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荣禄答说,“奴才请旨,可否再叫军机全班的起,请两宫当面降旨。”
“可以!”慈禧太后点点头。
于是复召全班军机大臣,由皇帝宣示,一共下三道上谕:第一道,着两广总督李鸿章克日进京,总督派广州将军德寿署理。第二道,着山东巡抚袁世凯带兵进京,如胶州防务重要不能分身,着即指派得力将领,带领精锐,到京待命。第三道,刚毅及何乃莹迅即回京。
除了第一道上谕照例应由内阁明发以外,其他两道应该用廷寄。但荣禄却故意问一句:“请旨,三道上谕,是不是都明发?”
“不错!明发。”慈禧太后清清楚楚地回答。
用明发便有公开警告义和团之意。荣禄是这样想,慈禧太后也是这样想,君臣默喻,展开了早定的大计,都有及今动手犹未为晚的信心。
到得日中,消息已散布得很广了。明达之士额手相庆,有些在打算逃难而盘缠苦无着落的穷京官,更是称颂圣明,兴奋不已。
至于义和团方面,小喽啰昏天黑地,嚣张如故,大头目却暗暗心惊。不过狂悖的毕竟多于谨慎的,所以一些暗中流传的狂言,很快地变成公然叫嚣,一说“要斩一龙二虎头”,一龙当然是指皇帝,二虎的说法不同,但总不脱庆王、礼王、荣禄、李鸿章等人。又一说,要斩的是“一龙一虎三百羊”,这一虎倒指明了是办洋务的庆王,三百羊则指京官。又说京官中只能留下十八人,其余莫不可杀。
这种不惭的大言,除了吓人以外,还有一个作用,便是可使端王、崇绮之流快意。但等这天的三道上谕一公布,知道快意可能要变成失意了。
“老佛爷是听了谁的话?”端王的神色非常严重,一脸的杀气,就仿佛找到了这个“谁”,马上便要宰了他似的。
“这不用说,当然是荣禄。”庄王载勋冷冷地说,“好吧,倒要看看,虎神营跟武卫中军谁狠得过谁?”
“不是这样着!”载澜接口,“是看看武卫后军跟武卫中军谁狠得过谁。”
他的意思是不妨指使董福祥跟荣禄去对抗。这下提醒了载漪,“老三的主意高!等袁慰庭一来,董星五可就更要难看了!”他很起劲说,“事不宜迟,马上把董星五找来,商量个先发制人之计。”
请来董福祥,只有载漪兄弟三个跟载勋在一起密谈。上谕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慈禧太后的态度已经转变,不消说得要商量的是如何把慈禧太后的态度重新再扭过来。
“如今为难的是,事情变得太快,要慢慢来说服老太后,只怕缓不济急。”载漪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索性大大干他一下子。星五,你看怎么样?”
“是!既要大干,也要让皇太后愿意大干。不然,事情还是麻烦。”
“如果能让皇太后回心转意,当然求之不得。可是……”
“王爷,”董福祥抢着说道,“你老不必担心,我已经有了布置了。”
“噢!”载漪既惊且喜,“来,来,星五,你是怎么布置的?快说来听听。”
“是李来中的妙计。都说妥当了,随时可以动手。”接着,他压低了声音,细说经过。
“此计大妙!这李来中,真有通天彻地之能。”端王问道,“星五,他是什么功名?”
“如今还是白丁。”
“我保他!你看,给他一个什么官做?”
“我替李来中多谢王爷的栽培。不过,这不妨将来再说,眼前办事要紧。”
“不错,不错,眼前办事要紧。星五,就请你费心吧!”
于是依照预定的计划,这天傍晚时分,有一封伪造的电报,由山海关驻防副都统所派的信差,送到武卫军营务处,王季训照密码译妥送到上房。正在独酌默筹的荣禄,看完电文,推杯而起,吩咐召请幕友,即刻到签押房相见。
幕友早都各回私寓了,这天的情形又比前一天更坏,朝士所聚的所谓“宣南”—宣武门以南的地域,由于南堂遭劫,有洋兵马队一百多人进占宣武门,交通等于断绝,前门东城根一带,北至王府井大街,亦有洋兵看守,不准中国军民往来。因此,急足四出,却只找来一个樊增祥。
“云门,你看,”荣禄有些沉不住气了,“罗道来的电报,大祸迫在眉睫了!”
罗嘉杰的电报发自上海,用“据确息”三字开头,说各国协力谋华,已有成议,决定向中国政府提出四个条件:第一,政权归还皇帝,太后训政立即结束;第二,下诏剿办拳匪,各国愿出兵相助;第三,中国政府练兵数目,需经各国同意,并聘洋人担任教练;第四,中国政府所有赋税收入,需由洋人监督,并控制用途。
“好厉害!”樊增祥失声说道,“这不就是城下之盟了!”
“我担心的就是洋人会提苛刻的条件,可是这话要早说了,没有人肯信。如今事机紧迫,一定要设法消弭在先,真的让洋人提了出来,连还价都没法儿还。”
“是!”樊增祥说,“彼此交涉,要看实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用兵如此,洋务又何尝不然!”
“谈什么实力!”荣禄语气神色中,有点笑他书生之见似的,“到今天为止,大沽口外有三十四条外国兵舰,凭一座炮台,罗荣光那两千条烂枪,就能挡得住了?裕制军在天津胡闹,奉大师兄、红灯照为上宾,我很同情他。地方大吏,守土有责,一旦大沽口失守,各国联军一上了岸,长驱直入,那时除了希望义和团人多势众,又不怕死,能够硬挡上一阵以外,你倒想,他还有什么退敌之计!”
听得这番话,樊增祥颇感意外,原来他是这样的一种看法!怪不得依违瞻顾,总有些举棋不定的模样。既然如此,自己先要好好想一想,未有把握之前不宜随便发言。
“我想,这个消息,必得上达。”荣禄停了一下说,“现在是紧要时候,藉这个消息逼一逼,可以走得快一点儿。”
这是说,逼慈禧太后在议和的步骤上采取更明快的措施,可是,樊增祥提出疑问:“倘或激怒了皇太后,不惜一战,又将如何?”
“皇太后如果要打,当然先要问我,我就说老实话,兵在哪里,饷在何处?皇太后经了多少大事,岂能只凭意气办事。”
“兹事体大,所关不细。”樊增祥只有劝他慎重,“中堂不妨稍微等一等,谋定后动。”
荣禄想了一下点点头说:“等个一半天,谅来还不妨事。”
使馆不敢攻,西什库攻不下,能烧的教堂又烧得差不多了,义和团决定在前门外,京师最繁华的所在去显一显威风。
前门外最热闹的地区,是在迤西的大栅栏一带,商业精华,尽萃于斯。有名的戏园广和楼、三庆园、庆乐园,亦都在这里。所以大栅栏又是笙歌嗷嘈的声色之地,来自穷乡僻壤的义和团,一到了这里,目迷五色,处处新鲜,但为了保持威严,不能东张西望,唯有挺胸凸肚,目不斜视地招摇过市。
领头的大师兄走了一阵,不免心慌,因为不知该从何处去显威风。偶然一瞥之间,忽有发现:有家店家,安着极大的玻璃窗,里面瓶瓶罐罐都贴着洋文标签;再看招牌,写的是“老德记药房”。心想,这家药房一定是“二毛子”所开,就从这里下手立威。
老德记的店东实在是洋人,早就避走了。店中伙计贪图买卖所入,可以朋分,是桩没本钱的生意,所以仍旧开门营业。一见义和团上门,情知不妙,而悔之已晚,只有硬着头皮上前,赔笑招呼。
大师兄实在是所谓“怯条子”,偏要装得大模大样、毫不在乎似的。进得店中,随手拿起一个精美的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糖。”那伙计赶紧又补了一句,“是疳积糖。”
大师兄不知道是儿科用药,听说是糖,便剥开封皮,放了一颗在嘴里,果然是甜甜的糖。
“这个瓶子里呢?”大师兄又问,“是什么?”
“酒精。”
“酒?”
“是,是酒……”那伙计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嗫嚅着说,“是酒精。”
大师兄也不细问,听说是酒,自然可喝,拔开塞子便往嘴里灌。入喉方知厉害,跳起来便摔瓶子。
“烧!”
大师兄只喝得一声,手下便即动手。放火是很内行的事,找到煤油,四处倾洒,伙计急得跪在地下求饶,为义和团一脚踢了个筋斗。
左右店家一看要遭殃,急忙点着香来请命。大师兄摆着手大声说道:“别慌!别慌!这家店是二毛子开的,非烧不可。只烧他一家,烧光自然熄了,不会烧到左邻右舍,大家放心好了,不必搬移货色,自找麻烦。”
说得斩钉截铁,十足的把握,令人不由得不信,于是,以看热闹的心情,静等老德记火起。
此时大师兄已开始“做法”,横眉怒目,手舞足蹈,动作不成章法,而那股劲道却别有魅力。义和团放火,常用障眼法以炫神奇,趁所有的视线都为“做法”所吸引时,暗中已有布置,看看到了时候,便有人遥递暗号。于是大师兄蓦地里大吼一声:“着!”同时脚下踩丁字步站定,戟指直伸,双眼瞪视。
等大家顺着他手指之处去细看时,埋伏僻处的人,已用一根“取灯儿”,燃着了洒透煤油的废纸,顿时一蓬火起,迅速蔓延,轰轰烈烈地烧将起来。
“天火烧,天火烧!”义和团拍手欢跃,也有些看热闹的人附和。可是,转眼之间,便都看出形势不妙,老德记还只烧了一半,火苗却已窜到东邻了。
见此光景,老德记附近的店家,无不大惊失色!见机的赶紧奔回去抢救自己的货物细软,痴愚的还真相信大师兄有驱遣祝融的法力,纷纷上前求援。
“大师兄,大师兄!你老行行好,赶紧施展法力,把火势挡住。不然,可就不得了!”说罢,磕头如捣蒜,有的已经哭出声来了。
大师兄恍如未闻,只紧张地东张西望,一会儿学孙悟空,拿手遮在眉毛上,踮起一足,脑袋乱晃;一会儿又用鼻子猛嗅,“丝丝”出声。这样鼓捣了一会儿,突然顿一顿足,切齿发恨声:“气死人,气死人!那边一个臭娘们,泼了一盆脏水,破了我的法!我得赶紧回去请老师来!”他手一挥:“走!”领着喽啰呼啸而去。
这时火势已很不小了,五月二十闷热天气,闹市中烈焰烧空,西南打开一道缺口,恰好成为风路,风助火势,由西南往东北烧,首当其冲的是珠宝市以西的三条廊胡同。廊房二条与三条之间,有条南北向的直胡同,名叫门框胡同,是广和楼的所在地,这天贴的是谭鑫培的《连营寨》,正在上座的时候,发现大火,观众四散奔逃,“蜀、吴”双方“兵将”,亦就暂息争端,卸甲丢盔,不理“火烧连营七百里”,先来救京城的这一片精华。
火势过于炽烈,靠几条“洋龙”,几桶水,何济于事?到得正中时分,大栅栏东面到珠宝市,西面到观音寺街、杨梅竹斜街,北面到西河沿,成了一片火海。火老鸦乘风飞上正阳门,连城楼都着火了。
就在火势正炽之时,六部九卿及翰詹科道都接到通知,慈禧太后及皇帝在西苑召见。这就是所谓“廷议”,通称“叫大起”,非国家有至危至急的大事,不行此典。而凡叫大起,往往负重任的多持缄默,反是小臣得以畅所欲言,因为重臣常有进见的机会,如有所见,不难上达,而叫大起正就是要征询及于小臣。所以一班平时关心时局、好发议论的朝士,都大感兴奋,暂忘前门外的这一场浩劫,匆匆赶到西苑待命。
召见之地在慈禧太后的寝宫仪鸾殿东室,室小人多,后到的只能跪在门槛外面。两宫并坐,脸色都显得苍白,尤其是慈禧太后,平日不甚看得出来的老态,这时候是很分明了。
“前门外大火,你们都看见了吧?”是皇帝先开口,声音虽低,语气甚厉,“朝廷三令五申,乱民要解散,要弹压,哪知道越闹越不成话了!你们自己想想看,对不对得起朝廷跟百姓?”
跪在御案的王公及军机大臣默无一言。在僵硬如死、闷热不堪、令人要窒息的气氛中,后面有个高亢的陕甘口音,打破了沉寂。
“臣刚才从董福祥那里来,他说,他想请旨,责成他驱逐乱民。”
此人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刘永亨,甘肃秦州人,跟董福祥同乡。他的话真假且不论,载漪一听是董福祥要驱逐乱民,亦就是义和团,不由得心头火起—恼的不是董福祥,是刘永亨,直觉地认为他是在撒谎。
可是,他又无法证明刘永亨是在撒谎,不假思索将腰一挺,回身戟指,厉声吼道:“好!这就是失人心的第一个好法子!”
殿廷中如此无礼,而慈禧太后默然,亦就没有人敢指责他了。沉默中,门槛外面发声:“臣袁昶有话上奏。”
“袁昶!”皇帝指示,“进来说。”
于是袁昶入殿,在御案前面找个空隙跪下,朗声陈奏:“今日之事,最急要的,莫过于自己处治乱民!非如此不足以折服各国公使的心。洋使服了朝廷,才可以跟他们谈判,阻止洋兵来京,一方面由各省调兵拱卫京畿。办法要有层次,一步一步来,不宜鲁莽割裂。”
“现在民心已变!”慈禧太后摇摇头说,“总以顺民心为顶要紧。你所奏的,不切实际。”
“皇太后所说的民心已变,无非左道旁门的拳匪!万不可恃。就令有邪术,自古至今,亦断断没有仗邪术可以成大事的!”
“法术靠不住,莫非人心亦靠不住?”慈禧太后很快地反驳,“今日中国,积弱到了极处,所仗的就是人心。如果连人心都失掉了,试问何以立国?总而言之,今天召大家来,要商量的是,洋人不断调兵,看来要侵犯京城,应该怎样应付?大家有意见,赶快说。”
于是激烈的主张决一死战,温和的建议婉言相商,聚讼纷纭之中,渐渐形成一个结论,不脱一句古话:先礼后兵。先派人向来自天津的联军劝告,速速退兵,如果不听,则由董福祥的甘军往南硬挡。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派谁呢?”
“臣保荐许景澄。”军机大臣赵舒翘说。
许景澄充任过六国的公使,在西洋十余年之久,担任此一任务,自然是最适当的人选,慈禧太后立即同意。
许景澄自觉义不容辞,慨然领旨,但要求加派一个人会同交涉。结果选中新任总理大臣那桐,许景澄颇为满意,因为:第一,能干而机警;第二,是端王载漪所保;第三,颇得太后信任。有他同行,此去即令不能达成使命,亦不至独任其咎。
“大起”散后,军机大臣及庆王、庄王、端王又被叫起。这一次是专门商量处置义和团的办法。由于载漪的坚持,慈禧太后很勉强地同意,由载漪与董福祥设法招抚。至于受抚以后的义和团将如何运用,另做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