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七部 胭脂井(上) 第2章

第2章

荣禄考虑了一下,摇摇头:“这会儿还不必。”接着又转脸对崇礼说:“受之,劳你驾,悄悄儿把钱子密给找来。”

“好!我自己去说。”

子密是钱应溥的别号,浙江嘉兴人,军机章京出身,同治年间为曾国藩奏调出京,在他幕府中专司章奏,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钱应溥复回军机,由章京而“达拉密”—军机章京领班,由达拉密而超擢为军机大臣,为人明敏通达,笔下更是来得。荣禄觉得这件大事必须透过军机,而军机大臣中,只有跟钱应溥商量才有用。

庆王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告知刚子良,就是刚毅。此人籍隶镶蓝旗,在刑部当司员时,因为熟于律例,勇于任事,颇得当时的尚书翁同龢的赏识,外放为潮嘉惠道,升监司,当巡抚,所至有声,算是封疆大吏中的佼佼者。光绪十五年皇帝亲政以后,翁同龢以师傅之尊与亲,得君独专,颇为弄权。光绪二十年甲午之战,大东沟一战,海军大败,朝局一变,恭王复起,翁同龢、李鸿藻再入军机,刚毅亦由于翁同龢的密保,由广东巡抚内召,以礼部侍郎而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在仕途中,这一步可是跨得大了!照道理说,应该感激翁同龢才是,然而不然!

翁同龢倒是绝非喜欢摆架子的人,亦很少疾言厉色。但以刚毅既是旧属,又有新恩,言语词色之间,当然比较率直。刚毅没有读过多少书,爱掉文而常念白字,提到大舜称为“大舜王”,只是识者摇头;将皋陶的陶,读如陶器的陶,也还不觉刺耳;可是以当国执政的枢臣,“茶”毒生灵,草“管”人命,琅琅上口,这种笑话,可就伤害到政府的威严了!因而有一次,翁同龢忍不住当面纠正,刚毅面红过耳,唯唯称是,但心里引为大恨,一直想找个机会报复。

到了这年春天,翁同龢因为赞助皇帝维新,又与为慈禧太后及旧党深恶痛绝的康有为扯上关系,所以为跟翁同龢有宿怨的荣禄所排挤,落得个“革职永不叙用,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凄凉下场。而在荣禄下此杀手之时,刚毅在暗中颇尽了些力量。而荣禄并不感激,反觉此人刻薄无义,存着戒心。同时,他亦很不满刚毅刚愎自用、横行霸道的作风,觉得新旧之争搞得如此势如水火,以至太后与皇帝母子之间竟如仇敌,刚毅在其间推波助澜,要负很大的责任。所以这件大事,不愿与他商议。

庆王见他态度坚决,便不肯多说,等钱应溥到了内务府朝房,亦仍旧让荣禄去跟他细谈。

就在这时候,慈禧太后已带着大总管李莲英、二总管崔玉贵,以及大批的太监、宫女,由宁寿宫出蹈和门,进苍震门到了“西六宫”之一的景仁宫。

景仁宫是珍妃的寝宫,亦是皇帝经常临幸之地。珍妃得报,心知慈禧太后的来意不善,深怕错了礼数,又遭谴责,赶紧出宫跪接。慈禧太后却理都不理,让李莲英搀扶着上阶入室,往正中所设的宝座上一坐,随即喊道:

“崔玉贵!”

“喳!”崔玉贵的嗓子雌音特重,加以高声应答,亢直尖厉,入耳令人心悸。跟在后面的珍妃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过,她总算抢了个先,越过捧着个大肚子的崔玉贵,跪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慈禧太后没有理她,偏着脸对崔玉贵喝道:“你们给我搜!”

搜什么是早就关照过的,崔玉贵又是嗷然一声:“喳!”回身招一招手,直奔珍妃卧室,抽出皇帝常用的一张书桌的抽屉,拿起来往桌上一倒,那些拆散了的钟表之类的杂物,仍旧一抹一扫归入原处,所有的文件,用块黄袱一股脑儿包了起来。

搜完书桌,又搜珍妃的妆台与枕箱,所获亦颇不少。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可覆命,而珍妃仍然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带回去看!”慈禧太后又扬着脸问:“谁是这儿管事的?”

景仁宫的首领太监赶紧奔过来跪倒,自己报告:“奴才孙得禄给老佛爷磕头。”

“你主子不孝!打这儿起,停了‘月例’的首饰衣服,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迷得皇帝颠三倒四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喳!”孙得禄大声答应,不由得转脸去看珍妃。

珍妃噙着两滴眼泪,却就是不掉下来。慈禧太后冷笑着问:“怎么着?敢情你还不服?”

“奴才都没有吭气。”珍妃回答的声音既快且急。

“你们听听!”慈禧太后看着李莲英,“还跟我顶嘴!”

“珍妃哪里敢!”李莲英是怕慈禧太后过于生气,大家都不安逸,所以紧接着说,“主子谢恩吧!”

珍妃很识好歹,知道李莲英在维护她,倒不能不领这个情,便即碰头说道:“奴才有不是,尽管请老佛爷责罚,只求老佛爷别动气!”

“哼!”慈禧太后答说,“别口是心非吧!你们都巴不得我早死!老天爷有眼,偏教我硬朗,偏教你们不得遂心!”说着,霍地起立,为了表示自己硬朗,大步从宝座的踏脚上跨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外面传呼:“万岁爷驾到!”

皇帝是朝服阅完了“祝版”,回景仁宫来换常服,顺便要取几件臣下所上建议新政的密折,预备到养心殿召见轮班的“四京卿”。一到宫门,发现慈禧太后的软轿,想要抽身躲避已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下轿入内。

进得宫门,就看到慈禧太后站在廊上,双膝便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起来!”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的慈禧太后说,“我有话问你。”

“是!”皇帝挣扎着站起身来。

“你要杀荣禄是不是?”

皇帝大吃一惊,不知道慈禧太后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不过他立即想到,不宜也不能抵赖,便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你为什么要杀他?”

这又是极难解释而又不能不答的一件事。人言藉藉,多说九月初皇帝奉太后巡行天津阅兵时,荣禄将有废立之举。只此一端,以皇帝的权力,便可先发制人,但如未奉懿旨,荣禄哪敢如此?所以持此罪状作为杀荣禄的理由,便等于表示与慈禧太后亦不能两立。

有此顾忌,语多窒碍,加以在积威之下,越发讷讷然不能出口。遇到这样的情形,慈禧太后向来不容他从容考虑,又问:“你是派谁去杀荣禄呢?是派袁世凯吗?我告诉你吧,人家把你给卖了。”

原来是袁世凯告的密!然则谭嗣同所建议的,派袁世凯兵围颐和园一事,慈禧太后当然亦知道了。转念到此,浑身发抖,牙齿震得格格作响。宫女们大都不忍看他这副样子,却又不敢转脸相避,只好垂着眼看地面。

“你算明白过来了吧!傻哥儿,你不想想,今天没有我,明天哪有你!凭你,就能压得住吗?走吧,跟我上西苑去!”

语气突然缓和了,可是谁都知道,并非吉兆。面如死灰的皇帝蹒跚起身,上了轿子,跟着慈禧太后向西,过了金鳌玉桥,折而向南,行近德昌门,太监来传懿旨,让皇帝在瀛台待命。凤舆却一直抬到勤政殿。

殿前朝房中,庆王、荣禄与全班军机大臣都在候驾。不一会儿“叫大起”—军机与其他大臣同时召见,于是礼王世铎领头,庆王居次,其余按官阶分先后,成单行缓步上殿。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开口喊道:“荣禄,袁世凯告诉你的话,你跟大家说了没有?”

荣禄跪行一步,向上回奏:“奴才已经说给礼亲王跟军机大臣了。”

“你们的意思怎么样?”

像这样的询问,照例应由礼王答话,但他名为军机领袖,实际上只是摆个样子,很少在御前陈述一番见解,或者出个主意,遇到这样的大事,更不敢胡乱开口,只朝上碰头答道:“刚毅有话,跟老佛爷回奏。”

刚毅不待慈禧太后有何表示,便即大声说道:“新党胡闹得太不成话了!奴才等大家商量,只有请老佛爷重新把权柄拿回来,才能保住大清朝的天下。”

话说得粗鲁不文,不过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慈禧太后就全班军机大臣逐一指名询问:“王文韶,你是老人,有话尽管说!”

籍隶杭州的王文韶,早在二十年前就当过军机大臣,是他的老师沈桂芬所援引。沈桂芬一死,倒了唯一的一座靠山,结果为李鸿藻与清流所攻,而“云南报销案”中,王文韶受贿亦确凿有据,因而被放回籍。家居十年,韬光养晦,磨尽棱角,练就了一副与人无争的性格。他为人并不糊涂,只是一味圆滑,所以外号叫作“琉璃蛋”。上了年纪,双耳重听,慈禧太后说些什么,根本不晓。不过,他另有一套应付的办法,看上面目光下注,落在自己身上,便等慈禧太后闭口后,碰个头说道:“皇太后圣明!”

御前颂圣,绝无差错,慈禧太后换个人问:“裕禄,你看怎么样?”

裕禄是正白旗人,少年得志,三十岁就当到安徽巡抚,久任封疆,颇有能名。由四川总督内召为礼部尚书军机大臣,还不到三个月,于朝政尚未深知,但对外面的情形还算明白,当时答说:“如今列强环伺,务求安静。变法维新,原是老佛爷应许了皇上的,不过操之过急,窃恐生变。倘蒙老佛爷训政,让皇上凡事有所禀承,实为国家之福。”

“是啊!”慈禧太后颇有搔着痒处之感,“谁不巴望国富民强?皇帝要变法、要维新,只要不大离谱,我哪有不赞成的?只是听了康有为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凡是老的、旧的,不管是不是祖宗的规矩,都说是坏的,那叫什么话?现在索性打从皇帝自己起,就要造反。”她停了一下又说:“有些话,我也不忍说,你们问荣禄,袁世凯跟他说些什么,你们就知道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放着清福不享,为什么还要劳神?实在是不能不管。我如果不管,就没有人能管了,譬如宫里,有人很不安分,皇后太老实,治不了那些人。我不管,成吗?”

“自然非老佛爷管不可!今天的事,这就算说定了,老佛爷也不必再问了,就请明白降旨吧!”

这一下,还有两位军机大臣钱应溥与廖寿恒,就失去了发言的机会。不过,在军机之外有个人,慈禧太后是非问不可的。

“荣禄,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奴才拟了个上谕的稿子,请老佛爷的懿旨。”

此言一出,军机大臣除了钱应溥以外无不愕然,刚毅尤其不悦。“承旨”、“述旨”都是枢廷的大权,荣禄竟敢不遵规矩办事,太可恶了!

然而想到他是面奉懿旨办理,料知争不过他,只能瞠目而视,无可奈何地看荣禄将旨稿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识得笔迹,是出于钱应溥的手笔,看完觉得满意,但并不发下来,只点点头说:“写得很好!我让皇帝看一看,回头再叫你们。”

于是礼王领头行了礼,暂且退朝。慈禧太后就在勤政殿后休息,进用“茶膳”,指派李莲英拿着旨稿到瀛台去见皇帝。

瀛台在勤政殿之南,三面临水,台南边儿红蓼白苹、绿水潋滟的一片大湖,就是三海之一的南海。李莲英过了桥,便有小太监迎了上来,问知皇帝在补桐书屋休息,一直便奔了去,不必通报,上了台阶便喊:“有懿旨!”

正在屋中发怔的皇帝,听得这一声,立即站起身来,走到堂屋,向上跪了下来。

于是李莲英亦踏了进去,在上方东首一站,朗声宣道:“奉懿旨:有上谕一道,交皇帝朱笔抄一遍。”

这是常有之事。慈禧太后每每用皇帝之名降旨,而由皇帝亲笔朱书,掩盖假借的形迹。不过通常总是当面交付,或者由李莲英送了稿子来,甚至有时只是口述大意,要皇帝自己作文章。授受之间,不拘形式,独独这时如此郑重其事,皇帝心知大事不妙了。

等他站起身来,放下了黄匣子的李莲英才给皇帝请安,口中说道:“万岁爷请里面坐吧!”

“谙达!”皇帝对李莲英的这个称呼,算是一种“尊称”—皇帝称授读的老师,如是汉人而授汉文,叫作“师傅”;旗人而教满洲话、蒙古话,或骑射、礼仪之类,就用满洲话叫“谙达”。而皇帝此时叫李莲英的这一声“谙达”,语音中充满了求援的意味:“你可得帮着我一点儿!”

“万岁爷怎么说这话?奴才能调护的,不敢不尽心尽力。不过,奴才也实在很难。唉!”李莲英微微叹口气,“无事是福!”

说完,一手挟起黄匣,一手搀一搀皇帝,陪着进了书房,将黄匣子打开,放在书桌上。

皇帝就站在那里拿起旨稿,默默念道:“现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朕勤劳宵旰,日综万几,兢业之余,时虞丛脞。恭溯同治年间以来,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本月初八日率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礼,一切应行礼仪,着各该衙门敬谨预备。钦此!”

一面念,一面身子已经发抖,念完,面如死灰,双足想移向近在咫尺的椅子都有些困难了。

李莲英急忙将他扶着坐好,铺纸揭砚,取一支笔递向皇帝,口中轻轻说道:“且敷衍过了这一关再说。”

“谙达,”皇帝很吃力地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万岁爷不必问了。千错万错,错在昨儿个不该召见袁世凯!”

“真是他!”皇帝失声说道,“真的是这个奸臣告的密!”

“这,奴才可不知道了!”李莲英拿笔塞到他手里,“早点儿覆命吧!”

皇帝茫然地提笔写那道朱谕,写到“再三吁恳慈恩训政”那一句,豆大的两滴眼泪落在纸上,渗成一片红晕,鲜艳欲流,就像珍妃颊上的胭脂那样。

这道朱谕一交到军机手里,大权便算正式移转了。作为“首辅”的礼王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该不该给皇太后递如意啊?”

皇太后、皇帝有值得庆贺之事,譬如万寿等等,大臣照例要“递如意”。如今慈禧太后训政,权柄复归掌握,说起来是件喜事。可是脑筋稍微清楚的人都在想:如果给慈禧太后递了如意,可又给皇帝递什么呢?

王文韶就是这么在想,不过他的手段圆滑,看大家不作声,只好这样答说:“到初八行礼朝贺,再递如意也不晚。”

“夔石的话不错。”庆王出言附和,叫着王文韶的别号说,“先上去看看再说。”

“可总得有两句门面话啊!”

“王爷这你就甭管了!”刚毅自告奋勇,“回头我来说。”

于是,一面找“达拉密”来行文内阁,将那道朱谕化为“明发”,以便“天下臣民”共知其“福”,一面“请起”。

这一起,仍旧是“大起”。等行完了礼,刚毅精神抖擞地说:“老佛爷大喜!多少年以来,到底见了天日了。如果是早有老佛爷掌权,也不至于受洋人那样的欺侮,让新党这等的胡闹!”

“我也是万不得已!”慈禧太后蹙眉说道,“皇帝是多少年来听信了奸人的话,糊涂得离谱了。第一个罪魁祸首是康有为,这个人万万容不得他!”

“是!”刚毅立即接口,“奴才等请懿旨,立即拿交刑部,严刑讯问。”

慈禧太后点点头,问:“听说他还有一个胞弟在京里?”

“是!康有为的胞弟叫康广仁,弟兄俩同恶相济,请旨一并拿问。此外,”刚毅又说,“所有新党,应该一律严办,除恶务尽,以肃纪纲。”

“罪有应得的,当然不能轻饶。不过,也别太张皇了。”

听得这话,荣禄立即碰头说道:“老佛爷真正圣明。如今大局初定,一切总以安静为主,奴才斗胆请旨,眼前只办首恶。”

“这话也是!”慈禧太后问道,“康有为是谁保荐的?”

“保荐康有为的人可多了……”

一语甫毕,荣禄抓住他语声中的空隙,抢着说道:“保荐康有为的,是山东道御史宋伯鲁,请旨革职。”

“可以!”慈禧太后正式做了裁决,“康有为、康广仁即刻拿交刑部,宋伯鲁革职,永不叙用。”

于是军机承旨退出,请来在德昌门朝房中待命的步军统领崇礼,由刚毅当面下达懿旨,即刻逮捕康有为兄弟,捆交刑部。崇礼是早有预备的,回本衙门点起三百兵丁,亲自骑马率领,直扑宣武门外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团团围住。哪知康有为奉旨筹办官报,已经在前一天出京,由天津上了去上海的海晏轮了。

“那么,”崇礼问道,“谁是康广仁?”

已被抓了起来的康有为的两个门生、三个仆人,面面相觑,无从回答,却有个会馆长班,曾为康广仁打过一个嘴巴,此时想起前仇,恰好报复,大声答说:“康广仁在茅房里!”

带着兵去,一抓就着。崇礼疑心康有为出京的话不实,下令大搜,就在这逐屋搜索之际,消息已经传到谭嗣同那里了。

谭嗣同是刚卸任的湖北巡抚谭继洵的长子,湖南浏阳人,所以住在离米市胡同北面不远裤腿胡同的浏阳会馆。“四京卿”依照军机章京当值的规矩,亦分两班,他与沈葆桢的孙女婿、康有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这天轮休,正在寓处与来访的康门大弟子梁启超商量如何筹办译书局。听说南海会馆出事,梁启超还有些不安的模样,而谭嗣同却是声色不同,只说:“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刘、杨二公必有信来。”

刘是刘光第,四川富顺人,进士出身,原职刑部主事;杨是杨锐,也是四川人,是张之洞当四川学政特加识拔的门生。这两人由于湖南巡抚陈宝箴的特荐,与谭、林同被召见,加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此刻正在内廷当值,有此剧变发生,自无不知之理,亦无不飞函告变之理。

果然,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气喘吁吁地赶了来,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便是那道慈禧太后自即日起训政的上谕。

“此局全输了!”谭嗣同惘惘然地对梁启超说,“卓如,我们四个人在军机章京上行走,是奉旨‘参预新政’,太后训政,当然仍复其旧,谈不到新政,我亦就无事可办,闭门待死而已!不过,天下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是我辈的本分。卓如,你犯不着牺牲,不妨投日本公使馆,请伊藤博文打电报到他们上海领事馆,安排你出洋,留着有用之身,以图后起。如何?”

这是个好主意。刚在前一天为皇帝召见的、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很同情中国的新政,当然会营救他出险。不过,“复生,你呢?”梁启超问。

“我不能走!原因很多。最明白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朝廷一定责成家父交人。你想,不肖能累及老亲吗?”

“是!”梁启超肃然起敬地说,“复生,倘有不测,后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

“正是这话!”谭嗣同欣然微笑,握着梁启超的手说,“吾任其易,公任其艰。”

看到谭嗣同处生死之际如此从容,梁启超反觉得迟徊不忍是感情的浪掷。因此,庄容一揖,挺起胸来,大步而去。

谭嗣同望着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来京陛见途中的父亲,想到此时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磨折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个打算,招手将侍立一旁愁眉苦脸不断搓着手的老仆谭桂唤到面前,有些要紧话嘱咐。

“你先不要着急!”他先安慰谭桂,“着急无用。你记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乱托人,于我不见得有好处,反而连累别人。你只去找王五爷好了,一切都听他的。”

“是!”谭桂问道,“是先禀告老爷,还是瞒着老爷?”

“瞒是瞒不住的,禀告也不必禀告。”谭嗣同说,“你先去通知王五爷一声,请他在家听我的信,千万不必来!别的话,等你回来才说。”

等谭桂一走,谭嗣同立刻关紧房门,取出一盒上海九华堂笺纸铺买的信笺,仿照他父亲的笔迹,提笔写道:“字谕同儿知悉……”

他是在伪造家书。用他父亲的语气谆谆告诫:第一,勤慎当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辈。而再三致意的是,务必相机规谏,凡事请皇帝禀承慈训,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则天下无不治。他是怕连累老父,预先为谭继洵留下免于“教子无方”的罪过的余地。

这样的家书,一共伪造了三封。写完已经下午三点钟,朝中办事的规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罢,哪怕最忙的军机处,到了未时—下午两点,亦无不散值。这天情形虽然不同,但如有严旨,缇骑亦应到门,至今并无动静,大概不要紧了。

他很想出门去打听打听消息,却又怕一走便有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来,那就不但惊惶骚扰,累及无辜,而且可能落个畏罪逃匿的名声,是他不甘承受的。这样一转念,不但不出门,反将房门大开,表示坦然。

他单独住一个院子,平时门庭如市,访客不断,这时虽然房门洞开,却绝无人来。这倒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吟着这句诗,静静地收拾诗稿文件,都归在一个皮包里,思量着托一个可共肝胆的朋友收存。

转眼天黑,谭桂也回来了,低声说道:“王五爷先不在家,他也是听得风声不好,找内务府的朋友打听消息去了。王五爷说:今晚上请大少爷不要出去,房门不要关,他回头来看大少爷。”

“嗯,嗯,好!”谭嗣同问,“家里寄来的腊肉还有没有?”

“还多得很。”

“王五爷爱吃我们家的腊肉,你蒸一大块在那里,再备一小坛南酒,等他来喝。”

谭桂如言照办。到了二更以后,估量客人随时可来,预先将不相干的男仆都支使得远远的,只他自己与谭嗣同的一个书僮小顺,悄悄在廊下侍候茶水。

这天已近上弦,一钩新月,数抹微云,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谭嗣同书房中一灯如豆。谭桂想起这个把月来,无一夜不是灯火通明,笑语不绝,总要到三更以后,访客方始陆续辞去。谁知旦夕之间,凄凉如此!忍不住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