝穿上。皇帝瘦弱,而棉袍是宽襟大袖,又未束带,看上去太不称身,但也只好将就了。

其时各宫妃嫔都已得到通知,齐集宁寿宫请安待命。慈禧太后自顾这一身装束,实在有些羞于见人,但既为一宫之主,出奔之前,无论如何不能没有一句话交代。一个人静下心来,细想片刻,觉得由于自己这一身装束,反倒易于措词,于是恢复了平时的沉着,缓步出室——只是一直穿惯了“花盆底”,骤易汉人的平底鞋,就使不出那一种一步三摆、摇曳生姿的样子。

“洋人进京了!”慈禧太后说得很慢,声音也不高,“我跟皇上不能不走,为的是李鸿章议和,容易跟洋人讲条件。你们大家暂时不必跟我一起走!我没有为难各国公使,各国公使也一定不准他们进宫骚扰。你们别怕,耐心守个几天,我跟皇上到了地头,看情形再降旨。”

话到此处,已有嘤嘤啜泣之声。慈禧太后亦觉得此情难堪,拿衣袖拭一拭眼泪,少不得还要说几句安慰大家,并藉以表白的话。

“其实我亦舍不得你们,不过事由儿逼着,也教没法子。你们看我这一身衣服!一路上会吃怎样的苦,谁也不知道,倒不如在宫里!”慈禧太后灵机一动,撒个谎说,“我已经交代荣禄了!他会跟各国公使办交涉,一定会好好儿保护你们,各自回去吧!”

宫中的妃嫔,除了井中的珍妃以外,谁也不敢跟慈禧太后争辩,而且看这样子,跟着两宫一起逃难,也还是吉凶莫保。然则一动不如一静,且听天由命好了。

这样一想,就更没有人提出愿意扈从的要求,由年龄行辈最长的文宗祺贵妃修佳氏说一声:“皇太后、皇上一路福星,早日回銮!”然后在蹈和门前排班,等着跪送两宫启跸。

在慈禧太后,到此地步当然什么仪注都顾不得了!出蹈和门急步往西而去,后面跟着皇帝、皇后、大阿哥,还有个慈禧太后的“清客”——籍隶云南、善书能画的缪素筠。此外就是一大群太监、宫女了。

到得西华门前,只见三个汉装妇女跪着接驾,走近了方始看出,是瑾妃与庆王的两个女儿三格格、四格格。瑾妃不等慈禧太后开口,先就说道:“奴才跟了去侍候老佛爷。”

“好吧!你跟着。”慈禧太后又问庆王两女:“你们姊儿俩,怎么也在这儿?”

“奴才的阿玛,叫奴才两个来侍候老佛爷!”

虽在这仓皇辞庙之际,慈禧太后仍然神智清明,了解庆王此举,所以明心,表示绝不会勾结洋人、出卖太后,遣此两女陪侍,实有留为人质之意,因而欣然答应说:“好!好!你们也跟我走。”并又问了一句:“你阿玛呢?”

“在外面候驾。”三格格指着西华门外说。

西华门外候驾扈从的不止庆王,有肃亲王善耆,庄亲王载勋、载漪、载澜兄弟,镇国公载泽,贝子溥伦,军机大臣刚毅、赵舒翘,以及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英年等等。

草草行过了礼,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说话。”

“是!”庆王答应着。首先站了起来。

“就这几辆车?”

庆王不答,载漪亦不作声,其余王公自然更不会开口,于是刚毅站出来说:“皇太后、皇上坐英年、载澜的车好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简单明了地说:“溥伦陪着皇上坐一辆,大阿哥在我车上跨辕儿!”

“是!”大阿哥大声答应,歪着脖子,撅起厚厚的嘴唇又说,“老佛爷,是先上哪儿啊!”

“不许这么大声说话!回头赶车是车把式的事,不许你插手!”慈禧太后又说,“大家上了车,都把车帘子放下来,别让人瞧见。”

说完,携着庆王两女上车。李莲英便走向庆王面前,低声说道:“老佛爷的意思,从德胜门出城。王爷,你看这么走,可妥当?”

“也只有出德胜门这一条路。北平城都是日本兵,我派人先去打交道。”庆王想了一下说,“不如老佛爷先上西苑歇一歇,等办好了交涉,再来请驾。”

“是的。就这么说了。”

于是慈禧太后的车子先到西苑,传膳未毕,庆王来报,德胜门可以走了!慈禧太后丢下金镶的象牙筷,起身就走,坐上车子直奔德胜门,轮子在难民丛中一寸一寸地移动,几乎费了个把钟头,才能穿越城门。

到这时候,慈禧太后才拉开车帘,回头望了一下,但见城头上已竖起白旗了。

两宫出亡,联军入城,首先死的是大学士徐桐。

徐桐从东交民巷逃出来以后,就借住已故大学士宝鋆的园子里,听得城上已竖了降幡,便命老仆在大厅正梁上结了两个圈套,然后唤来两个儿子,行三的徐承煜与最钟爱的幼子徐承熊。

“我是首辅,国家遭难,理当殉节。”他对徐承熊说,“你三哥位至卿贰,当然亦知道何以自处。”说到这里向绳圈看了一眼,“我死以后,你可以归隐易州坟庄,课子孙耕读传家,世世不可做官。”

“爹……”徐承熊含着两泡眼泪跪了下来,哽咽着有言难诉了。

“老幺!你快走。”徐承煜说,“你这样会误了爹的一生大节!”

“说得不错!”徐桐闭上眼睛强忍着眼泪说,“你快走,莫做儿女之态!”

“快走,快走!”徐承煜推着幼弟与老仆说,“等鬼子一来,你们就走不脱了。”

“那么,”徐承熊含泪问道,“三哥你呢?”

“我,”徐承煜答说,“身为卿贰,当然尽国。走,走,你们快走!不要误了爹与我的大事。”

老仆知道,处此时际,最难割舍的便是天伦骨肉之情。徐承熊在这里,徐桐与徐承煜或许就死不了,失节事大,非同小可,所以拉着徐承熊就走。

于是徐承煜将老父扶上踏脚的骨牌凳,徐桐踮起脚,眼泪汪汪地将皤然白首伸入绳套,眼睛却还望着右边,是期待着父子同时毕命。

“爹,你放心,儿子一定陪着你老人家到泉下。”

听得这句话,徐桐将眼睛闭上,双手本扳着绳套的,此时也放下了。徐承煜更不怠慢,将他的垫脚凳一抽,只见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接着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摇荡着。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大节”,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老仆大概是怕徐承熊见了伤心,将他拉得不知去向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徐承煜脱去二品服色的袍褂,就是一身短装,悄然离家,准备赶上两宫扈驾:“孝子”做不成,做个“忠臣”再说。

谁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见日本兵,前面是个汉装的向导,认识徐承煜,远远就叫:“徐大人,徐大人!”

徐承煜不答,低头疾走,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赶上来一把将他抓住。徐承煜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及至向导赶到,日本兵问明他就是徐桐之子,两次监斩冤死大臣的徐承煜,就不肯放他走了。押着到了他们的临时指导部——顺天府衙门,将他与启秀关在一起。

“你怎么也在这里?”徐承煜问。

“唉!”启秀不胜惭悔地说,“一念犹豫,失去了殉国的机会。”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机,此时也说不到一起,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自己打脱身的主意。

“老师呢?”启秀说。

“殉国了!”徐承煜说,“我本来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无奈老人家说,忠孝不能两全,遗命要我扈从两宫,相机规复神京。如今,唉,看来老人家的愿望成虚了。”

“喔,老师殉国了。”启秀肃然起敬地说,“是怎么自裁的?”

“是投缳。”

“可敬,可敬!”启秀越发痛心,“唉!我真是愧对师门。”

“如今设法补过也还未晚。你一片心,我知道。只恨我失去自由,如能脱身北行,重见君上,我一定将你求死不得、被俘不屈的皎然志节面奏两宫。”

启秀听他这番话,颇感意外,彼此在平时并不投缘,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

细想一想明白了,便即低声问道:“你有何脱身之计?若有可以为助之处,不吝效劳。”

徐承煜是希望启秀掩护,助他脱困。启秀一诺无辞。正在秘密计议之际,不想隔墙有耳,日本军早布置了监视的人在那里,立刻将启秀与徐承煜隔离监禁,同时派了人来开导,千万不必做潜逃之计,否则格杀勿论。

到此地步,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到得第二天,他家老仆徐升得信赶来探问,一见面流泪不止,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别哭,别哭!国破家亡,劫数难逃。四爷呢?”

“四爷”是指徐承熊,“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徐升拭拭眼泪答说,“四爷本不肯走的,我说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得赶去报个信,四爷才匆匆忙忙出的城。”

原来徐家的妇孺眷口早就送到易州坟庄上避难,徐承煜听说幼弟去报信,便问:“怎么报法?”

“老太爷殉了难……”徐升迟疑着未再说下去。

“还有,”徐承煜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呢?”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若说本已许了老父一起殉国,哪知道竟尔弃父偷生!这话就是在家人面前,说出来也是令人无地自容的事,所以徐承煜特感关切。事实上徐承熊发现他三哥悄然遁去以后,本就问过徐升,见了老母如何说法,徐升的答覆是:有什么,说什么。而此时为了安慰徐承煜,却不能不说假话。

“我想,四爷大概会告诉老太太,说三爷不知去向。”

“我本来要跟了老爷子去的,不想刚刚侍候了老爷子升天,日本兵就闯进来了!那时我大声叫你,你们到哪里去了?”

“我跟四爷都没有听见。”徐升答说,“那时候,我在后院,劝四爷别伤心。”

“怪不得你们听不见。”徐承煜说,“事已如此,也不必去说它了。老爷子盛殓了没有?”

“也不知到哪里去找棺木,只好在后院掘一个坑,先埋了再说。”徐升叹口气,又掉眼泪,“当朝一品,死了连口棺木都没有。”

徐承煜不作声,咬着指甲想了半天,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声说道:“我要见你们长官!”

日本兵听不懂他的话,找来一名翻译,方知徐承煜的请求是什么,当即允许,就派那名翻译代为去通报。不一会,来了一名通汉语的日本少尉,名叫柴田,向徐承煜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我的父亲死了,我得回去办丧事。你们日本人也是讲忠孝的,不能不放我出去吧?”

“你父亲叫徐桐是不是?”

“是的。”

“徐桐顶相信义和团是不是?”

“不是,不是!”徐承煜说,“我父亲并不管事,他虽是大学士,是假宰相。这话跟你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上吊死了,总是真的。请你跟你们长官去说,我暂时请假,办完丧事,我还回来。”

那少尉答应将他的请求上转,结果出人意料,“请假”治丧不准,但徐桐的后事却由日军派人代为料理,起出浮埋的尸首,重新棺殓。当然,那不会是沙枋、楠木之类的好棺木,几块薄松板一钉,像口棺木而已。

不管怎样,徐桐是未盖棺即可论定的。而有些人却真要到此关头,才能令人刮目相看的,其中最令人震动的是宝廷的后人。

宝廷是当年响当当的“翰林四谏”之一,为了福建乡试事毕,回京覆命途中娶了富春江上的船妓“桐岩嫂”为妾,自劾落职,从此不仕,筑室西山,寻诗觅醉,逍遥以死。

在他死前两年,长子寿富已经点了翰林,寿富字伯茀,家学渊源,在旗人中是个读书人。最难得的是,寿富虽为宗室却通新学,与他的胞弟寿蕃在徐桐之流的心目中,都是“大逆不道”的“妖人”。

寿富、寿蕃以兄弟而为联襟,都是联元的女婿。联元本来是讲道学的守旧派,只为受了寿富的影响,成了新派,因而被祸。死后,一家人都投奔女婿家。寿富自觉岳父的一条命是送在他手里的,所以联军未破京以前,死志已萌。

到得两宫出奔,京中大小人家不知悬起了多少白旗。寿富与胞弟相约,决意殉国,死前从容整理了遗稿,然后上吊。寿富是一个大胖子,行动不便,寿蕃就像徐承煜侍奉老父悬梁那样,扶他上了踏脚凳,亲眼看他投缳以后,跟着也上了吊。寿富还留下一封给同官的遗书,请他们有机会奏明行在,说他“虽讲西学,并未降敌”。

深恶西学的崇绮虽然也没有降敌,但跟着荣禄由良乡远走保定。他的妻子出身于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瓜尔佳氏,性情极其刚烈。听说联军进了京,深恐受辱,命家人在后院掘了两个极深的坑,然后集合家人,分别男女,入坑生瘗。她的儿子散秩大臣葆初,孙子员外廉定,笔帖式廉客、廉密,监生廉宏,居然都听她的话,勇于一跃,甘死不辞。全家十三口,除了留下一个曾孙以外,阖门殉难。消息传到保定,崇绮哪里还有生趣?大哭了一昼夜,在莲池书院用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的一条老命。

此外举家投水、自焚、服毒,甚至如明思宗那样先手刃了骨肉,然后自杀的,亦还有好几家。只是汉人殉难的不多,四品以上的大员,只有一个国子监祭酒,名重一时的山东福山王懿荣。国子监祭酒亦是满汉两缺,满缺的祭酒叫熙元,他是裕禄的儿子,平时不以老父开门揖盗为然,而此时亦终不负老父,与王懿荣一样,服毒殉节,不愧为士林表率。

尽管国门已破,京城鼎沸,而近畿各地,特别是西北方面,大多还不知道大清朝已遭遇了类似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大难;义和团亦横行如故,但只如枯井之蛙,努目喧嚣,无非在那尺寸之地而已。

有个曾纪泽的女婿,名叫吴永,字渔川,举人出身,以直隶试用知县办理洋务,颇得张荫桓的赏识,加以有世交李鸿章的照应,得以调补怀来知县。这个地方是出居庸关的第一站,地当京绥孔道,冲要繁杂,光是驿马就三百多匹,所以虽是一等大县,却是很不容易应付的一个缺分。

吴永为人干练,而且年富力强,倒也不以为苦,但从义和团开始闹事以来,这半年多的工夫,几乎没有一天没有麻烦,使得吴永心力交瘁,日夜不安。自从天津失守,溃军不时窜到,处境越发艰难;义和团亦有戒心,将东、南两面的城门,用石块沙包填塞封闭,只留西门出入,日夜派人看守盘查;往来公文,用个箩筐从城头上吊起吊下,而且先要经义和团检查过,认为无碍,方始收发。

这天是七月二十三,黄昏时分,天色阴晦,益觉沉闷,吴永心里在盘算,唯有到哪里去弄点酒来暂图一醉,才是破愁之计。

就在这时候,义和团派人送来一通“紧急公文”。接到手里一看,只是捏皱了的粗纸一团,吴永心想:这叫什么紧急公文?姑且将纸抹平了看上面写些什么。

一看不由得大惊!入眼就是“皇太后”三字,急忙再看下去,横单上写的是“皇上、庆王、礼王、端王、肃王、那王、澜公爷、泽公爷、定公爷、濂贝子、伦贝子、振大爷、军机大臣刚中堂、赵大人、英大人”。在“皇太后、皇上”字样之下,注着“满汉全席一桌”,以下各人是“各一品锅”。此外又有“神机营、虎神营,随驾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下注“光绪廿六年七月廿二日”,上盖延庆州的大印。吴永看字迹,确是延庆州知州秦良奎的亲笔。

接着,又有驿站来的消息,慈禧太后及皇帝这天住在岔道——这是延庆州所属的一个驿站,往西廿五里,即是怀来县所属的榆林堡,再过来二十五里,就是县城了。

吴永大为焦急,只有赶紧请了所有的幕友与官亲来商议,“荒僻山城,市面坏到如此,怎么来办这个皇差?”他说,“两宫明天一早从岔道启跸,当然是在榆林堡打尖,非连夜预备不可。”

大家面面相觑,半天作不得声,最后是刑名师爷开了口:“以我看,不如置之不理。既无上官命令,而且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办不了皇差,势所必然。”他略停一下:“不接手还好,一接了手,供应不能如意,反会遭受严谴。岂非自取之咎?”

这种话不说还好,说了徒乱人意,吴永踌躇再四,总觉得事到临头,假作不知,不仅失却君臣之义,就算陌路之人遭难,亦应援手。至于一切供应能否满上头的意,此时不必顾虑,只要尽力而为,问心无愧。想来两宫看一路上萧条残破的景象,亦会谅解。

主意一定,立即发号施令,首先是派人通知榆林堡驿站,两宫明天中午在那里打尖,尽量预备食物;其次是悉索敝赋地搜寻库房与厨房,将比较珍贵的食料,如海参、鱼翅之类,全数集中,分出一半,派小厨房的厨子携带,连夜赶到榆林堡,帮同料理御膳。同时发出知单,请本县的士绅齐集县衙门议事。

这时已经起更了,秉烛聚议,听说大驾将临,所有的士绅相顾错愕,不发一言。因为办皇差是一件极骚扰的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哪家的房子好,要腾出来,哪家有古董字画,要借来摆设,都是言出必行,从不许驳回的。但如今时世不同,何能与承平时期相比?所以这保持沉默便意味着是不满,是戒备,如果县官提出过分的要求,立刻就会遭遇反抗。

见此光景,吴永赶紧用慰抚的语气说:“大家不必担心!两宫无非路过,住一晚就走的。至于随扈的官兵亦容易应付,为了应变,家家都有存粮,分出一半来,烙点饼、蒸点馍、煮点稀饭,多多益善。能够再预备点盐菜什么的,那就更好了。至于价款多少,将来由县里照付,绝不会连累到百姓。”

听这一说,满座如释重负,首席一位耆绅代表大家答说:“这样子办差,是做得到的,一定遵命。”

话刚说到这里,听差来报,义和团大师兄带了十几个人,要见县官。吴永便告个便,出二堂,经暖阁,到大堂去接见。

“听说县官半夜要出城?”义和团大师兄问。

“是的。”吴永答说,“皇太后、皇上明天上午会到榆林堡,我要赶了去接驾。”

“他们是从京城里逃走的,哪里还配称太后、皇上。”

“皇上巡狩全国,哪里都可去,怎么说是逃走?”

“不是逃走,为什么舒舒服服的皇宫内院不住,要到这里来?”

吴永心想,这简直是存心来抬杠!义和团无可理喻,而且也没工夫跟他们讲道理,同时也很厌恶,所以话就不好听了。

“太后、皇上不能舒舒服服住在皇宫内院,是因为义和团吹牛,说能灭洋人,结果连京城都守不住!只好逃走。”

话还未毕,大师兄大喝:“住口!完全是二毛子口气!”他又暴喝一声:“宰了!”

吴永是有准备的,回身急走,吩咐分班轮守的马勇:“他们敢闯入二堂,就开枪,不必有任何顾忌!”

那些马勇原是恨极了义和团的,一闻此令,先就朝天开了一排枪,大师兄的气焰顿挫,带着手下鼠窜而去。

二堂中的士绅无端受了一场虚惊,都为吴永担心,有人问道:“拳民顽劣,不可理喻,老父台恐怕不能出城!怎么办?”

“不要紧!”吴永答说,“我是地方官,守土有责,现在奉旨迎驾,非出城不可。义和团平时动辄自称义民,如今御跸将到,而不让我出城,那不就要反了?治反贼有国法在,我怕什么?”

于是,等士绅辞出,吴永又召集僚属与带领马勇的张队目,商议大驾到时如何维持地方的治安。张队目人颇精干,当即表示,他的弟兄虽只二十名,但马上单手开枪,亦能十发九中,保护县官,他敢负全责。

“好!你明天带八个人跟我一起出西门,有人敢阻挡,马上开枪,格杀不论。”

“堂翁,”是县丞插话——州县都是正印官,用“正堂”的头衔,所以称他为“堂翁”,他说,“有件事恐怕不妥。大驾自东而来,当然一直进东门,而如今只有西门通行,不能让銮舆绕道吧?”

“当然,当然!”吴永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就拜托老兄了,明天一早就派人把东门打通,堵塞城门的泥土石块,正好用来铺路。还有十二名马勇,我留给老兄。不过,对义和团还是以吓住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为宜。”

“我知道。扈驾的大兵马上就到了,谅他们也不敢出头阻挠。”

正谈到这里,只见门外人影,面目看不清楚,而触目惊心的是胸前一大片红,一望而知是血色。唤进来一看,竟是遣到榆林堡的厨子。

“筵席材料是雇了两头驴驮了去的。出西门往东绕道去,走不得两三里路,来了一群丘八大爷,拦住了要驴子。我说:‘这是驮了东西,预备去侍候太后、皇上的。’有个为头的就骂:‘什么太后、皇上。’拿刀就砍!”厨子指着裹了伤的右臂说,“我这里挨了一刀。连东西带驴子都给抢跑了。”

吴永与僚属面面相觑,无以为计。最后只有决定,早早赶到榆林堡,看情形就地设法。

第二天拂晓出城,义和团已知县官蓄意不善,乖乖地放他出城。一路上红巾狼藉,可以想象得到,义和团也怕官兵一到便有大祸,所以抛却红巾,逃命去了。

十点钟到了榆林堡,策马进镇,一条长街,竟成死市,除了觅食的野狗以外,不见人烟。吴永心里着慌,急急赶到驿站,平时老远就可以听到枥马长嘶,此刻寂静无声,喊了好半天,才出来一个人,是吴永的老仆,特地派到驿站以便招呼往来贵人的董福。

“董福,”吴永第一句话就是,“你有预备没有?”

董福苦笑着答说:“榆林堡空了!稍微像样一点的东西都逃不过乱兵的眼。驿马剩了五匹,都是老得走不动路的。昨天接到老爷的通知,急得不得了,看来看去,只有三处骡马店房子比较整齐,也还有人,我跟他们商量,借他们的地方让太后、皇上歇脚,总算稍微布置了一下。至于吃食,商量了好半天才说定,每家煮一大锅绿豆小米粥,哪知道一煮好就乱兵上门,吃得光光。还剩下一锅,是我再三央求,说是不能让太后、皇上连碗薄粥都吃不上。乱兵算是大发慈悲,留了下来。”

听得这话,吴永心里很难过,但这时候不容他发感慨,只一叠连声地说:“还好,还好!这一锅粥无论如何要拼命保住。”

于是吴永由董福陪着,到了存有一锅绿豆小米粥的那家骡马店。进内巡视了一转,正屋是两明一暗的瓦房,中间放一张杂木方桌,两旁两把椅子,正中壁上悬一幅米拓的“寿”字中堂。细看四周,也还干净,可以将就得过,便即带着马勇亲自坐在大门口把守,散兵游勇望望然而去之,一锅粥终于保住了。

不久,来了两骑马,后面一骑是肃王善耆,吴永在京里跟他很熟,急忙起身请安,肃王略无客套,直截了当地关照:“皇太后坐的是延庆州的轿子。后面四乘驮轿,是贯市李家镖店孝敬的,皇上跟伦贝子坐一乘,其次是皇后,再次是大阿哥,最后一乘是李总管。接驾报名之后,等轿子及第一乘驮轿进门,就可以站起来了。”

吴永诺诺连声,紧记在心。不久,只见十几匹马前导,一路走一路传呼:“驾到,驾到!”

这样又过了好一会,才看到一乘蓝呢轿子,由四名轿伕抬着缓缓行来,将到店门,吴永跪下高唱:“怀来县知县臣吴永,跪接皇太后圣驾。”

轿中毫无声息,一直抬进店门;接着是第一乘驮轿,皇帝与贝子溥伦垂头丧气地相向而坐。吴永又唱名接驾,起身以后,仍旧坐在店门口,只见七八辆骡车陆续而来,一起都进了骡马店。此外还有扈从的王公大臣、侍卫护军,及马玉崑部下的官兵,乱糟糟的各找地方,或坐或立,一个个愁容满面,憔悴不堪。

就这时,里面出来一名太监,挺着个大肚子,爆出一双金鱼眼睛,扯开劈毛竹的声音大叫:“谁是怀来知县啊?”

吴永已猜想到,此人就是二总管崔玉贵,便即答道:“我是!”

“走!上边叫起,”崔玉贵一把抓住吴永的手腕,厉声说道,“跟我走!”

见此来势汹汹的模样,吴永心里不免嘀咕,赔笑问道:“请问,皇太后是不是有什么责备?”

“这哪知道?碰你的造化!”

带到正屋门,崔玉贵先掀帘入内面报,然后方让吴永进屋。只见布衣汉髻的慈禧太后坐在右面椅子上,吴永照引见的例子,先跪着报了履历,方始取下大帽子,“咚咚”地碰响头。

“吴永,”慈禧太后问道,“你是旗人还是汉人?”

“汉人。”

“哪一省?”

“浙江。”

“喔,”慈禧太后又问,“你的名字是哪个永字?”

“是,”吴永顺口答道,“长乐永康的永。”

“哦!是水字加一点?”

“是!”

“你到任三年了?”

“前后三年。”

“县城离这里多远?”

“二十五里。”

“一切供应,有预备没有?”

“已敬谨预备。”吴永答说,“不过昨天晚上方始得到信息,预备得不周全,不胜惶恐之至。”

“好!有预备就得了。”慈禧太后一直矜持隐忍着的凄凉委屈,由于从吴永答奏中感到的温暖,眼泪如冰解冻,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声大哭,且哭且诉,“我跟皇帝连日走了几百里地,竟看不见一个百姓,官吏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昨天到了延庆州,才有人招呼;如今在你怀来县,你还衣冠接驾,可称我的忠臣。我真没有料到,大局会坏到这么一个地步!现在看你还不失地方官的礼数,莫非本朝江山还能保得住。”

说罢,哭声愈高,满屋中的太监无不垂泪,里屋亦有窸窣窸窣的声响,料想后妃宫眷亦在伤心。见此光景,吴永鼻子一酸,喉头哽咽,虽未哭出声来,但也说不出话来。

慈禧太后收一收泪,又诉苦况:“一连几天,又冷又饿。路上口渴,让太监打水,井倒是有,没有吊桶。太监又说,没有一口井里不是有人头浮在那里,吓得浑身哆嗦。实在渴不过,采了几枝秫秆,跟皇帝嚼一嚼,稍微有点浆汁,总是聊胜于无。昨天晚上,我跟皇帝只有一条板凳,娘儿俩背贴背坐了一夜,五更天冷得受不了,也只好忍着。皇帝也很辛苦,两天没有吃东西,这里备得有饭没有?”

听这一说,吴永才知道延庆州知州秦奎良带着大印躲开了,除了一乘轿子,不曾供应食物,横单上什么“满汉全席”、“一品锅”,不过慷他人之慨而已。

这样想着,觉得虽是一锅豆粥,亦无所愧怍,便即答说:“本来敬谨预备了一席筵席,哪知为溃勇抢光了;另外煮了绿豆小米粥,预备随从打尖的,亦抢吃了两锅。如今还剩一锅,恐怕是粗粝,不敢进呈。”

“有小米粥?”慈禧太后竟是惊喜的声音,“很好,很好!快送进来。患难之中,有这个就很好了,哪里还计较好坏?”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