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到哪里都带着专用的茶具,当初防微杜渐,恐怕有人下毒,所以派专人侍候,久而久之,形成规制,太监宫女无不清楚。因此,有宫女便待传谕“进茶”,却为皇帝拦住了。
“别叫他们!”皇帝对那宫女说,“把你们主子喝的茶,倒一碗我喝!”
“奴才喝的是菊花茶。”珍嫔答说,“只怕皇上喝不惯。”
“菊花茶消食败火,很好。”
于是珍嫔亲自去泡了一碗菊花茶,捧到皇帝面前。滚水新沏,茶还烫得很,口渴的皇帝却有些忍不得了。
“太烫!有凉一点儿的没有?”
“凉的是奴才喝残了的,可不敢进给皇上。要不……”珍嫔用手指扶着太阳穴,偏着头想了一下,然后一掀眉说,“有了,对一点儿蜜水吧!”
语音清脆,真有呖呖莺声之感,加上她那娇憨的神情,皇帝未曾饮蜜,便已甜到心头。而珍嫔却不待他置可否,已经扭转腰肢,捧来一个青花小瓷缸,里面是调淡了的蜜水。这时瑾嫔也帮着动手,逼出盖碗中的茶汁,对上三分之一的蜜水,珍嫔接了过来,抽手绢拭净杯沿的茶渍,方始双手捧上。
“挺香的!”皇帝喝了一口,又喝一口,接连不断地,很快地喝了一半,“回头你说给他们,以后也照这个样子侍候菊花茶。”
“是!”瑾、珍姊妹同声答应。
“去年我嗓子不舒服,也喝菊花茶,觉得不如这个好。”
“这菊花是杭州来的。”
“喔,”皇帝想到了,“必是长善给你捎来的。是吗?”
“是。”珍嫔戚然,“是奴才伯父给的,菊花到,出缺的电报也到了。”
“长善可惜!”皇帝安慰她说,“他的儿子很好,志锐是长善的儿子吗?”
“不是!是奴才大伯父长敬的儿子。”珍嫔答说,“奴才二伯父当广州将军的那几年,志锐一直在广州读书。”
“都说长善在广州的时候风雅好客,很有些有才气的,在他那里倒是些什么人呀?”
“有奴才的老师文廷式,他的才气最大。”
“是你的老师?”皇帝觉得很新奇似的,转脸问瑾嫔:“也是你的老师吗?”
“是。”
皇帝看看她们姊妹俩,十五岁的瑾嫔已有大人的模样,十三岁的珍嫔稚气多少未脱,不像是肚子里有墨水的,所以又问:“那姓文的教了你们几年书?”
“不过一年多。”瑾嫔唯恐皇帝考问,赶紧声明,“奴才姊妹,不过跟着文先生认几个字,不敢说是读书。”
“名师必出高徒,姓文的既有才气,想来你们的书,一定也读得很好。”皇帝接下来问,“当时还有些什么人?”
“有于式枚,他是广西人,跟志锐都是光绪六年的翰林。还有梁鼎芬……”
“喔,梁鼎芬,我知道。是参李鸿章的!”
“是。”
“他革职以后,在干什么?”
“在广州。张之洞请他在广雅书院讲学。”
“于式枚呢?”
“听说在北洋幕府里。”
“姓文的点了翰林没有?”皇帝想了一下,“姓文的翰林,有个文治,是旗人啊!我记不得汉人有姓文的翰林。”
“他不是翰林,是光绪八年北闱的举人,中了举就丁忧,到光绪十二年才会试,没有考上。”珍嫔很认真地说,“考不上不是他的学问不好,绝不是!”
看她那唯恐他人不信的神情,皇帝觉得天真有趣,不由得就笑出声来。“我知道你那老师是才子。”皇帝是抚慰的语气,“几时倒要看看他的文章。”
“奴才这里有他的诗稿。”
“好啊!拿来我看看!”
珍嫔答应一声,立刻就去开抽斗,却又临事踌躇,最后终于取来薄薄的一个本子,送到皇帝手上。
“啊,是宫词!”
听得这一声,瑾嫔脸上立即显得不安,但却无可奈何,她不能从皇帝手上去夺回那个本子,只微微向她妹妹瞪了一眼。
“我带回去慢慢儿看。”
皇帝起身离去,翊坤宫上上下下跪送如仪。回进宫来,瑾嫔将珍嫔拉到一边,悄悄埋怨。
“文先生的宫词,都是有本事在内的。你怎么随随便便送给皇上看!不怕闹出事来?”
珍嫔也有些懊悔自己轻率,不过她向来好强,不肯认错,“皇上很厚道,很体恤人的。”她说,“绝不会出乱子。”
“皇上是不会。就怕别人见到了,传到……”瑾嫔叹口气,不敢再往下说,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珍嫔也省悟了。那些宫词如果让慈禧太后见到了,一定会有祸事。可是事已如此,急也无用,索性放出泰然的神色,笑笑不响。
在斋宫中的皇帝,这夜有了一样很好的消遣,玩赏那本诗册。册子是用上好的连史纸装订而成的,朱丝界栏,一笔媚秀而嫩弱的小楷。可以想象得到,出于珍嫔的手笔。
诗是二十一首七绝。题目叫作“拟古宫词”。皇帝听翁同龢讲过,凡是“拟古”,往往别有寄托,可知这二十一首《拟古宫词》,就是咏的时事。这样一想,越有一种好奇的趣味,在灯下喝着茶,很用心地一句一句读:
钗工巧制孟家蝉,孤稳遗装尚俨然。何似玉梳留别谱,镜台相伴自年年。
皇帝有些失望,第一首就看不懂。姑且再往下念,念到第三首,非常高兴,到底明白了:
鼎湖龙去已多年,重见昭宫版筑篇。珍重惠陵纯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钱。
看到“惠陵”两字,通首可解。“惠陵”是指穆宗,那么“鼎湖龙去”当然也是指穆宗。“版筑”与“昭宫”连在一起用,自是指慈禧太后修西苑与颐和园,而用“重见”的字样,是说穆宗在日,曾有重修圆明园之议。
这就是说,当年穆宗为了重修圆明园,数度微行,感染“天花”,竟致不寿,“鼎湖龙去”十来年,前事淡忘,深宫重见修园的烫样和图说。虽然有人谏阻,并且像阎敬铭那些大官,不肯动用部款,但穆宗当年为了颐养圣母而有重修圆明园诏旨的孝心,需当珍重,不该吝予拨款。皇帝记得“水衡钱”的典故出在《汉书》上,命小太监检书来看,《宣帝纪》中果然有“以水衡钱为平陵徙民起第宅”这句话。汉朝的“水衡都尉”掌管皇室私藏,“水衡钱”就好比如今内务府的收入,但是汉宣帝却用来为“陵户”起造住宅。相形之下,修禁苑就显得自私了。
“果然是才子!这个典用得好!”皇帝轻声自语着,重新又讽咏了两遍,觉得就这二十八个字,比连篇累牍、义正辞严来谏止园工的奏折,更有力量。
经此领悟,第二首也看得懂了:
内廷宣入赵家妆,别调歌喉最擅场。羯鼓花奴齐敛手,听人演说蔡中郎。
那是慈禧太后大病初愈时候的事。为了替她遣闷,内务府曾经传唤了“落子馆”的几个姑娘,在长春宫演唱“八角鼓”。为此惹得惇王大为不满,一天在内务府朝房午饭喝了酒,正好奉懿旨召见,便穿一件葛布小褂,将辫子盘在顶上,口中哼着“什不闲”小调,徜徉入殿。李莲英大惊失色,慈禧太后却无可奈何,说得一声:“五爷醉了!”命太监将他扶了出去,心知惇王谲谏之意,从此不再“听人演说蔡中郎”了。
想到惇王的谲谏,皇帝又记起一件令人好笑而痛快的往事。一次惇王进献黄花鱼,而敬事房的太监有所需索,他便在召见时,亲自端了一盘鱼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不免诧异相问,惇王答道:“敬事房的太监要红包,不给不让送进来。臣没有钱,有钱也不能给他们,只好自己端了来。”慈禧太后大怒,将敬事房的太监交付内务府杖责。
都说惇王粗略不中绳墨,其实也是贤王。皇帝心里在想,慈禧太后在亲贵之中,亦唯有对惇王还有三分忌惮。如今一死,就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直言切谏了。
掩卷长叹,伤感了好一会儿,皇帝方始又翻开诗册来看,第六首也是很容易明白的:
千门鱼钥重严宸,东苑关防一倍真。廿载垂衣勤俭德,愧无椽笔写光尘。
这是颂扬慈安太后。从咸丰十一年垂帘到光绪七年暴崩,整整二十年——如果慈安太后在世,今日是何光景,颐和园会不会出现,都难说了。
看到第十一首,皇帝入目心惊,这首诗可当作嘉顺皇后哀词:
富贵同谁共久长?可怜无术媚姑嫜!大行未入瑶棺殡,已遣中官撤膳房。
皇帝记不起嘉顺皇后是怎么一个样子了。这十来年也很少听人提到她。只隐约听说,嘉顺皇后是绝食而亡的,照这首诗看来,似乎不然。
“大行”是大行皇帝的简称,指穆宗,“瑶棺”便是白玉棺,皇帝记得是《后汉书》中王乔的故事,吴梅村的《清凉山礼佛诗》,就曾借用“天降白玉棺”这个典故,暗喻世祖驾崩。世祖也是出天花而死的,所以文廷式用“瑶棺”的字样,更显得工稳,而隐指穆宗之崩,也就更无可疑了。
殡是殡舍。这句诗是指明时间,穆宗初崩已殓,梓宫尚未移入景山寿皇殿以东的观德殿殡宫,“已遣中官撤膳房”,绝了皇后的饮食。照此看来,哪里是嘉顺皇后绝食殉节,竟是为慈禧太后活生生逼死的。
想到这里,皇帝不寒而栗,同时也不肯相信有这样的事。因而转脸吩咐侍候香案的小太监:“找张亦英来!”
张亦英自然也是太监。这个太监的出身与众不同,原是秀才,乡试不第,下帏苦读,三年之后,又复入闱,场中十分得意,自觉下笔如有神助,得心应手,必中无疑。谁知第三场墨污了卷子,就此贴出“蓝榜”。张亦英愤而“自宫”,居然不死,却成了废人。他是定兴人,此地从明朝起就出太监,便有人援引他入宫,补上太监的名字,派在乾清宫侍候穆宗读书。
光绪皇帝即位,张亦英仍旧在乾清宫当差。因为他是秀才出身,便无形中成了“谙达”,皇帝刚上书房的那两年,回宫温习功课,每每求助于张亦英。以后又成了皇帝闲谈的伴侣,宫中许多故事,皇帝都是从他口中听来的。
此时奉召来到御前,皇帝率直问道:“当年嘉顺皇后是怎样故世的?”
张亦英一愣,随即反问一句:“万岁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随便问问。你别管!你说就是了。”
“嘉顺皇后……”张亦英放低了声音说,“是吞金死的。”
“怎么说是她绝食呢?”
“其实绝食不绝食,根本没有关系。”
“这话是怎么说?”
“同治爷龙驭上宾,嘉顺皇后哭得死去活来,打那时候起,就不打算活了。哪里还有心进饮食?”
“饮食是有的?”
“自然有的。”张亦英说,“后家也常常进食物。”
皇帝一听这话,便立刻追问:“为什么后家要进食物?”
张亦英毫无表情地答说:“那也是常有的事。”
“总有点缘故吧?”
张亦英不答。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下,慢吞吞地答道:“奴才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这是有意不说。皇帝当然也知道他是谨慎。但以前对嘉顺皇后的故事只是好奇,听完无非嗟叹一番,此刻却不知如何,特感关切,若不问明,竟不能安心。
无奈张亦英已警觉到多言足以贾祸,越发装聋作哑,皇帝要想深入追问,却又苦于难以措词,只得作罢。
再看下面一首:
锦绣堆边海子桥,西风黄叶异前朝。朱墙圈后行骢断,十顷荷花锁玉娇。
这首诗有确切的地名,皇帝读过《啸亭杂录》《天咫偶闻》这些谈京师变迁及掌故的书,知道“海子桥”就是地安门外、什刹海上的三转桥,桥北不远就是恭亲王府,本来是和珅的府第。乾隆末年,皇子私议储位,皇十七子贝勒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存非分之想?只望有一天能住和珅的房子,于愿已足。”其后永璘同母的胞兄皇十六子受内禅,就是嘉庆。嘉庆四年太上皇帝驾崩,和珅随即遭祸,下狱抄家,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之谣。而那座巨宅便赐给了已封为庆郡王的永璘。咸丰初年,方改赐恭王。
但是玩味诗意,却又似别有所指。恭王近年固然韬光养晦,当政之日,亦未曾扩修府第,所谓“朱墙圈后行骢断”这句诗毫无着落。而且既是宫词,亦不应该谈藩邸之事。
细想一想,或者是指拆迁蚕池口教堂扩充西苑一事。三海在明朝称为“三海子”,又称“西海子”,海子桥大概泛指三海子的某一座桥。那一带本来是相当荒凉的,今昔相比,自是“西风黄叶异前朝”。一经拆迁蚕池口教堂,划入禁苑,行人不到,即所谓“朱墙圈后行骢断”,然则“十顷荷花”是写中南海的夏日风光,只不知“玉娇”指谁?皇帝想不懂。
想得懂的是这一首:
九重仙会集仙桃,玉女真妃共内朝。末座谁陪王母宴?延年女弟最妖娆!
这是指李莲英的胞妹,慧黠善伺人意,常常由慈禧太后召入宫来,一住十天半个月不放出去。去年慈禧太后万寿,召集宫眷赐宴,她居然亦敬陪末座,一时诧为异数。
皇帝觉得这首诗中最有趣的是,将李莲英比作汉武帝朝的李延年,不但切姓,而且李延年父母兄弟,一门倡优,他本人又犯法受过腐刑,供职于狗监,与李莲英的身分相合。李延年善解音律,李莲英亦唱得极好的皮黄,其事相类。李延年有宠于汉武帝,则李莲英有过之无不及。文廷式将此二李相拟,巧妙之至。
最巧的是,二李都有一个“妖娆女弟”。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李夫人,病殁以后,汉武帝为她废寝忘食,召方士齐少翁来招魂,导致了汉武帝好祠祷之事,成为汉朝盛极而衰的原因之一。那么李莲英的妹妹会不会成为李夫人呢?
皇帝觉得这一自问,匪夷所思,实在好笑,随即抛开,看另一首。
这首诗一开头就用的是汉武帝的故事:
金屋当年未筑成,影娥池畔月华生。玉清追着议何事?亲揽罗衣问小名。
皇帝记得“影娥池”也是汉宫的池沼,便命小太监拿《三辅黄图》来看,果然在第四卷的《池沼门》中找到了。
影娥池,武帝凿池以玩月,其旁起望鹄台以眺月,影入池中,使宫人乘舟弄月影,名影娥池。亦曰眺蟾台。
又是汉武帝的典故,衬托得“金屋”更明显了——武帝初封胶东王,喜爱长公主的女儿陈阿娇,能得阿娇为妻,愿筑金屋以藏。这便是“金屋藏娇”这句成语的由来。武帝与阿娇是表兄妹,正跟皇帝与皇后叶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
于是,皇帝由“影娥池”上,想起“亲揽罗衣问小名”的往事。那是在去年夏天,西苑扩修告成,慈禧太后在仪鸾殿避暑。有一天召集妃嫔宫眷在北海泛舟,正好皇后也在宫中,是随扈的一员,但并不在慈禧太后船上。
皇帝是在瀛台附近的补桐书屋做完功课,随后赶了来的。遥遥望见一只大船,以为是慈禧太后的御舟,追上去一看,方知不是。而皇后却在船头跪接,皇帝与她虽是姑表兄妹,但清朝的规矩,不重外戚,所以他并未临幸过方家园舅家,而对这位表妹,亦只是在挑选秀女时识过面。此时似乎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亲自扶了她一把,也问了问她的小名。
不想这段经过也让文廷式知道了,而且赋入诗篇。他记得当时是下午两点多钟,不是黄昏,何来月华?所谓“月华生”不过就影娥池这个典故描写而已。
然而那第一句与第四句却颇使皇帝不快:“金屋当年未筑成”加上“亲揽罗衣问小名”的说法,似乎皇帝早就中意这位表妹。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因此,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诗册,从头细想,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儿,再想到瑾、珍姊妹,有着无可言喻的怅惘。
慢慢心静下来了。可是其他的幻影消失,唯有珍嫔娇憨的神态,盘旋在脑际不去。
第二天下午,皇帝再度驾临翊坤宫,这一次是在瑾嫔那里坐。
“我看过了。”皇帝从袖子里抽出文廷式的诗册,递了给珍嫔,“诗笔是很好,有些才气。不过,道听途说,很多失实之处。”
一听这话,瑾嫔先就害怕了,“文人喜欢舞文弄墨,不知道忌讳。”她说,“皇上不必理他。”
“我可以不理,传到‘里头’,可就不得了啦!”皇帝向珍嫔说道,“你最好拿它烧掉!”
“是!”仍旧是瑾嫔回答,“奴才姊妹遵旨。”
皇帝还待有话要说,但见门帘掀动,随即喝问:“是谁?”
“是奴才!”王香掀帘而入,请个安说,“老佛爷宣召,这会儿在储秀宫。请万岁爷的示下。”
明为请示,其实是催促。皇帝顾不得再多说什么,随即穿由翊坤宫后殿,很快地到了储秀宫。
“这儿有两个奏折,你看看!”慈禧太后平静地说,“从后天起,千斤重担都在你一个人肩上,我就知道,必有这些花样。”
是何花样?皇帝无从揣测。但听慈禧太后的语气,却不能不有所警惕,所以将奏折看得很仔细。
第一个折子是吏部的覆奏,解释关于屠仁守“以补官日革职留任”一事,所谓“开去御史,另行办理”,是应该先行文都察院,提出补用为屠仁守遗缺山西道监察御史的人选,然后,屠仁守改用为六部的司员,同时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
这样处置,皇帝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御史与司员品级相近,而身分大不相同。屠仁守建言不当,不教他再负言责,这个处分,顺理成章,而况调了司员,也还需“革职留任”,处罚已经很重了。
话虽如此,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不便贸然发言,皇帝便先搁了下来,再看第二个。
第二个奏折是去年七月刚调补了河道总督的吴大澂所上。皇帝一看事由是“请饬议尊崇醇亲王典礼”,心里便是一跳,看得也越仔细了。
奏折中一开头先称颂醇王,说他“公忠体国,以谦卑谨慎自持,创办海军衙门各事宜,均已妥议章程,有功不伐,为天下臣民所仰望”。然后提到醇王的身分:“在皇太后前则尽臣之礼,在皇上则有父子之亲。”
这句话又使得皇帝一震,但不能不出以镇静,往下读到“我朝以孝治天下,当以正名定分为先。凡在臣子,为人后者,例得以本身封典,封本生父母。此朝廷锡类之恩,所以遂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属在臣工,皆得推本所生,仰邀封诰,况贵为天子,而于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礼”。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天子与臣子何得相提并论?臣子封父母,连像赫德这样的客卿,都可锡以三代一品封典,而皇帝的本生父,不能也尊以皇帝的大号,不然岂不是成了太上皇帝?
皇帝知道,犯讳的事出现了!不自觉地偷觑了一眼,只见慈禧太后在闭目养神,脸色虽很恬静,却别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态。因而越发小心。
再看下去,是引用孟子“圣人人伦之至”的话,认为“本人伦以至礼,不外心安理得。皇上之心安,则皇太后之心安,天下臣民之心,亦无不安”。皇帝觉得正好相反,这个奏折上得令人不安,且再看了再说。
这下面的文章就很难看了,考证宋史与明史,谈宋英宗与明世宗的往事,紧接着引用乾隆《御批通鉴辑览》中,关于宋英宗崇奉本生父的论据,做了一番恭维。
乾隆雄才大略,而身分与常人不同,所以论史每有无所忌讳的特殊见解。对于明朝的“大礼议”,认为明世宗要推尊生父,本属人子至情,臣下一定要执持宋英宗的成例,未免不近人情,说是世宗对本生父兴献王,“以毛里至亲,改称叔父,实亦情所不安”。因此,乾隆认为在群臣集议之初,就早定本生名号,加以徽称,让世宗对生父能够稍申敬礼,略尽孝意,则张璁、桂萼之流,又哪里能够针对世宗内心的隐痛兴风作浪?这意思是能一开头就让世宗追尊生父为兴献皇帝,使他尽了人子之礼,就不会有以后君臣之间的意气之争,而掀起弥天风波。
吴大澂引用乾隆的主张,自以为是有力的凭藉,振振有词地说:“圣训煌煌,斟酌乎天理人情之至当,实为千古不易之定论。本生父母之名不可改易,即加以尊称,仍别以本生名号,自无过当之嫌。”
看到这里,皇帝大吃一惊,警觉到自己必须立刻有个严正的表示,否则不仅自己会遭受猜忌,而且亦将替生父带来许多麻烦。
“吴大澂简直胡说。”皇帝垂手说道,“儿子想请懿旨,把他先行革职拿交刑部治罪。”
“也不必这么严厉。拿事情弄清楚了,让普天下都明白,如今究竟是谁当皇帝,将来又是该谁当皇帝,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慈禧太后接着又说,“我倒问你,你看吴大澂的议论,错在哪儿?”
“不但错,简直荒谬绝伦。”皇帝答道,“高宗纯皇帝的本意,兴献王已经下世,尊为皇帝,加上徽称,不过是一个虚的名号,无害实际。如果明世宗入承大统,而兴献王在世,纯皇帝一定不会发这么一个议论。”
“对了!”慈禧太后点点头,“吴大澂的意思,要大家会议醇王的称号礼节。我就想不明白了,已经是亲王了,还能改个什么称号,真的当太上皇帝?那一来,该不该挪到宁寿宫来住?我呢,莫非还要三跪九叩朝见他?”
这话其实是无须说的,而慈禧太后居然说了出口。虽是绝无可能的假设之词,听来依然刺耳惊心,皇帝不由得就跪下了。
“那是万万不会有的事。吴大澂太可恶了,说这么荒唐的话,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皇帝是这样愤慨的神色,慈禧太后当然觉得满意,却还有些不放心。因为她很有自知之明,皇帝对自己一直是畏惮多于敬爱。这时候看来很着急,过后想想,或许会觉得吴大澂的话不无可取。总要让他知道,这件事铁案如山,醇王不管生前死后,永远是亲王的封号,才能让皇帝真正死了那条心。
这样想停当了,她和颜悦色地说:“你起来。我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不过,当初为了你的继统,闹成极大的风波,甚至还有人不明不白送了命,只怕你未必知道。”
这是指光绪五年穆宗大葬,吏部主事吴可读奉派赴惠陵襄礼,事毕在蓟州三义庙服毒毕命,作为尸谏,遗疏请为穆宗立后一事。那时皇帝只得九岁,仿佛记得慈安太后一再赞叹:“吴可读是忠臣!”而慈禧太后却说:“书呆子可怜!”除此以外就不甚了然了。
此时听慈禧太后提到,便即答道:“当时吴可读有个折子,儿子还不曾读过,倒要找出来看一看。”
“原来你还不曾看过这个折子?”慈禧太后讶然地,“毓庆宫的师傅们,竟不曾提过这件事?”
“没有。”
“那就奇怪了!这样的大事,师傅们怎么不说?”慈禧太后随即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李莲英,他一直侍候在窗外,约略听知其事,却必须装作不知道,哈着腰静等示下。
“你记得不记得,光绪五年,吴可读那一案有好些奏折,该抄一份存在毓庆宫,都交给谁了?”
“敬事房记了档的,一查就明白。”
“快去查!查清楚了,拿原件取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便又问:“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你总知道?”
“是!”
“所以吴可读说要给穆宗立后,其中便有好些难处。吴可读奏请将来大统仍归承继穆宗的嗣子继承,就等于先立了太子,岂不是违背家法?”
“是。”
“现在我又要问你了,你知道天下是谁的天下?”
问到这话,过于郑重,皇帝便又跪了下来。他不敢答说:“是我的天下。”想了想答道:“是太祖皇帝一脉相传,先帝留下来的天下。”
这话不算错,但慈禧太后觉得语意含混,皇帝还是没有认清楚他自己的地位,随即正色说道:“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一脉相传,到了你手里,是你的天下,将来也必是你儿子的天下,这是一定的。可有一层,你得把‘一脉相传’四个字好好儿想一想,本来是传不到你手里的,你是代管大清朝的天下,将来一脉相传,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你懂了吧?”
皇帝细想一想,明白而不明白。所谓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是将来将自己的亲子继承穆宗为嗣子,接承大统,这是明白的。然而嗣皇帝称穆宗,自是“皇考”,那么对自己呢?作何称呼?这就不明白了。
眼前只能就已明白的回答:“将来皇额娘得了孙子,挑一个好的继承先帝为子,接承大统。”
“对了,正就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说道,“将来继承大统的那一个,自然是兼祧,不能让你没有好儿子。”
“是!”皇帝磕一个头,“谢皇额娘成全的恩德。”
“这话也还早。”慈禧太后沉吟着,仿佛有句话想说而又觉得碍口似的。
“快起来。”
慈禧太后俯下身子,伸出手去,做个亲自搀扶的姿态,皇帝觉得心头别有一般滋味,捧着母后的手,膝行两步,仰脸说道:“儿子实在惶恐得很!只怕有负列祖列宗辛苦经营的基业。皇额娘多年苦心操持,今日之下,付托之重。儿子的才具短,没有经过大事,不知道朝中究竟有什么人可以共心腹。如今像吴大澂之类,抬出纯皇帝的圣训来立论,儿子若非皇额娘教导,一时真还看不透其中的祸机。儿子最惶恐的,就是这些上头,将来稍微不小心,就会铸成大错,怎么得了?”
“大主意要自己拿,能识人用人,就什么人都可以共心腹。不然,哪怕至亲,也会生意见。”慈禧太后安慰他说,“你放心吧,我在世一天,少不得总要帮你一天,有我在,也没有人敢起什么糊涂心思。”
“是!遇有大事,我自然仍旧要禀命办理。怕的是咫尺暌违,有时候逼得儿子非立刻拿主意不可,会把握不住分寸。”
“这倒是实话。我也遇见过这样的情形。”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我教你一个秘诀,这个秘诀只有两个字:心硬!”
“心硬?”
“对了!心硬。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君臣是君臣,叔侄是叔侄,别搅和在一起,你的理路就清楚了。”
这两句话,在皇帝有惊心动魄之感,刹那间将多年来藏诸心中的一个谜解开了——他常常悄自寻思,满朝亲贵大臣,正直的也好有才具的也好,为什么对慈禧太后那么畏惮,那么驯顺?而慈禧太后说的话做的事,也有极不高明的时候,却何以不伤威信,没有人敢当面驳正?就因为慈禧太后能硬得起心肠,该当运用权力的紧要关头,毫不为情面所牵掣,尤其是对有关系的人物,更不容情。像两次罢黜恭王,就是极明显的例子。
如今对醇王应该持何态度,就在她秘传的这一“心法”中,亦已完全表明。皇帝确切体认到这一点,用一种决绝而豁达的声音答说:“儿子懂了,儿子一定照皇额娘的话去做。”
“你能懂这个道理,就一定能担当大事。”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做皇帝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总在往远处、大处去想。时时存着一个敬天法祖的心,遇到为难的时候,能撇开一切,该怎么便怎么,就绝不会出大错。”
“是!”皇帝问道,“儿子先请示吏部这个奏折,该怎么办?”
“屠仁守的折子,我留着好几件,他的话说得不中听,却不是有什么私心,照我的意思,原可以不理他。不过他们有意见,就仍旧交给他们去拟吧!”
“他们”是指军机大臣。皇帝便在奏折上用指甲画了个“交议”的掐痕,放在一边,再议论吴大澂的奏折。
这时李莲英已经从毓庆宫将抄存的奏折取来,却不捧到皇帝面前,只来回一声:“请万岁爷看折。”
皇帝看折,通常在两处地方,不是在养心殿西暖阁,便是就近在慈禧太后寝宫的书斋。这间书斋设在后殿西室,名为猗兰馆。李莲英亲自引导入座,吩咐宫女奉上一碗茶,摆上几碟子皇帝喜爱的苏式茶食,然后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皇帝坐下来揭开紫檀书案上的黄匣子,但见黄丝绦束着一叠文件,最上面的一份,红底黄绫装裱的封面,大书“懿旨”二字。揭开来一看,用廷寄的格式,每面五行,每行二十字,端楷写着:
光绪五年四月初五日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系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原以将来继绪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明定储位,彝训昭垂,允宜万世遵守,是以前降谕旨,未将继统一节宣示,具有深意。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缵承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所有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徐桐、翁同龢、潘祖荫联衔折,宝廷、张之洞各一折,并闰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谕旨,均着另录一份,存毓庆宫。
接下来看抄件,第一通是那年闰三月十七的谕旨,命群臣廷议吴可读的原折——这个原折,已无法得见,皇帝所看到的是抄件,字迹端正,笔姿饱满,当然不能显示吴可读绝命之顷,以泪和墨的悲惨景象。然而想到以皇帝的家务,而竟有人不惜一死建言,这份赤忱,实在可敬,因而肃然默诵,一个字都不敢轻易放过。
一读再读,方始明白,吴可读是怕帝系移到醇王一支。而在这移转之间,有人想以拥立取富贵,所以,最要紧的一句话,还不是“将来大统仍归承继大行皇帝嗣子”,而是下面的:“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
这是吴可读的过虑吗?吴大澂的奏折,就是“异言”的开端吗?皇帝一时想不明白,喝着茶,怔怔地在思索。
突然有声音打破了沉寂,回头一看,是李莲英正推开了门,门外是慈禧太后。皇帝急忙起身,亲自上前搀扶。
慈禧太后就在皇帝原来的座位上坐下,看一看桌上的抄件问道:“都看完了?”
“还没有。只看了吴可读的一个折子。”
“唉!”慈禧太后微喟着,“都是姓吴!”
言外之意是,同为姓吴,何以贤愚不肖,相去如此之远?这也就很明显地表示了慈禧太后的态度,对于吴大澂一奏,深不以为然。换句话说,也就是对醇王存着极重的猜忌之心。
这固然是皇帝早就看了出来的事,然而慈禧太后却从来没有一句话,直接表示对醇王有所防范。皇帝觉得这种暧昧混沌的疑云如果不消,将来的处境,便极为难。不仅自己会动辄得咎,甚至深宫藩邸之间,隔阂日深,更非家国之福。
因此,皇帝脱口说道:“儿子奇怪,当时醇亲王何以没有奏折?”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断地慢慢点头,呈颇为嘉许的神态:“你这话问在关键上。事理上头是长进了!”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李莲英说:“去!把我梳妆台右首第一个抽斗里面的那只小铁箱拿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向皇帝又说:“醇亲王当时卷在漩涡里头,不便说什么。好在他早就说过了,等李莲英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李莲英来得很快,携来一具极其精致的小铁箱,镀金凿花,是英国女皇致赠的一只首饰箱,有锁而无钥匙,跟保险箱一样,用的是转字锁。慈禧太后一面思索,一面亲手拨弄,左转右转转了好半天,到底将箱子打开了。
“你看吧!”慈禧太后说,“没有吴大澂的奏折,今天我还不会给你看。最好你永远不必看,太平无事。”
皇帝悚然、肃然地接过来,翻开一看,是醇王的奏折,于是先看折尾,日期是光绪元年正月初八,是十四年前的话。
“你念一念,我也再听听。”
“是!”皇帝不徐不疾地念:
臣尝见历代继承大统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备载史书。其中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
读到这里,皇帝不由得就停了下来,因为这是醇王开宗明义,有所主张。而提到旁支入承大统,不是谈宋英宗的“濮议”,就是论明世宗的“大礼议”,不道还有宋孝宗的故事。
皇帝只记得由宋孝宗开始,宋朝的帝系复归长房,也就是由太宗转入太祖一系——孝宗为太祖幼子秦王德芳之后,生父名叫子偁,如何得封秀王,可就记不起来了。
“你怎么不念了?”慈禧太后问。
“儿子在想,秀王子偁是怎么回事?”皇帝答道,“儿子念宋史,倒不曾注意。”
“我告诉你吧。”慈禧太后身子往后一靠,坐得更舒服,双手捧着一杯茶,意态悠闲地说,“大宋天下是赵匡胤的天下。赵光义烛影摇红,夺了他哥哥的基业,所以金兵到开封,二帝蒙尘,子孙零落。这是报应!”
皇帝读过《宋史纪事本末》,对于这段所谓“金匮之盟”的史实,记得很清楚。当时杜太后本乎国赖长君的道理,遗命定下大位继承的顺序,兄弟叔侄,依次嬗进。赵光义兄终弟及之后,应该传位魏王廷美,再传位燕王德昭,天下复归于太祖的子孙。结果是赵光义背盟,六传至徽宗而有金兵入寇,国破家亡之祸。时隔一百五十年,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如今为慈禧太后轻轻一句“这是报应”而绾合在一起,皇帝不由得心头一震,泛起了天道好还、报施不爽的警惕。
“宋室南渡,高宗只有一个儿子,三岁的时候,得了惊风,小命没有能保住,高宗从此绝嗣。那时候,吴后从江西到杭州行在,得了一个怪梦,”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是个什么怪梦,没有人知道,想来总不外乎因果报应,梦中示警,倘或高宗不能悔悟,为他祖宗补过,一定还有大祸。这个怪梦,吴后说了给高宗,高宗就决计拿天下还给太祖的子孙。降旨访求太祖的子孙,第一要‘伯’字辈,就是高宗的侄子;第二,要七岁以下;第三要贤德。结果初选选了十个,复选选了两个,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福相,自然占便宜。”
“那就是孝宗?”
“不是!”慈禧太后喝口茶,极从容地往下讲,“瘦的赏了三百两银子,已经要打发走了,高宗忽然又说:‘再仔细看看!’就再看。两个人并排站在那儿,有只猫从他们脚下过,瘦的不理,胖小子淘气,一脚就踹了去,这一脚把他的皇帝给踹掉了。”
“怎么呢?”皇帝兴味盎然地问。
“这就叫‘观人于微’。”慈禧太后略略加重了语气,使得这句话带着一种训诲的意味,接着又说,“高宗当时便跟左右说:‘这只猫偶尔走过,又不曾碍着他什么,干吗踢它?本性这么轻浮,将来哪能治理天下?’就拿瘦的给留了下来,这才是宋孝宗。现在要讲孝宗的父亲,就是封秀王的子偁……”
子偁是高宗的族兄。徽宗宣和元年,宗室“舍试”合格,调补“嘉兴丕”,这年生子,取名伯琮,就是后来的孝宗。伯琮被选入宫教养,子偁父以子贵,但也不过升到五品官,十几年之后病故。其时伯琮已受封为普安郡王,子偁恩赠为太子少师。普安郡王被立为太子,子偁才追封为王,因为嘉兴又称秀州,所以封为秀王。
“后来高宗内禅,孝宗做了皇帝。秀王是他生父,不也该追尊为皇帝吗?”慈禧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似乎咄咄逼人地等着答覆。
皇帝最畏惮她这样的眼色,自然而然地将头低了下去,默念着醇王奏折上的那句话:“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宗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恍然大悟,醇王自愿地表示,他绝无非分之想。
既然自己父亲有此意向,而且醇亲王的封号眼前也绝无更改的可能,那就聪明些吧!皇帝这样在想。
“无论国事私恩,从哪一方面看,都以不改王封为是。”
“噢,”慈禧太后似有意外之感,“你好像很有一番大道理可以说?”
“是!儿子也不敢说是大道理。”皇帝答道,“论私恩,孝宗七岁入宫蒙高宗教养成人,这番抚育深恩,自然永永记在心头,而况又付托大位?裁成之德,过于生父。当时高宗内禅,退归德寿宫,如果孝宗追尊秀王为皇帝,称为‘皇考’,岂不伤老人之心?”
“嗯,这是私恩。国事呢?”
“宋室南渡,偏安之局,凡事以安静为主。如果追尊秀王为皇帝,于礼未协,必有人上书争辩,就像英宗朝的‘濮议’那样,自非国家之福。”
慈禧太后静静听完,脸上浮现出恬恬的神色,“你说的道理很透彻。如今真该以国事为重!”她说,“你再往下念,听听你‘七叔’说的道理。”
于是,皇帝接着念醇王的奏折:
有大乱之道焉,宋英宗之“濮议”,明世宗之“议礼”是也。张璁、桂萼之俦,无足论矣,忠如韩琦,乃与司马光议论牴牾!其故何欤?盖非常之事出,立论者势必纷沓扰攘,虽立心正大,不无其人,而以此为梯荣之具,迫其主以不得不视为庄论者,正复不少。
“也不多。”慈禧太后突然插进来说,“如今只有吴大澂一个。他拿乾隆圣谕做挡箭牌,你能说他不是‘庄论’吗?真亏得你七叔见得到,早有这么一个折子,可以塞他的嘴。你再念!我记得这就该提到你了。”
慈禧太后没有记错,下面正是提到皇帝入承大统之事:
恭维皇清受天之命,列圣相承,十朝一脉,至隆极盛,旷古罕觏。讵穆宗毅皇帝春秋正盛,遽弃臣民,皇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特命皇帝入承大统,复推恩及臣,以亲王世袭罔替。渥叨异数,感惧难名,原不需更生过虑,惟思此时垂帘听政,简用贤良,廷议既属执中,邪说自必潜匿。倘将来亲政后,或有草茅新进之徒,趋六年拜相捷径,以危言故事,耸动宸聪。不幸稍一夷犹,则朝廷徒滋多事矣!
念到这里,皇帝想起张璁六年工夫由一名新进士当到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的故事,不由得憬然自警,特地停下来说道:“儿子不会听那些‘危言’的!”
“原要你心有定见。”慈禧太后不胜感慨地说,“不想草茅新进倒都安分,做了几十年官的,反而这么飞扬浮躁。”
这是指责吴大澂。皇帝停了一下,见慈禧太后别无议论,便又往下念:
合无仰恳皇太后将臣此折留之宫中,俟皇帝亲政时,宣示廷臣,世赏之由及臣寅畏本意。
千秋万载勿再更张。
醇王的建议,不仅止此,还有更激切的话:
如有以宋朝治平、明朝嘉靖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立加屏斥。果蒙慈命严切,皇帝敢不钦遵?是不但微臣名节得以保全,而关乎君子小人消长之机者,实为至大且要。所有微臣披沥愚见,豫杜佥壬妄论缘由,谨恭折具奏,伏祈慈鉴。
原奏是念完了,因为内有“果蒙慈命严切,皇帝敢不钦遵”的话,所以皇帝接下来便请示,除了宣示原折以外,是不是还要将吴大澂革职?
“不必!”慈禧太后的态度很平和,“本来我连这个折子都不想拿出来,如今看来,倒像你七叔不幸而言中了!既然吴大澂有那么一种说法,原折似乎不能不发抄。读书人看重的是声名,你七叔的折子一发抄,吴大澂也许自己就会告老了。”
一夜过去,是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最后一天,也是皇后初次朝见太后的一天,这天也是皇帝亲祭社稷的日子。内务府官员分几处照料,忙得不可开交,当然最要紧的是照料慈宁宫的典礼。
皇后朝见太后的吉时,钦天监选定辰正,也正就是平时慈禧太后召见军机的时刻。为了不误吉时,只好提早跟军机见面,又为节省工夫,破例改在慈宁宫召见。
这天必须请懿旨的,就只是与醇王有关的两个奏折。一个是吏部覆奏处分屠仁守一案,孙毓汶秉承醇王的意思,决定严办。同时打击吏部尚书徐桐,为了报复他反对修建津通铁路。
这个折子已经交议,所以先由礼王世铎出面覆奏:“吏部办事,实在有欺蒙的嫌疑。奉旨交办事件,哪可这样子敷衍?明明是有意包庇屠仁守。”他说:“臣等几个公议,屠仁守违旨妄言,过失不轻,吏部议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已嫌太轻。御史开缺之后,又不拿应补什么官叙明。如果前一个折子奉准了,屠仁守不过由御史调为部员,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的意思怎么样呢?”
“屠仁守应该革职,永不叙用。吏部堂官交都察院议处,承办司员,查取职名,交都察院严议。”
“这样的处分,不太重了些吗?”
“皇太后明见,”世铎将孙毓汶教他的一番话说了出去,“皇太后听政,各部院不敢马虎,如今归政在即,不免松懈。皇太后如不为皇上立威,以后办事就难了。”
这几句话说得笼统含混,但意思已很清楚。慈禧太后不愿在最后一天跟军机大臣的意见不合,便点点头说:“好吧!就照你们的意思,写旨来看。”
处分了这一案,就要谈吴大澂的密折了。慈禧太后不即说破缘由,却先打听吴大澂的一切,第一是问他的官声如何。
礼王世铎心里奇怪,何以忽然问起吴大澂的官声,莫非有人参劾?河督虽是个肥缺,但郑州黄河决口,宽至五百五十余丈,朝命特派李鸿藻主持修复,前后两年有余,耗费部款数百万,纵有经手人中饱,与吴大澂不会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他是去年八月间才署理河督,秋泛以后,郑工合龙,去年年底实授河东河道总督,赏加头品顶戴,不似会出什么差错。倘有差错,首当其冲的也是李鸿藻与吴大澂的前任李鹤年。
这样飞快地转完念头,便决定看醇王的面子,说几句好话,“吴大澂是肯做事的人,不怕难,不怕苦。”世铎说道,“操守也还靠得住,除了喜欢金石碑版之外,倒不曾听说他有喜欢别样。”
“他跟醇亲王是不是常有往来?”
吴大澂的奥援就是醇王,与李鸿章处得也很不坏,他之有今日,就是这两个人的力量。此为尽人皆知之事,但世铎却不肯实说。因为在慈禧太后面前,一提到醇王与朝官名士结交的情形,便得谨慎,为了怕替醇王招来一个树党结援的名声。
“奴才不甚清楚。”世铎这样答道,“纵有书信往还,想来谈的也是公事。”
“那还罢了。如果吴大澂是受了醇亲王的好处,想有所报答,又不知道怎么样报答。随便上折子,那就不但他本人荒唐,也是害了醇亲王。”慈禧太后拿起吴大澂和醇王的两个折子,“你们看罢!”
世铎接过来匆匆看完,为吴大澂捏了一大把汗,心里在想:这自然是为醇王“仗义执言”,却不想是中了醇王自己的“埋伏”。这反手一巴掌,打得可真不轻了。如今看样子是要预备一名河道总督接吴大澂的缺,大可以从中搞它一个大大的红包。倒想想看,谁是出手豪爽的人。
他在打着乘机卖官鬻爵的算盘,慈禧太后却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说:“你们是怎么个意思,尽管说,大家商量。”
指是指的“大家”,包括平时常有献议的许庚身、孙毓汶在内,都瞠然不知所对,因为吴大澂到底说了些什么,毫无所知,所以一齐都望着世铎,等他发言。
世铎觉得很难措词,定定神答道:“兹事体大,臣等不敢擅专。不过醇亲王用心正大,原折似乎可以即日宣示。”
“那是一定的。”慈禧太后说,“吴大澂呢,既然引用了太爷爷的圣训,似乎不便有所处分。我想,他上折子的时候,大概就知道不妥,老早找好了挡箭牌。这块挡箭牌太大,还真拿他无可奈何。”
“是!”世铎答应着,卖官鬻爵的念头,一下子冰凉了。
慈禧太后口中的“太爷爷”指的是乾隆皇帝。吴大澂真是幸亏用了这块挡箭牌,才得免予严谴,同时军机处拟上谕,也就不便公然斥责。
即令如此,上谕连同醇王的原折一起明发,士林已经大哗,出身苏州府的大官,如潘祖荫、翁同龢等等,更有面上无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因为上谕中“兹当归政伊始,吴大澂果有此奏,若不将醇亲王原奏及时宣示,后此邪说竞进,妄希议礼梯荣,其患何堪设想?用特明白晓谕,并将醇亲王原奏发抄。嗣后阚名希宠之徒,更何所容其觊觎”的话,固然是视吴奏为希宠的邪说,而醇王的原奏,“如有以宋治平、明嘉靖等朝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以及“豫杜佥壬妄论”等等措词,更如指着吴大澂的鼻子痛骂。这在下僚尚且难堪,何况是一品大员,而且是翰林出身的一品大员?
从二月初三起,是一连串的庆典。首先是亲政受贺,第二天是大婚受贺。都是皇帝先率王公百官在慈宁宫外向皇太后行了礼,然后在太和殿受贺,当然,醇王是奉懿旨不必随班行礼的。
两天受贺礼成,都要颁发喜诏,也是恩诏,但恩典不同,亲政“特沛恩施,以光巨典”,重在旌晋赦罪,与民更始。大婚的“光昭庆典,覃被恩施”,比较实惠,从亲王福晋到二品以上大员的命妇,俱加恩赐;民间高龄妇女而孤贫残疾、无人养赔赡者,由地方官加意抚恤;以及犯罪妇女,除十恶及谋杀故杀不赦外,其余一概赦免。这都不在话下,最大的恩惠是各省民欠钱粮,由户部酌核,奏请蠲免;八旗绿营兵丁,赏饷一月;会试、乡试以及各地贡生名额,都酌量增加。“誊黄”贴处,欢声雷动,真个喜气洋洋了。
但是,皇帝却累倒了。二月初五一早起身,便说头晕,接着是吐黄水,只嚷着“胸口不舒服”。
于是,御前大臣急忙传召御医,一面到储秀宫奏报慈禧太后。
“怎么?”慈禧太后诧异,“好端端的病了?”
“那是累的,息一会儿就不碍了。”李莲英自是找安慰的话说。
“今天不是赐宴吗?定在什么时候?”
“午正。”
这还不要紧——这天午正赐宴后父桂祥及后家亲族,王公大臣奉旨陪宴,早在上个月就曾演过礼,慈禧太后对这一可为母家增光的盛典,自然希望顺利进行。所以一遍一遍派人到养心殿西暖阁,去探问皇帝的病情。
到了十点多钟,文武百官陆续入朝。桂祥也抽足了鸦片,另外带上一盒烟泡,早早进宫,在内左门东面的侍卫值宿之处,精神抖擞地与一班年轻的贝勒、贝子在大谈养鸽子的心得。
桂祥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做过什么事,既无威仪,更无见识,实在一无所长。只是他的际遇特佳,姊姊是太后,女儿做皇后,又是醇王的舅爷,才能与王公大臣平起平坐。只是老一辈的,看在慈禧太后的份上,虽心薄其人,不能不保持相当的礼遇,少年亲贵不大理会人情世故,不免就出以狎侮了。
最喜欢拿桂祥取笑的,是惇王的次子、郡王衔的贝勒载漪,不过这天不在场,因为惇王薨逝不久,热丧之中,不入内廷。其次是肃亲王隆懃的长子善耆,最近赏给头等侍卫,挑在乾清门当差,生性豁达诙谐,开玩笑谑而不虐,所以桂祥跟他在一起,虽有时不免受窘,却仍旧乐于亲近。这天正因为善耆在乾清门值班,才特地到这里来坐的。
正谈得热闹的时候,有人掀帘子探头进来,大声说道:“蒙古王公都散出去了!筵宴停了。”
听得这话,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相顾愕然。而桂祥的脸色,立刻便很难看了,“别是开玩笑吧?”他说,“好端端的,怎么说停就停呢?刚才那人是谁?”
善耆答说:“是个二等‘虾’。”满洲话侍卫叫“虾”,这个“虾”很老实,向来不说瞎话,善耆拍拍桂祥的肩,“一定有什么缘故在内,我替你去打听。”
一出门就遇见世铎的儿子辅国公诚厚,他新近挑在“御前行走”,正是为此事来传旨。
“伯王让我来通知承恩公,奉皇上面谕:赐宴停止。桌张让大家分着带回去。”
“是、是为什么呢?你问了没有?”
“问了。伯王说,皇上刚服了药,要避风,不能到前殿。这话,如果承恩公不问原因,就不必说。”
“那奇了。圣躬果然违和?”善耆问道,“传召御医,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这个,我就说不上来了。圣躬违和是不假。”诚厚说,“我算传过旨了,交代给你吧!”
“好!交代给我。”善耆走近两步,将声音放得极低,“到底是为了什么?”
诚厚不即答话,四顾无人,方始以同样低微的声音答道:“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那话靠得住靠不住,只当闲聊,听过就丢开,别往心里搁……”
“嘚,嘚!”善耆忍不得了,“我懂,你就快说吧!”
“说是不知道什么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一句,今儿本应当是‘会亲’,王公百官都到齐了,就是七爷不能露面,未免美中不足。这句话触了皇上的心境,神气就很难看了。当时还查问,同治十一年大婚,可曾赐宴后父?回说没有。皇上就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伯王出来传旨停了筵宴。”
“照这样说,避风是托词?”
“那就不知道了。”诚厚推一推善耆,“咱们奉命办事,上头怎么交代怎么说,事不干己,别琢磨了。”
善耆为人颇识大体,觉得皇帝刚刚亲政,便似有意贬薄后家,大非好兆。其间因由,只宜冲淡化解,不宜张扬渲染。同时他本性也相当忠厚,知道桂祥正在兴头上,遭此当头一盆冷水,其情难堪,更需安慰,所以在传旨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皇帝确是因为服药需要避风,不得已而停止筵宴,想来圣心亦以为憾,这才使得桂祥心里好过些,领了赐宴的肴馔,悄然回家。
“皇帝到底哪儿不舒服?”疑云塞胸的慈禧太后问道,“为什么要避风?”
“是这几天累着了。又说胃寒,服了药要出汗,不能不避风。”李莲英这样回答,语气平静,是那种据实而陈的神态。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就勉强行一行礼,又有什么要紧?再说,停止筵宴,也得告诉我一声啊!”
李莲英听慈禧太后的话风不妙,不敢答话,顾而言他地问道:“老佛爷昨儿不是交代,想到西苑看新绿,请旨哪天起驾,奴才好告诉他们早早预备。”
“哪里有什么看绿?何况时候也还早得很。”
“今年的春气发动得早,年前立春,大后天就是春分了。这两天的东风,刮得人棉衣服都穿不住,老佛爷带大家逛逛去吧!”
他这样故意用央求的口吻,慈禧太后完全了解,是怕她由于皇帝停止赐宴后家而生气,有心劝慰排解。想想也真犯不着为此生气,倘或做了什么严厉的措施,传到外面,说皇帝刚刚亲政,母子便已不和,自己面子上又有什么光彩。真正“家丑不可外扬”,忍住这口气吧!
“好吧!”慈禧太后自语似的说,“且搁着他的,倒要看他怎么跟我说。”
李莲英听出话风。皇帝一时任性,自己惹了麻烦,宫闱总以安静为主,慈禧太后如果真的跟皇帝有了意见,常常生气,上上下下提心吊胆地侍候差使,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样想着,便觉得应该从速有所弥补。于是抽个空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找了来问道:“万岁爷这会儿怎么样?”
“在书房里看书。快好了。”
“你劝万岁爷歇着。御医请脉的时候,悄悄儿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脉案上要切切实实写明,一定得避风,步门不能出,不然……”李莲英想了一下说,“不然会发风疹块。”
“是了。”
“再关照大家,停止筵宴那件事,不准多说,就当没有那回事。不然,”李莲英沉着脸说,“大婚、亲政,喜事重重,谁要搅出是非来,他自己估量着有几个脑袋。”
乾清宫总管太监诺诺连声地承命而去——也真亏得李莲英有此一番安排,慈禧太后亲临视疾,才能圆满地应付过去。
她的必将来看皇帝,亲自查察病情,原在李莲英意料之中,所顾虑的是,去得太早,未到御医照例请脉的时候,安排尚未妥帖。因此,李莲英回到储秀宫便一直不离慈禧太后左右,防她忽然说要去看皇帝时,好斟酌情形,如果时机不适,就得设法拖延一下。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快将传膳了,尚无动静。但等侍膳的皇后和瑾、珍两嫔到齐,慈禧太后终于开口了:“咱们瞧瞧皇帝去吧?”
虽是征询的语气,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于是李莲英一面派人先去通知,一面照料慈禧太后上了软轿,在皇后、两嫔、荣寿公主扈从之下,由西一长街进交泰殿西的隆福门,在弘德殿前下轿,皇帝已在西穿堂前跪接了。
“你不是要避风吗?”慈禧太后一开口就这样问。
“是!”皇帝因为总管太监的密奏,心里已有准备,所以能从容答说,“出来一下,不要紧!”
“快进去吧!”
“是。”皇帝口中答应,却仍旧亲自来搀扶母后。
“万岁爷遵懿旨,快请进去。”李莲英插嘴说道,“招了风可不是玩儿的。”
“对了!你快进去。”
经过这一番做作,皇帝方走在前面。慈禧太后进了西暖阁,自然先问病情,再看方子,看到脉案上所写切嘱“避风”的话,心中的怀疑和不快都消释了。
“这儿太冷。”慈禧太后看着匾额上高宗御笔的“温室”二字,“乾隆爷的体质最好,不觉得冷,别人可受不了。其实从雍正以后,就都住养心殿了,你也挪回去吧!”
“是!”皇帝答道,“儿子是因为皇额娘吩咐,每天改在乾清宫东暖阁办事,为了方便,住在这里,明天就挪回去。”
“也不必这么忙吧?”荣寿公主提醒慈禧太后,“皇上得避风,这两天怕不能挪地方。”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等好了再挪。在养心殿,起居饮食有皇后就近照料,我也放心些。”
皇后已经移居养心殿西的体顺堂。这是好几代相沿下来的规矩,当年嘉顺皇后住体顺堂时,慈禧太后干预子媳的房帏,穆宗愤而独宿乾清宫,才有微行之事,终于肇致“天子出天花”的大不幸。所以她说这话是寓着无限的感慨,也有惩前毖后的意思在内。只是皇帝与穆宗不同,虽在新婚,对皇后已不大愿意亲近,所以并不觉得慈禧太后的话是一种体恤。
当然,心里的感觉是一回事,要尽子道孝心又是一回事,此时便看了皇后一眼,恭恭敬敬答一声:“是!”
“咱们走吧!”慈禧太后对荣寿公主说道,“这儿太冷,还是我自己那个‘窝’舒服。”
母子君臣之间,可能激起的猜嫌,总算在李莲英的掩盖之下消除了。但是宫廷之外,却不是这样的看法,尤其是醇王,对于皇帝的突然停止赐宴后家,别有感受。他猜测皇帝此举,不是无意的,是有意贬辱后家,是有意表示对慈禧太后为他所立的皇后的不满和抗议。
皇后也就是醇王的内侄女,从小就见惯了的,在醇王意中,实在不是皇帝的良配。然而贵为亲王,却不能行使“父母之命”来过问儿子的婚事,这已是极大委屈,而且这份委屈还是说不出的苦,因而也是难宣的抑郁。迫不得已,只有尽量自宽自解,寄望于大婚以后,皇帝对他的“表妹”观感一变,琴瑟调协,便是如天之福。
谁知他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大婚才不多几日,宫中已有传闻,皇帝对皇后真正是“相敬如宾”,淡得不像夫妇,更不像新婚夫妇。这些传闻,如今看来是证实了。如果皇帝是像穆宗那样敬爱嘉顺皇后,就绝不会有此令皇后失望、失面子的停止赐宴后父的旨意。
一亲政就有这样任性的举动,使得醇王忧心忡忡,眠食不安。虽说“知子莫若父”,而他对慈禧太后的了解,更比对不是朝夕承欢膝下的“儿子”来得深切。慈禧太后能容忍皇帝独行其是吗?能容忍皇帝对她所立的皇后冷落吗?穆宗是她的亲子,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她一手扶立的嗣子?
宫闱中从此要多事了!醇王在他最亲密的僚属面前叹息,几濒于死的宿疾,也就可想而知地,必然会复发。
“千万要瞒着皇上!”醇王在病中一直叮嘱,“别让他惦念,别让他为难。”
一直瞒了一年多,皇帝始终不知道醇王的病情。而这一年多的吏治,也就像醇王的病一样,日坏一日。皇帝亦微有所闻,却不是在书房里得自师傅们的陈述,而是从珍嫔口中打听到的。
“你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
“奴才是听人说的。”珍嫔笑道,“他们都当奴才不懂事,说话不怎么瞒奴才。”
“原来如此!”皇帝悚然动容,“你可要当心,你听到些什么,除了我,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
“奴才知道。奴才除了跟皇上密奏以外,也不能那么不懂事,到处乱说,自己招祸。”
“对!你懂就好。”皇帝很欣慰地,“你说的‘他们’是谁?是太监?”
“是!”
“是哪些太监?”
“这,”珍嫔娇憨地笑着,“奴才可不能跟皇上说了。说了是奴才造孽。”她又正一正脸色说,“皇上要想听这些新闻,就别追问来源,不然就听不到了。”
皇帝料知珍嫔绝不肯明说消息来源,也就不再多问。不过自此后,便对慈禧太后交下来的名条,或者口头交代某官某缺叫某人去,都持着戒心。召见的时候,询问履历,格外详细。言词明白、文理清通的固然也有,而资历不相当,语言无味的却真不少。尤其是旗人,特别是内务府所属的司员,像这样子的更多,不言可知,是走了门路的。
这是怎样的一条门路?皇帝决心要弄个明白。在宫内,自然是李莲英经手。宫外呢?李莲英不常回家,而走门路的又不能径自进宫来跟李莲英交谈,可知宫外必有一个人居间。这个人又是谁呢?
慢慢地皇帝看出端倪来了,有个道士名叫高峒元,是西便门外白云观的住持。白云观建于辽金,本名太极宫,元朝改称长春宫,因为供奉着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塑像。到明朝正统年间重修,改名白云观,万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余卷的《道藏》,由住持在虚子撰著《道藏目录详注》。这比以符箓丹炉唬人的方士高明得太多,实在不愧为道家北派之宗。
道家派系繁多,共有八十六派。但大别为南北两宗,北宗全真教,南宗天师道,以白云观与江西贵谿龙虎山上清宫为两派之宗。但是,明朝的皇帝虽都崇尚道教,嘉靖尤其着迷,可是近在咫尺的白云观道士,却远不如来自江西龙虎山的道士吃香。因为全真教不饮酒、不吃荤、不畜家室,是“出家道士”;而天师道与俗家无甚分别,有妻有子,非斋戒之期,亦可进酒肉,是“火居道士”。这些道士讲修炼合药,讲长生不老,讲房中术,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所梦寐以求的事。
到了清朝不同了。鉴于前明之失,摒弃方士。乾隆做得最痛快,认为“正一真人”张天师虽为世袭,但绝不能与世袭的衍圣公相提并论,因而将张天师的品秩由一品降为五品,相形之下,无荣无辱的白云观道士的地位,反见提高了。
白云观从明朝中叶以来,便是游观的胜地。最热闹的一天是正月十九,这天称为“燕九”节,或者叫作“宴丘”,又叫“阉九”,因为丘处机跟自愿投身宫中的太监一样,曾经割掉了“那话儿”。他的自宫,或许是为了“斩断是非根”,以坚问道之诚,但太监却不暇细考其故,只因为丘真人也“净”了“身”,便隐隐然奉之为祖师,当白云观是太监的“家庙”。到了正月十五日白云观开庙,大小太监都要参谒,呼朋引友,络绎不绝,久而久之,成为习俗。于是而有好些引人入胜的离奇传说,最著名的是“会神仙”,据说燕九节的前一天,必有神仙下降,或化为缙绅,或化为乞丐,也许是老妪,也许是孺子,唯有有缘的方能相遇。其中当然也可能“化”作风流跌宕的白面书生,遇见“问道心诚”的少妇幼女,成就了“仙缘”的“韵事”,亦时有所闻。
因为白云观流品混杂,所以在士大夫心目中,它的地位远不如崇效寺、龙树寺、花之寺这些古刹来得高尚。然而近年却不同了,达官贵人的高轩,亦往往出现在白云观前,就因为是高峒元当了住持的缘故。
高峒元字云谿,说得一口山东话。有人知道他是山东任城人,家境孤寒,幼年在一家商店当学徒,不知道怎么用亏空了经手的账款,无法交账,遁入城西吕仙庙做了道士。但那家商店的主人放不过他,不得已只好出走。中间不知隔了几年多,也不知他是何手腕,竟一跃而为白云观的住持。这还在其次,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高峒元与李莲英义结金兰,而且居长,为李莲英叫作“高大哥”。
“高大哥”习知前朝掌故,每每为李莲英谈些前明大珰冯保、魏忠贤等人如何煊赫,以及前明帝后如何礼遇道士的故事。当然也谈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术,能上致神仙,为凡夫俗子祷请延年益寿、降福延庥的灵异事迹,听得多了,李莲英不免心动。恰逢慈禧太后归政以后颐养多暇,千方百计在找寻消遣,李莲英认为让高峒元跟慈禧太后谈谈神仙,也是破闷的好法子,因而举荐入宫。高峒元的辩才无碍,兼以善窥人意,只拣慈禧太后爱听的话,旁敲侧击地恭维。所以一番召见,大有好感,不久,便有人传说,慈禧太后将高峒元封为“总道教司”。
《大清会典》上只有“道录司”的官职,而掌理道教的职权,则归于世袭的“正一真人”张天师。纵然慈禧太后真个封了高峒元为“总道教司”,也是个黑官。但是,高峒元因为交通宫禁,而有卖官鬻爵的真门路,却是无可怀疑的事实。皇帝也就是因为每一次高峒元被召入宫不久,慈禧太后便有升官授职的示谕,而猜想到这个道士大有花样。
然而要查高峒元的劣迹,却很困难。因为他的靠山太硬,手段很高,不但好些太监受他的笼络,帮他遮掩,更因为卖官鬻爵的是慈禧太后,投鼠忌器,动弹不得。
因为如此,高峒元越发肆无忌惮,而狗苟蝇营之徒,亦不愁问津无路——高峒元每次进城,必住杨梅竹斜街的万福居。这是一家馆子,原以滑鳝出名,后来又增加一味拿手菜炒鸡丁,鲜嫩无比,据说是高峒元所秘传,这味菜就叫“高鸡丁”。
万福居偏东有个院子,就是高峒元会客之处,论缺分的肥瘠,定价钱的高下,昌言无忌。这天来了一个客,生得肥头大耳,穿一身簇新的缎子衣服,大拇指上套一个碧绿的玻璃翠扳指,手里捏一具“古月轩”的鼻烟壶。光看他这一身装饰,便知是内务府来的人。
果然,他是靠内务府发的财,是西城一家大木厂的掌柜,承包颐和园一处工程,赚了二三十万银子。
玉铭来见高峒元,自然是有人穿针引线的。此人名叫恩丰,是内务府造办处的一个笔帖式,专管料账,与玉铭是换帖弟兄。他跟高峒元是下围棋的朋友,棋力在伯仲之间,而且识得眉高眼低,口舌谨慎,很得高峒元的赏识,有时指挥他奔走传话,总是办得妥妥帖帖,日久天长,成了高峒元很得力的爪牙。
玉铭之所以钻营,其实是受了恩丰的鼓动,他本人除了会做本行生意以外,一无所长。应酬更非所擅,因而道三不着两地乱恭维了一番以外,不知如何道入正题,少不得还是恩丰为他代言。
“二哥,”恩丰使个眼色,“你请外面宽坐。若是有兴,上西边去喝一钟,我一会儿过来陪你。”
“好!我在外面坐。等老弟台的回话。”玉铭拿过一个鼓了起来的“护书”,便待打开,“我把银票先点给你。”
一听这话,高峒元便皱了眉,恩丰赶紧说道:“不忙,不忙!二哥,沉住气。”
“是,沉住气。”
等他一退到外面,高峒元便发话了:“恩老弟,你哪里搬了来这么个大外行?”
“人土气,心眼儿不坏。”恩丰赔笑问道,“道爷,你老精通麻衣相法,看此人如何?”
“憨厚有余,一生衣食无忧。”
“官星呢?”
“难说得很,要仔细看了才知道。”
“何用仔细看?他的官星透不透,全看道爷肯不肯照应。”恩丰踏上两步,拖张椅子在高峒元身旁坐下,低声说道,“我自己跟道爷没有讨过人情,这回可要请道爷赏我一个面子了。他是我把兄,我在他面前已经吹出去了,高道爷一定给我面子。你老可别驳我的回才好。”
“能帮忙,我无有不帮忙的,何况是你?不过,你跟我办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总知道规矩。”
“那当然,你老没有看见,他刚才不是要取银票吗?”恩丰说道,“他预备了十万银子。”
高峒元很注意地看了恩丰一眼,“十万银子?”他问,“手面不小啊?他看中了哪个缺?”
“想个道缺。”恩丰说道,“他本人是同知的底子,捐了好几年了。”
“捐班不捐班,不去提它,五品同知跟三品道员,差着一大截呢!”
“那不要紧,加捐就是。”
“好吧,等他捐好了再办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