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溥伟,其余的人亦都是这样说法。这使得慈禧太后有意外之感。原以为大家虽不会明争,但会找许多理由来彼此牵制,形成僵局,那时就得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亲眼看一看“溥”字辈的那些孩子再做道理。
谁知所谓会议,竟是会而不议。这也使慈禧太后意识到,如今这班小辈,才识固然不及他们的父叔,而自己的权力又过于往日。看起来跟他们谈不出什么名堂,还得另外找人商量。
这个人不是李莲英,她很明白,李莲英只能顺从她的意旨,想法子将她所想做的事做到。一件事该不该做,或者不做这件事,而做另外一件事来代替,就只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侃侃而谈。这个人就是恭王的长女,而为慈禧太后抚为己女,依中宫所出皇女之例,封为固伦公主,称号是“荣寿”。
从慈禧太后到太监、宫女,都管荣寿固伦公主叫“大公主”。宣宗一系凡是“载”字辈而在世的,都是大公主的弟弟,然而却没有人敢叫她“大姊”,亦都叫她“大公主”。一半是体制所关,一半亦是敬畏大公主之故。
连慈禧太后对大公主亦有三分忌惮之意,每遇命妇入宫,进献式样新颖、颜色鲜艳的衣饰,慈禧太后在揽镜自喜之余,总是切切叮嘱左右:“可别让大公主知道了!”
废立一事,慈禧太后始终没有跟大公主谈过,是怕她表示反对。
不过,她知道大公主非常冷静,如果事在必行,她就不会做徒劳无功的反对,而是帮她出主意,怎样把事情做好。
“看大公主在哪儿?”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我有要紧话跟她说。”
于是李莲英派人传宣懿旨,等大公主一到,他随即挥退所有的太监、宫女,亲自在寝宫四周巡视,不准任何人接近。因为他已猜到慈禧太后要跟大公主谈的是什么。
早寡而已进入中年的大公主,是唯一在慈禧太后面前能有座位的人,不过,她很少享受这一项殊恩,尤其是当皇帝、皇后以及诸王福晋—她的伯母或婶母入觐时,更不会坐下。唯有在这种母女相依、不拘礼数的时候,她才会端张小凳子坐在慈禧太后身边,闲话家常。当然,偶尔也参与大计。
这天慈禧太后召集近支王公会议,以及宣旨命“溥”字辈的幼童入宫,大公主已微有所闻,所以在奉命进见时,她先已打听了一下:如果是怀塔布的母亲,或者荣禄的妻子入宫,多半是找牌搭子;听说单只召她一个人,而且由外殿一回内宫就来传唤,不由得便想到,可能是要谈废立之事。
一想到此,大公主的心就揪紧了!多少年来,皇帝心目中认为可资倚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翁师傅”,一个“大姊”。谁知变起不测,皇帝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每次听人说起,被幽在瀛台的皇帝衣食竟亦不周,总要关起门来饮泣一场,然而她无法私下接济,也不敢向慈禧太后进言。因为她深知太监的阴险忮刻,倘或因此而受慈禧太后的责罚,必然迁怒于皇帝,不知道会想出来一些什么恶毒的花样去折磨皇帝。
自秋徂冬,多少个失眠的漫漫长夜,她在盘算皇帝的将来。起初,一想到废立就会着急,恨不得即时能将载漪之流找来,痛斥一顿;慢慢地不免怀疑,皇帝被废,真个是件不堪忍受的事?反过来又想,照现在这样子,皇帝又有什么生趣?往远处去看,又有什么希望?
这些令人困惑的念头,日复一日地盘旋在心头,始终得不到解答。而终于有一天大彻大悟了!那是在法国公使荐医为皇帝诊视以后,据说:法国医生随带的翻译向人透露,皇帝的食物中有硝粉,久而久之,中毒而死而不为人知。这样看来,废立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保得住皇帝的一条命!
“当年我做错了一件事!应该挑‘溥’字辈的,替你那自作孽的弟弟承继一个儿子,倘若如此,哪有今天的烦恼?亏得老天保佑,我身子还硬朗,如今补救也还来得及。”慈禧太后握着大公主的手说,“女儿,这件事我只有跟你商量。你看,谁是有出息的样子?溥伟怎么样?”
大公主心里明白,慈禧太后言不由衷,而且她也早就想过不止一遍了,穆宗崩逝之日,慈禧太后宣布迎当今皇帝入宫,醇王惊痛昏厥,不是没有道理的。为了爱护同胞手足,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有非分的遭遇。
“溥伟不行!”她断然决然地答说,“太不行了!”
“那么,谁是行的呢?”
“老佛爷看谁行,谁就行!十二三岁的孩子,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身子总要健壮才好。”
“这句话很实在。”慈禧太后不觉露了本心,“我看,载漪的老二不错,长得像个小犊子似的。”
听得这话,大公主倒失悔了。她的本意是,穆宗与当今皇帝的身子都嫌单薄,惩前毖后,所以做此建议,不想无形中变成迎合—载漪的次子名叫溥儁,他的母亲是皇后的胞妹,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内侄,所以溥儁是慈禧太后心目中最先考虑的人选。而大公主很讨厌这个侄子:身体确是很好,十四岁的孩子已长得跟大人一样,但一脸的横肉,嘴唇翘得老高,而且言语动作无不粗鲁,从哪一点看都不配做皇帝。
因此,她特意保持沉默,表示一种无言的反对。见此光景,慈禧太后也就有点说不下去了。
这使得大公主微感不安,毕竟是太后又是母亲,不能不将顺着。所以想了一下说:“转眼就过年了,那几个孩子都要进宫来磕头,老佛爷也别言语,只冷眼看着,谁是懂规矩的有志气的,就是好的。”
“我也是这么个主意。到时候你替我留意。”
“是!”大公主问道,“这件事在什么时候办呢?”
“反正总在明年!”
“皇上呢?总得有个妥当的安置吧!”
慈禧太后一愣。因为从没有人敢问她这话,她也就模模糊糊地不暇深思。这时想起来,觉得确实应该早为之计,便即说道:“当然该有个妥当的安置。不过,过去还没有这样的例子,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算妥当。你倒出个主意看!”
“当然是封亲王。”大公主从容答说,“明朝有个例子,似乎可以援用。”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治平宝鉴》中有此故事,“英宗复辟!”
“是!”
英宗自南宫复辟,病中的景泰帝退归藩邸。原为郕王,仍为郕王。当今皇帝未迎入宫以前赐过头品顶戴,并未封爵。但以古例今,当然应封亲王。慈禧太后慨然相许:“一定封亲王,一定封亲王。”
得此承诺,大公主心中略感安慰。本想再为珍妃求情,转念一想,实可不必。慈禧太后既有矜全之意,到时候自然恩出格外,让她随着被废的皇帝一起归王府。此时求情,不独无用,且恐惹起慈禧太后的猜疑,更增珍妃的咎戾。
大年初一,亲贵的福晋都带着未成年的子女进宫,为慈禧太后贺岁。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溥儁,而慈禧太后似乎忘了大公主“冷眼看着”的建议,特为将溥儁唤到面前来说话。
先问功课,后问志向。溥儁扬着脸大声答说:“奴才愿意带兵!替老佛爷打洋人,把洋鬼子都撵到海里去,一个也不许留在咱们大清国。”
“你的志向倒不小!”慈禧太后笑着又问,“你说愿意带兵,可会打枪啊?”
“会!奴才的枪打得准。老佛爷要不要看奴才打枪?”
这倒不是说大话。光绪二十年七月,下诏宣战以后,朝命另练旗兵,以原有禁军中的满洲火器营、健锐营、圆明园八旗枪营及汉军枪队,合并编成一大支,名为“武胜新队”。特派端郡王载漪及兵部尚书敬信主其事。载漪并且奉派管理神机营,八旗子弟兵尽归掌握,俨如同治初年的醇王。溥儁生性不乐读书而好武,经常在南苑玩枪,“准头”练得极好。此时巴不得能够露一手,但慈禧太后却无兴趣,摆摆手说:“我知道你打得好!不过读书也要紧!书本儿上的东西才有大用处。你懂吗?”
溥儁想不出书本上的东西有何大用处,更无法领略慈禧太后寄以厚望、期成大器的深意。只是贵家子弟,从小便被教导,尊长的话绝不可驳回,所以虽不懂而仍然响亮地回答说:“懂!”
从这天起,各王公府第都知道慈禧太后属意溥儁。虽然很有人不服气,但却不能不承认溥儁的条件比任何人都来得好:第一,他有个在亲贵中最有实权的父亲;第二,他有跟慈禧太后关系最亲近的母亲。
当然,在载漪是早就意料到的,亦可以说是早就在培养的。如今时机快成熟了,更应该切切实实下一番工夫。秘密召集谋士商议,有人献上一计,说应该师法“商山四皓”的故智,请几位为慈禧太后所看重的老臣来教导溥儁。一则,可以烘云托月地长溥儁的声价;再则,这几位老臣在慈禧太后面前,一定会常说溥儁的好话,遇到机会,一言便可定国。
载漪亦觉得这是一举两得、面面俱到的好计,欣然接纳,立即着手。下帖子请了两位客人:一个是徐桐,一个是崇绮。
下了请帖,又派人去面请,特意声明,请便衣赴约。这是载漪表示谦恭,不敢用亲藩的身分。否则,即令是位极人臣的大学士,五等爵首位的承恩公,见了“王爷”亦得大礼参见。
客人联袂而至,载漪降阶相迎,“崇公,徐先生,”他笑容满面地说,“多承赏光,我的面子不小。”
这也谦虚得没有道理了。王府相召,何敢不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答说:“不敢,不敢!”
入厅刚刚坐定,载漪便唤出溥儁来,大声吩咐:“给两位老先生行礼!”
听得这话,溥儁一捞长袍下摆,很“边式”地请了个安。这一下将徐桐与崇绮吓得避之不遑,踉踉跄跄地几乎摔个跟斗。
侧近的听差急忙将两老扶住。等坐定下来,徐桐正色说道:“王爷千万不可如此!世子前程无量,执礼过于谦卑有伤大体,亦教人万分不安!”
“前程无量”四字钻入载漪耳中,心痒难熬。不由得指着儿子笑道:“前一阵子有人替他算命,说他福泽比我还厚。‘玉不琢,不成器’,以后要请两位老先生费心,多多教导,将来才有出头的日子。”
崇绮和徐桐在谦谢之余,少不得问问溥儁的功课。不久,听差来请入席,宾主推让了好久,终于由崇绮坐了首席。且饮且谈,谈到武胜新队,载漪跃跃欲试地,自道已经练成一支劲旅,总有一天要与洋人一决雌雄。
听得这话,徐桐满引一杯,接下来骂洋人,骂张荫桓,骂徐用仪,骂李鸿章,凡是与洋务有交涉的人,徐桐一概视之为“汉奸”。最后骂到皇帝身上了。
当然,那是不明指其人的骂,“‘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听说宫中搜出夷服,竟是要废弃上国衣冠、祖宗遗制,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真是开国以来的奇祸!”徐桐痛心疾首地说,“慈圣一生行事,我无不佩服,只有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四半夜那件事,做得大错特错!”
他所指的,就是穆宗崩逝,慈禧太后迎立当今皇帝“那件事”。旧事重提,触及崇绮的隐痛,便即黯然停杯了。
“文山,你也别难过!”徐桐安慰他说,“快要为穆宗立嗣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这一下倒提醒了载漪,心想:不错啊!自己的儿子马上就要成为崇绮的外孙了!既是外孙,岂有不爱护之理?于是又将溥儁唤出来有话说。
“来!给崇太爷递酒!”
一听“崇太爷”这个尊称,崇绮愣住了,想一想才能会意,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这可真是不敢当了!”
话虽如此,还是将溥儁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双唇啧啧有声,仿佛从未品尝过这样的“天之美禄”!
如果说荣禄如甲午以前的李鸿章,掌握了精锐所萃的北洋兵权,那么载漪就像当年的醇王,保有指挥禁军的全权。他的“武胜新队”改了名字,叫作“虎神营”—猛虎扑羊,而羊洋同音,等于挂起了“扶清灭洋”的幌子。
荣禄的部队也换了番号,总名“武胜军”,仿照明朝都督府的制度,设前后左右五军:前军聂士成、后军董福祥、左军宋庆—“霆军”鲍超手下的大将,右军袁世凯。另外召募一万人为中军,由荣禄亲自兼领。
既为军机,又握兵权,荣禄成为清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权臣。然而慈禧太后并不感受到威胁,她自有驾驭荣禄的手段,更有荣禄绝不会不忠的自信。
尽管如此,荣禄仍有烦恼,因为妒忌他的人太多,而以刚毅为尤甚。他自觉谋国的才具、济危的功劳都在荣禄之上,而偏偏官位、权力与所受的宠信处处屈居人下。因此,常常针对着荣禄的一切发牢骚。荣禄是极深沉的人,心里不免生气,而表面上总是犯而不校。不过,日子久了,也有无法容忍的时候。
一天,军机会食,刚毅想心事想得忘形了,蓦地里拍着桌子说:“嗳!我哪一天才得出头?”
突如其来的这个动作、这句话,使得他的同僚都一惊,荣禄便问:“子良!你要怎么出头?”
“你压在我上面,我怎么出得了头?”
刚毅的意思是,四位大学士李鸿章、昆冈、徐桐都在古稀以外,出缺是三两年间的事。自己这个协办大学士“扶正”固在意中,只是荣禄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循次渐进,前面三位大学士一死,荣禄顺理成章地正了揆席,而自己要想当首揆,就不知道是哪年的事了?
荣禄琢磨出他的言外之意,觉得其人居心可鄙,加以有了三分酒意,便笑一笑答道:“那也容易!等李、昆、徐三位寿终之后,你索性拿把刀来把我也杀掉,不就当上了文华殿大学士?”
这个钉子碰得刚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既窘且恼。只是荣禄面带笑容,仿佛在开玩笑,认不得真,而且畏惧荣禄也不敢发作,只得干笑一阵,聊掩窘态。
事后越想越恼,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下去。于是刚毅便在公事上找机会跟荣禄为难,每天入对时,只要荣禄所奏有一点点漏洞,他便抓住了张大其词地反对攻击。这样个把月下来,荣禄深以为苦,亦深以为恨,与门下谋士秘密商议,想了条一石二鸟的妙计。
原来慈禧太后三度听政,尽革新法,觉得能破亦需能立,所以三令五申,严限各省督抚认真整顿政务,尤其着重在练兵、筹饷、保甲、团练、积谷五事,认为足兵足食,地方安靖,始可与洋人大做一番周旋,一雪咸丰末年以来的积耻。可是封疆大吏,特别是素称富饶的省份的总督,两江刘坤一、湖广张之洞、两广谭钟麟,资高望重,根深柢固,对朝命不免漠视。荣禄知道,毛病出在军机大臣的资望太浅,非立威不足以扭转颓势,但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所谓“立威”谈何容易?
这一石二鸟的妙计,就是让刚毅出头,操刀去割那条掉不转的大尾巴。当然,他在独对时,绝不会透露借刀杀刚毅的本意,只盛赞刚毅人如其名,刚强有毅力,能够破除情面,彻底清除各省的积弊。慈禧太后深以为然,随即指示,先发一道“寄信上谕”,指责各省对饬办各事,“未能确收实效”,特再申谕,“速即认真举办”,倘有“不肖州县,玩视民瘼,阳奉阴违,该督抚即当严行参劾,从重治罪”。过了两天,又发一道“明发上谕”,命刚毅“前往江南一带,查办事件”。
所谓“查办事件”,通常是指查办参劾案件。而特派军机大臣出京查办,则被参的可知必是督抚,因而便有种种流言,揣测两江总督刘坤一遇到麻烦了。
其实刚毅是去查办朝廷饬各省奉行的五事,荣禄藉慈禧太后的口告诉刚毅:厘金更要切实整顿。江南厘金的积弊甚深,若得刚毅雷厉风行地梳理一番,武卫军的饷项便有了着落。而刚毅本人必然大为招怨,有对他不满的言词传到京里,那时就可以相机利用了。能去则去,不能去就找个总督的缺,将他留在外面,岂不从此耳根清净?
这公私两得的一计,刚毅亦约略可以猜想得到。不过,他有他的打算,从来钦差大臣往往专主一事,或者查案,或者整军,或者如李鸿章这半年来的钦命差使,治理山东一带的河道。像这样国家五大要政,尽在查办的范围之中,并无先例。他自觉他的这个钦差是特等钦差,江南此行,所有督抚都要仰望颜色,这个官瘾可过得足了。
当然,他对他的差使是有自信的。能够平白找出几百万两银子来,慈禧太后会刮目相看。那时找个机会,教荣禄带着他的武卫五军回任直隶,去看守京师的大门,一任外官,岂可再兼枢臣?那时军机处就是自己的天下了。
因为各有妙算,所以相顾欣然。刚毅到了江宁,果然震动了地方。四个月的工夫,参倒了不少官儿,少不得也作威作福,搞得百姓怨声载道。这样到了七月底,诸事都可告一段落,回京覆命。刚到上海,奉到一道电旨:“广东地大物博,迭经臣工陈奏,各项积弊较江南为尤甚。如能认真整顿,必可剔除中饱,筹出巨款。刚毅曾任广东巡抚,熟悉地方情形,着即督同随派司员,克日启程前往该省,会同督抚将一切出入款项悉心厘剔,应如何妥定章程,以裕库款之处,随时奏明办理。”
刚毅心知道这是荣禄不愿他回京所出的花样,不过,他也不在乎。坐海轮到了广州,亦如在江宁的模样,深居简出。而查询的公文,一道接一道送到总督、巡抚两衙门。两广总督谭钟麟,是翁同龢的同年,久任封疆,行辈甚尊,看不惯刚毅那种目空一切的派头。而且高龄七十有八,难胜繁剧,早就奏请放归田里,此时决定重申前请,辞意甚坚,所以慈禧太后决定准他辞官。
这本来是荣禄将刚毅留在外省的好机会,只是慈禧太后认为两广的涉外事务很多,需要深通洋务而勋名素著的重臣去坐镇。于是,李鸿章被内定为谭钟麟的继任人选。
朝旨未下,已有所闻,李鸿章决定去看荣禄,打算探一探口气,如果不能像在直隶总督任内,遇事可以做一半主,他还不愿做此南天之行。
一见之下,李鸿章不觉惊讶,“仲华,”他说,“你的气色很不好!何忧之深也?”
荣禄叹口气说:“中堂真是福气人,‘日啖荔枝三百颗’,跳出是非圈了!我受恩最重,上头对我的责备亦最严。这几天,真正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鸿章矍然动容,“何出此言?”他问,“仲华,你可以跟我谈谈吗?”
“当然!我亦正想去看中堂,倘或计无所出,说不得也要拿中堂拉出来,一起力争。”说到这里,荣禄起身,亲手去关上房门,然后隔着炕几,向李鸿章低声说道,“非常之变,迫在眉睫!”
原来废立快成为事实了!本是迁延不决的局面,自从刚毅在十月初从广州回京,情势急转直下,因为徐桐与崇绮虽极力鼓吹废立,但大政出自军机,仅有为徐、崇两人说服了的启秀一个人起劲,自是孤掌难鸣。及至刚毅回京,与启秀联成一气,加以逐去廖寿恒,保荐刑部尚书赵舒翘入直军机,于是,除了早就退出军机的钱应溥、毫无主张的礼王世铎以外,剩下的四个人三对一,变成荣禄孤掌难鸣了!
可是,这个非常的举动,慈禧太后拿定主意,非荣禄亦赞成不能办!因此,他便成了众矢之的。刚毅、启秀、赵舒翘每天拿话挤他,要他松口,以一敌三,几有无法招架之势。而慈禧太后单独召见时,谈及此事,口风亦一次比一次紧,先是劝导,继而期望,最近则颇有责备的话。看起来再怫“慈圣”之意,怕会惹起盛怒,几十年辛苦培养的“帘眷”毁于一旦,政柄兵权一齐被夺,纵不致为翁同龢、张荫桓之续,而闲废恐不能免!
“我是尽力想法子在搪塞。前一阵子刘岘庄的一个电报,让我松了一口气……”
为了搪塞,荣禄曾建议密电重要疆臣,询问废立的意见。刘坤一的回电表示反对,说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这两句话极有力量,将慈禧太后的兴头很挡了一挡。
“可是今天十一月廿五了!慈圣的意思,非在年内办妥这件大事不可!快要图穷而匕首见的时候。中堂,我怕力不从心了!”
不等他说完,李鸿章凛然相答:“此何等事?岂可行之于列强环伺的今天?仲华,试问你有几个脑袋,敢尝试此事!上头如果一意孤行,危险万状。如果驻京使臣首先抗议,各省疆臣亦可以仗义声讨!无端动天下之兵,仲华,春秋责备贤者,你一定难逃史笔之诛。”说到这里,他自觉太激动了,喘息了一下,放缓了声音又说:“东朝处大事极有分寸,一时之惑,终需觉悟,母子天伦,岂无转圜之望?只是除了足下以外,更无人够资格调停。仲华,你受的慈恩最重,如今又是帘眷优隆,你如不言,别无人言。造膝之际,不妨将成败利钝的关系委曲密陈,一定可以挽回大局!”
荣禄原亦有这样的意思,只是不敢自信有此力量。如今让旁观者清的李鸿章为他痛切剖析,大受鼓舞,毅然决然地说:“是,是!我的宗旨定了。”
“但盼宫闱静肃,朝局平稳,跟洋人打交道,话也好说些。”
提到洋人,荣禄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件事。虽然洋文报纸对维新失败及废立诸事多所讥评,究不知各国公使是何说法,早想托李鸿章打听一下。不过,打听的目的变过了,以前是想明了各国公使的态度,决定自己的最后态度,此刻,他说:“为了搪塞上头,想请中堂探探各国公使的口气,我对上头好有话说。”
李鸿章沉吟了一会儿答说:“此事我不便先开口问人家,这几天各国公使要替我饯行,如果提起来,我可以顺便问一问。否则,就无以报命了。”
到了第三天,李鸿章有了答覆。他写信给荣禄说:各国公使表示,若有废立之事,各国虽不能干预中国的内政,但在外交上必将采取不承认新皇帝的政策。
这样的机密大事本不宜形诸笔墨,而李鸿章居然以书面答覆,正表示他对他所说的话完全负责。领会到这一点,荣禄的主意更坚定了。
十一月廿八,大雪纷飞,徐桐与崇绮一大早冲寒冒雪,直趋宫门,“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为的是两人拟好了一道内外大臣联名吁请废立的奏稿,要请懿旨定夺。
“稿子很好!”可是慈禧太后还是那句话,“你们得先跟荣禄商量好!”
两人退回朝房密议,决定只传懿旨,不做商量。倘或荣禄不听,找个人出来参他,拿顶“违抗懿旨”的大帽子扣在他头上,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商议停当,随即出宫,坐轿直奔东厂胡同荣府。帖子一递进去,荣禄便知来意不善,但绝不能挡驾,且先请了进来再说。
荣禄的起居豪奢是出了名的,那间会客的花厅极大,悬着双重门帘,烧起两个云白铜的大火盆,所以温暖如春。徐桐和崇绮腰脚虽健,毕竟上了年纪,冷热相激,顿觉喉头发痒,咳个不住,主人家的听差替他们又灌茶、又捶背,闹了好一会儿才得安静下来,跟荣禄寒暄。
三五句闲白过后,徐桐向崇绮使个眼色,双双站起。崇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折子,“奉太后旨意,有个稿子让你看一看!”他一面说,一面将奏稿递了过去。
荣禄不能不接,接过来一看案由,果不其然,是奏请废立,当时大叫一声:“哎呀!我这个肚子到底不饶我啊!”说着,一手捧腹,一手就将折稿递还。等崇绮上当接回,荣禄又说:“昨儿晚上闹肚子。方才我正在茅房里,还没有完事,听说两公驾到,匆匆忙忙提了裤子就出来了。这会儿痛不可当,哟、哟、哟!这个倒楣的肚子!”
话还未完,人已转身,伛偻着腰,一溜歪斜地往里走了去。崇绮叹口气说:“来得不巧!”
“拉稀不是什么大毛病。”徐桐答说,“咱们且烤烤火,等一会儿。”
这一等等了将近一个钟头,还不见荣禄复出。只是荣家款客甚厚,点心水果接连不断地送上来,盖碗茶换了一道又一道。因此,两老虽然满心不悦,却发不出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