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白"命中注定"的传奇。
九龙的情势,外弛内张,日军在昔日繁盛的尖沙咀、油麻地、旺角一带,分段控制交通,每隔几小时,放行一次。这种间歇性的隔离与开放,一方面可以防止混乱;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日本军搜索他们所要找的目标。
许多平时衣冠楚楚,半上流社会中的人物,此时成了日军的"特侦"——特种侦探,挂着太阳旗的臂章,满脸严重的神色,领着"皇军"到处抓人。
此辈再有一项任务是,做向导强占民居,日本陆军在九龙太子道北面,正对香港中区的九龙塘,设立了炮兵阵地,因此,这个地区也就成了他们进攻香港的前进基地;附近房屋比较宽敞的人家,都须让出底层,供日军驻扎,屋主唯有住在楼上。这一来不但进出不便,家有中年以下妇女的,平空多了一层不知何时被侵犯人身的恐怖,因而宁愿骨肉流离,分别投亲靠友,父母妻儿各寄一处的也很多。
住在半岛酒店的旅客,都关心着香港的命运;实际上是等待着香港陷落,结束了战争,恢复了对外的交通,他们才有各奔前程的可能。
但是,谁也不知道战事的真实情况;只有一件确知的事,九龙与香港,也就是日军与英军,每天晚上都有炮战。炮声是有韵律的,第一声发炮;第二声炮弹破空;第三声着地爆炸。半岛酒店面海的那一排房间已完全腾空,窗户堵塞,以防香港来的炮弹;不过始终安然无事。
刘德铭与苏珊过的日子,单调而紧张;但等哀悼费理的悲痛稍减,苏珊跟刘德铭在烽火中展开了奇妙的谈情说爱,就不觉得日子难过了。
"金巴利道远不远?"苏珊突然问说。
"不远。"刘德铭问说:"你为什么问这个地方?"
"咦!你忘记掉了吗?林庚白不是住在金巴利道?"苏珊紧接着说:"我想跟他谈谈我的命运。"
于是刘苏二人,从半岛酒店出发,不多的一段路程,走了3个钟头才到。敲开门来,应接的中年男子,宽额尖下巴、鼻子很高、皮肤白皙,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刘德铭认得他是林庚白;林庚白却不认得刘德铭,但有苏珊在一起,林庚白很礼貌地接待,引入客室,随即出现了清秀而年轻的女主人林北丽。
苏珊颇讶异于女主人比自己还年轻——林北丽才26岁,她的父亲林景行,与林庚白是同乡好友,但林景行久住浙江,因而娶了鉴湖女侠秋瑾的弟子徐蕴华为妻,生下林北丽不久,林景行就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了。
民国25年,林北丽21岁,由于诗的因缘,与林庚白订了婚;及至行婚礼,已在"八一三"之后,日本飞机轰炸南京之时。这一对烽火鸳鸯,由南京经武汉到重庆,靠林庚白一份立法委员的待遇,日子过得虽不算富裕,但诗曲相和、闺中之乐,甚于画眉;只是有件事,常常困扰林庚白。
那就是他的星命之学。早在民国10年,林庚白就在北平出版过一部专著,名叫《人鉴》。据说他算命奇准,要人名流的八字,大半经他推算过。当时还有一位专家,就是名诗人兼外交家的汪荣福之子汪公纪;也是名流要人,乐于问休咎的一个对象,因而有人说笑话:党国要人的"命"都在林庚白、汪公纪二人手中。
林庚白为人算命的轶闻很多,徐志摩乘飞机遇难,据说他未卜先知,因为命中注定;最为人乐道的是,民国26年春天,他替他的同乡黄秋岳算命,说在半年之内,必有大凶。黄秋岳是行政院的简任秘书,平时诗酒风流,与人无忤;大家都不知道他如何才会有大凶之事?那知七七事变一起,黄秋岳竟因替日本人做情报而伏法。林庚白的推断应验了。
但是,他的大部分预言,犹待证实。与黄秋岳齐名的福建诗人梁鸿志,林庚白说他手掌有一特征,将来非明正典刑不可;又说汪精卫过了60岁,便难逃大厄,这"大厄"自然与梁鸿志的"明正典刑",密切相关。汪精卫肖马,生在光绪8年壬午,这年虚龄60,看起来"大厄"已为时不远了。
对于他自己的命造,当然也不知推算过多少遍,命中一吉一凶;吉是他必能娶得才貌双全的妻子,果然得能与年龄小他20岁的林北丽结褵;凶是他活不过50岁,因此,几次重庆大轰炸,他比任何人所受的惊吓来得多。每一次警报解除,他都要将自己的八字,参以天时、人事,重新推算一遍。这年夏末初秋之际,发现了一线生机,如果能到南方,或者可能逃过难关——这就是他所以携妻来到香港的缘故;11月底飞抵启德机场,不到10天,日军就发动了这一次的珍珠港奇袭。
"如果真要死在这里,亦是命中注定。"林庚白不讳言他自己的命运;而且神色极其庄严,"现在是考验我自己养妻功夫的时候,我相信我经得起考验。"
"一定有惊无险。"苏珊微笑着说:"日本军盲目发动这场战争,让我们对国家更有信心了。"
"这话说得好、说得好!"林庚白很高兴地说:"请来看看我昨天做的四首诗。"
引入他的书斋,只见文物杂置,书箱未开,可知犹未定居,已遭兵荒;苏岂不免感慨,彼此都是无端沦落,而在无端沦落之中,却又无端邂逅,冥冥之中,造化弄人,说起来都是命。既然如此,不如听天由命,倒是摆脱烦恼最好的办法。
就这转念之间,已生彻悟,胸怀一宽,因此对于林庚白指着用大头钉佩在壁上的诗幅,讲解给她听时,颇能领悟。
诗一共是四首七律,从战事突然爆发写到日机空袭、市面萧条、日军进占;然后是"隔海宵深斗两军"的"眼前风光"。
"虽然'四周炮火似军中',但是我跟内人都无所惧,所以说:'始验平生镇定功'。中间第一联是炮战的实录。"林庚白转脸问道:"北丽,你以为这一联如何?"
林北丽只答了两个字:"不隔。"
刘、苏两人不懂她说的什么?林庚白自然明白,出于王国维论诗的"境界"之说;他自以为是"实录",而她许之为"不隔",便是最高的赞美,林庚白大为高兴,因而讲诗亦越发起劲了。
他为苏珊解释,这一联的上句"劫罅遥窥斜照黑"的"劫罅",即表示遭遇兵劫,闭门避祸,从屋子里向外偷看;而言"遥窥",则所看到的,自然是香港的情形。
看到的是什么呢?是深夜炮弹着地,爆炸起火的情形,先为"斜照黑",下面火光,上面黑烟,犹似夕阳下山,山头一片红光,光上一大片乌云。及至火势熄灭,自然不会再有黑烟,而是半天皆红,犹似曙霞出海,所以下句谓之"烬余幻作晓霞红"。
林康白很健谈,又是讲自己的诗,格外透彻;苏仆人本聪明,书也念得很好,所以对他的讲诗,能够充分领会。等他讲完,笑笑说道:"结句'岁寒定见九州同',岁寒松柏,恰好是指林先生、林夫人。"
"岂敢、岂敢!"林庚白原以松柏自拟其夫妇,听苏珊一语道破,大为痛快;而且也另眼相看了,"苏小姐,你生有慧眼,还有什么批评,尽管请指教。"
"哪里,哪里。"她谦恭地说:"恐怕我连欣赏林先生的诗的资格还不够,那里敢说'批评?"
"言重,言重。"
"林先生,"苏珊怕他再谈诗,抓住机会,道明来意,"我很早就听说林先生的命学,灵验无比,今天是特意来请教的。"
"请教不敢当,不过我很喜欢此道,自己也觉得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心得。苏小姐是那年生的?"
"我肖虎。"
"那是民国3年甲寅,今年卅岁。"
"是!"接着,苏珊报明了月份、日期、时辰,林庚白用笔记了下来。
"苏小姐,推算命造,要在很清闲的时候,心定神湛,自能通灵。现在炮火我虽不畏,'重闻水断忧饥渴',心绪历碌,只怕一时无以报命。"
听得这一说,苏珊自不免怏怏;只点点头不作声。
林北丽看到她的神色,有些过意不去;"庚白,"她说:"苏小姐特意来的,你该有个确实的日子给人家。"
对于爱妻的话,在林庚白就是命令;当即答说:"那末就3天吧。"
这一来,反是苏珊抱歉了,"真不好意思。林先生在这种时候,还要为我费心。"她想了一下说:"如果3天来不及也不要紧,请林先生不必为了这件事,增加心理的负担。"
"好说,好说。3天之内,必有以报命。"林庚白又说:"其实有时候心情烦闷的时候,我亦常为人算命,当作排遣。昨天就算了两个人的命。"
苏珊自然要接着问:"哪两个?"
"都是你我都不认识的人物,不过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来,标准的草莽英雄,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那末,"苏珊问道:"究竟成王呢,还是成寇?"
"天机难测。"林庚白说:"但他将来必有一番非常的举动,然身后亦有余忧。"
……
苏珊愣了一阵,便接着发问:"可知他将来有什么余忧?"
林庚白想了一会,神色凝重,是用心在思索的模样。过了一会,又走到书桌边,从乱纸堆中抽出一张纸来看;遥遥望去,纸上朱墨灿然,当是一份命书。
"匪夷所思!"林北丽接口笑道:"彼身后之忧,怎么会像楚平王?"
只见他自语似地说:"奇怪!莫非会像楚平王?""那也说不定,先成王者,大抵归宿就跟楚平王一样了。"
苏岂不知道他们夫妇俩谈的什么?忍不住问刘德铭:"楚平王是谁啊?"
"有一出平剧叫《文昭关》,你看过吧?"
"我听说过。"苏珊点点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须眉。"
还在看命书的林庚白,忽然接口:"'一夜白须眉,难得东皋公救驾;平时埋骨殖,不用西门庆花钱。'妙绝,妙绝!"说罢,哈哈大笑。
那种狂诞的名士派头,让客人愕然不知所措;林北丽觉得很不好意思,"庚白高起兴来,就是这样疯疯颠颠的。"她接着又说:"前天有个广东朋友来聊天,谈起老外交家伍廷芳去世,他的儿子伍朝枢告诉章太炎说,伍廷芳因为陈炯明叛变,护法事业,功败垂成,忧愤成疾,不多几天就去世了,而就在那几天里面,须眉皆白。又说,他父亲的遗命用火葬。章太炎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信口做了这么一副开玩笑的对联。"
"这么回事!"苏珊也觉得好笑;可是,"下联是什么意思呢?"
"上联切他的姓;下联也是切他的姓,不过是谐音。武大郎死了,不也火葬的吗?"
"这玩笑开得太恶作剧了;怪不得林先生说妙绝!"苏珊又回到原来的题目上。
"林太太,"她问:"刚才的八字怎么会扯上楚平王。"
"伍子胥和他父亲,是楚国的臣子,楚平王杀了他的父亲,伍子胥投奔吴国;后来帮吴国打败了楚国,那时楚平王虽早已不在人世;但伍氏终于复了平王杀父之仇。"林北丽看了丈夫一眼,接着问道:"这个预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证实?"
"命中注定。"林庚白接口说道:"也许我不能及身而见;你总看得到的。"
这是说,林庚白一定死在他起子以前;林北丽不免面现彷惶;苏珊急于顾而言他,好移转她的情绪,便信口说道:"林先生,你替蓝蘋排过八字没有?"
这一问林庚白又起劲了,他说:"我有她的八字,她生在宣统二年,八字是庚戌、己卯、丁丑、壬寅。"说到这里,林庚白突然问道:"苏小姐,你跟蓝蘋熟不熟?"
"根本不认识。不过因为林先生谈到刚才这个人,我才联带想到的。"
"不认识就没有忌讳了!此人30岁以前,数易其夫;30岁以后,有30年的运可走。"
"是不是因为其夫的缘故呢?"
"拿妻以夫贵的逻辑来说,应该如此。不过命理精微,其中也还关联着劫数,老实说,我没有那种通天彻地之能。"林庚白略停一下又说:"就像蓝蘋的八字,到她六十二三岁以后,必有一项极大的冲克,我还看不出来。"
"这,这是否就是所谓的"身后之余忧呢?"
"对。"林庚白嘉许地点点头:"苏小姐,你的智慧很高。"
"哪里,哪里!"苏珊谦虚而愉悦地说:"像林太太这样的女才子;不,"她紧接着改口,"应该说是佳人;才子佳人,美满良缘。"
"多谢你,多谢你。"林北丽说:"今天谈得很愉快,"
苏珊看女主人面有倦色,很知趣地站起来说:"今天打搅林先生、林太太,非常不安,不过也很高兴,听了林先生的高论,实在让我长了很多见识。"
"哪里,哪里,请常光临。"
"真的,"林北丽也握着她的手说:"患难邂逅,也是难得的缘分;请常过来玩。抱歉的是,没有东西招待。"
"苏小姐,"林庚白在送到门口时,特意关照,"3天之后你再来,我一定已经把你的八字推算好了。"
"谢谢!过3天我一定来。"
这3天之中,情势变得益发险恶,炮战更为猛烈;香港的"山顶",除了日本陆军发自九龙塘的炮弹以外,而且是日机空袭的目标。同时日本海军亦已在浅水湾,香港仔一带,展开行动。谁都看得出来,香港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据说,九龙曾有一个英国人与一个侨居多年的日本妇人,由教会支持,冒险渡海到香港,接洽停战,以期减少流血;而香港的英军指挥官严词拒绝,表示非日军登陆,绝不撤退。因此,日军在海陆空三方面都加强了攻势。
离奇的流言很多,有人说,香港的香字,拆开来是"一十八日";从"十二·八"算起,应该在12月26日陷落。又有一说是:香港总督杨慕琦,希望在他的豪华官邸中,享用最后一次的"圣诞大餐",作为纪念,因而要求英军,无论如何要坚守到耶诞节。这两种流言,若合符节,所以很多人相信,香港的命运,就在耶诞前后,可以定夺。
在九龙方面,市面开始恶化,本来是死寂,渐渐变成混乱;打家劫舍,以及汉奸带着日本宪兵到处抓"重庆分子"的情形,日甚一日。
半岛酒店又热闹了。住在九龙的名流,一共40多人,为日军从各处搜了出来,集中到半岛酒店,加以看管。这些人半幸半不幸,幸而不死,但又不幸失去自由,能不死而又不失自由的人极少,谈起话来只有一个交通系的要角叶恭绰。
叶恭绰亦住在九龙的精华地带尖沙咀,日军一到,计无所出,想来想去唯有出之于"唬"之一策;于是先命家人铺设极精致的佛堂,然后敞开大门,表示对日军不加戒备,无所恐惧。
到了下午,果然有一名"皇军"中佐率领五六名士兵,排闼直入,一进客厅,但见香烟缭绕,花果供奉,正中是一座5尺高的铜制佛像,蒲团上正有一位清癯老者,俯伏拜祷。见此光景,那名中佐赶紧叱止士兵,将枪枝放下,双手合十,喃喃地念佛致敬。
跪着蒲团上的,自然是叶恭绰,等他起身,那名中佐用日语问好;叶恭绰对简单日本话是听得懂的,却装作茫然不解,只命家人待茶,取来纸笔,预备笔谈。
就这时那中佐已发现一旁书桌上有几封信,最上面一封,信面上写的是"板垣大将殿";板垣自然是板垣征四郎,那中佐更是肃然起敬,向叶恭绰做个手势,似乎在问,能不能看一看那封信?
叶恭绰做个手势,道声:"请!"
那中佐走过去逐一检视信封,发现除了那些在十几二十年担任过驻华武官或驻屯军司令的大将以外;另外还有致日本财政、外交界名流的函件多通。
现在的阁员,便有大藏大臣贺尾兴宣及商工大臣岸信介2人;前任的阁员,也是两人,外务大臣松冈洋右及大藏大臣小仓正恒。其中也还有做过首相的"重臣",不由得就肃然起敬了。
因为如此,那中佐亦就格外有礼貌了;透过随后赶到的一名翻译,问叶恭绰说:"这些信都没有封口,是不是可以看一看内容?"
"可以。"
信是中文,但意思可以看得懂,叶恭绰跟受信人都有深交,但自七七事变以来,不便通函;现在由于九龙已落入日军手中,想来不久便可通邮,所以特为修函问候。其中特别提到"皇军"的英勇,而且纪律严明,深表佩服。
这些信措词大致相仿,但提到过去的交游,时间、地点各各不同,譬如给本庄繁的信,不提他在关东军司令官任内,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只谈他当张作霖的顾问时的交往。给松冈洋右的信,谈到他当南满铁路总裁时的公私过从。事证详实,决非虚构,那中尉当然刮目相看了。
"叶先生,"那中佐很兴奋地说:"想不到你与敝国的要人,有很深的交谊,失敬之至。这些函件,如果你认为有需要,我可以用军邮代为转递;而且有签收的回单奉上。"
"那太好了。拜托、拜托!"
当下宾主尽欢而散。不道下一天便有一位大佐带了翻译来拜访;殷殷致候,同时表示将格外供应糖食及日用品。这一诺言,等他一告辞,便即实现;另外送了一份特别通行证,在戒严时间亦可通行。
传说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福将"李福林之福。他本来在新界康乐园,优游林下,足迹不履红尘;12月7日那天,破例到了九龙,因为国父以前的侍卫队长黄惠龙去世,李福林袍泽情深,特来执绋,葬礼既毕,已近黄昏;港九的友好们坚留他茗饮叙旧。那知一夕之间,风云变色,日军攻到新界,首先就扑向康乐园,想生擒李福林,不道扑了个空。李福林自知辛苦经营的康乐园,这下子一定保不住了,因而飘然渡海,由香港搭船,间关到了重庆。
至于不幸遇难的,首先就要数林庚白;他果然活不过50,但是安居重庆,就决不会死在"三八式"的步枪之下。据说,林庚白是被误传为"林委员";有汉奸在金巴利道一带打听他。12月19日那天,汉奸带着日军来搜捕;林庚白夫妇便从后门溜走,那知一出门就遇见5个日本兵。
"林委员,"有个军曹,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问:"在哪里?"
林庚白早具戒心,扮成个广东人所谓"大乡里"的模样,他相信他本身不致被误认为"林委员",便摇摇头用品通话答说:"我不知道林委员在哪里。"
这句话答坏了!百密一疏,出现了很大的漏洞;因为既是"大乡里"的模样,应该只会说广东话,不会说带福建口音的普通话;那军曹脸上,顿时期了疑色,直盯着他看。
尽管林庚白力持镇定,林北丽也能强自克制,不露惊慌之色,但他的衣着跟他的文弱的体格神态,终归是不相配的,"你就是林委员!"那军曹喝一声:"走!"
林庚白被拉走了;林北丽吓得手足无措,想跟过去,却让另外两名日本兵将她拦住了。
这时她是在天文道的上坡口,眼睁睁看着丈夫被带下坡;心里只朝好的地方去想,大概是见他们的长官,不致于被认出真正的身分;就算真的认了出来,他是立法委员林庚白,也没有什么要紧。立法委员不是负实际政治责任的政务官;充其量也不过像颜惠庆、陈友仁、李思浩、郑洪年那些名流那样,被移置到半岛酒店,接受免费的招待而已。
当她在转着念头时,看到林庚白与那军曹都站住了脚;接着那军曹拍拍他的肩膀,向上一指。林北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知道丈夫被释放了。
果然,林庚白由下坡口往上坡口走了来;但是,他不知怎么,失却了"平生镇定"之功,两条腿在发抖。林北丽大惊失色;脱口轻喊一声:"不好!"真的不好了;林庚白又被日本兵抓了回去。
这一下就盘诘不休了。林北丽紧张得一颗心直抵喉头,口干舌燥,双眼发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看到丈夫又往回走了。这是第二次释放,林北丽喜极泪流;想迎上前去,而旋即警觉,不可有感情上过分的表现,应该保持平静到最后。
那知变起仓卒,一声枪响,林庚白倒在地上;林北丽不暇思索,拔步往坡下奔,到得林庚白身旁,想去扶救时,又一声枪响,她只觉得右臂像被火烫了一下——事实上是一颗子弹穿过她的右臂,打中了林庚白的背部,位置是在左面,正好是心脏部位,成了致命之伤。
"庚白!庚白!"林北丽忍痛扶起丈夫;但见双眼上翻,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人世了。附近人家,听得枪声,多在窗户缝隙内窥看;等日军扬长而去,方敢出来问讯。林家的佣人亦已赶到,祈求邻居相助,将林北丽的伤处草草包札,扶着去求医;医师诊所,拒而不纳,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肯收容的医院。
安置了林北丽回来再料理林庚白的身后,时逢乱世,棺槨难求,只能草草掩埋天文台附近的一处菜园内。45岁的盛年,如此结束;善于"人鉴"的林庚白,是怎么样也自我鉴照不到的。
第17章 名流星散
香港沦陷后,政要名流的下落。
就在这一天,日军开始对香港发动总攻击,由第23军第38师团为基干的佐野兵团,分左右两翼,在香港的筲箕湾及北角强行登陆;九龙方面可以看到日军在香港升起的气球,显示登陆已经成功。
在日军炮轰香港及强行登陆以前,曾两次派遣参谋向英军劝降,都被严词拒绝;登陆以后,亦仍然不愿投降。于是,出现了一场自日军侵华以来,从未见过的奇特形式的战役,因为香港是丘陵地带,复有坚固的高楼大厦,可以代替防御工事之用,所以既非人自为战,短兵相接的巷战,但也不是开阔地带,可完全使用重武器的阵地战,而是两者交替的进行。佐野兵团自香港东北角,向西推进,初步以占领位于香港中部的力高臣山及金马仑山为目标;混战了两天,至12月21日,占领了黄泥涌山峡,惊喜地发现了大水塘——香港自来水的唯一水源地。
这一来,日军等于扼住了香港的咽喉;等到破坏了给水设备,香港的居民便如置身在烟狱中了,只有炽热的炮火,没有点滴清凉的甘露。英军是非投降不可了。
12月25日,上午平静无事,午后的炮火却空前地炽烈,"山顶区域"——香港最高贵的地带,亦是总督府所在地,硝烟弥漫,惊心动魄。这样到了下午5点50分,"扯旗山"上终于扯出白旗,停战投降的命令,迅即传到各防守地区。日军亦作了相同的反应,炮声顿息,只有断续的机关枪声;真如"鸟鸣山更幽"一样,反更显出死样的沉寂。
而就在这沉寂之中,香港名流所集中的"香港大酒店",出现了石破天惊的举动;有位赋性正直敢言,著作甚丰的名记者李健儿,笔名"黑翁",在扯旗山上出现白旗以后,呼叫如狂,直奔天台,大喊一声:"自由万岁!中华民国万岁!"然后纵身一跃,碧血四溅于皇后大道中。
此外,还有防守西线的司令官劳森准将,奉令停战后,单人双枪,冲入日军阵地,见人便射,杀了十几名敌人,终于死在乱枪之下。
在九龙,半岛酒店虽然5楼已成为日军司令部,但对旅客,居然仍旧供给"圣诞大餐",而且是传统上必不可少的火鸡。但隔海突然的沉寂,为大家带来了莫名的不安,因而食欲无不大受影响。
深夜,在耳语中流传着一个消息,香港总督杨慕琦,已率同"太平绅士",向日军投降;事后"太平绅士"各自回家,杨慕琦则已被送至九龙,此刻就住在半岛酒店6楼。
日本政府正式发表,派矶谷廉介为总督;广东的特务机关长矢畸堪十郎为政治部长,主管民政。但此时港、九最有权力的日本人,却是一个名叫冈田芳政的中佐;他是日本在华老牌特务机构"梅机关"的代表,派到香港,成立了作为"梅机关"支部的"兴亚机关"。早在"十二·八"以前,冈田就在港九大肆活动;那些地方上知名人物之成为"特侦",以及失陷在九龙的要人名流,被请到半岛酒店,以便接受"保护",都是冈田一手所策划。
及至香港沦陷,那里的要人名流,一样被集中在香港大酒店。最后,并"半岛"的"楚囚"于"香港";但为政府工作的要员,却都由水路或者化装为难民,进入广东,由惠阳经韶关而脱险。
在日本人看,被软禁在香港大酒店中的人物,都是大有用处的。其中有张静江的女婿,做过外交部长的陈友仁、金城银行董事长周作民、外交界耆宿颜惠庆、北洋政府交通部次长,曾任暨南大学校长的郑洪年、北洋政府财政总长李思浩、前国民政府财政部次长,上海银行公会秘书长林康侯、前北洋政府交通总长、段祺瑞一系的大将曾云霈、《星岛日报》董事长,有名的富豪胡文虎,以及粤军前辈许崇智。
许崇智是在香港的广东人中,声望最高的一位;因此,冈田首先策动他来歌功颂德,劝人归顺。软哄硬逼,许崇智无可奈何,只有点头。
讲词当然是冈田派人写好拿来的;许崇智到了电台,以毫无表情的声音,照本宣科。最后应是宣布"完了"二字;许崇智把它改了一下:"交代我讲的话讲完了!"坐在收音机前的人,心照不宣,许崇智明道言不由衷。监听的人,大为恼火,找他去办交涉;他很轻松地答说:"我说的是实话,不是你们交代我要这么讲的吗?"
在软禁的日子中,大家的生活过得却很悠闲,除了供给不缺,可以在酒店的范围内自由走动,甚至可以来八圈卫生麻将;也不禁亲友的拜访。只有一个人例外,交银通行总经理唐寿民。
唐寿民是江苏镇江人,银行界中"镇江帮"很有名,所谓"江浙财阀"之"江",看起来指江苏,其实是指镇江。交通银行的董事长胡笔江,也是镇江人;但他跟唐寿民面和心不和,因此阴错阳差地枉送一命。
事在3年前的8月间。那时中央政府已决定迁到重庆,但国家行局的业务重心,却在香港;财政部为了召开货币金融会议,电令在香港的国家行局总经理,到重庆商讨筹备事宜,据说胡笔江怕唐寿民在最高当局面前,有不利于他的陈述,因而自告奋勇,愿作此行。当时的飞机票很难买,结果从金城银行所定的机其中,情让到一张,预定8月24日上午搭"桂林号"起飞。
恰好立法院长孙科,访俄回国,经港小住,也定在这天飞到汉口向最高统帅复命。中国航空公司,替他安排的飞机是上午8点钟起飞的"重庆号"。这天一早,孙科由随员梁寒操等人陪着,从半岛酒店到了启德机场;时间太早,"重庆号"还在作例行的地面检查工作。孙科只当替他预备的是专机,应该"升火待发",人到即行;见此光景,大发脾气,原车回到半岛酒店,开始早餐。看看时候将到,随员促驾,而孙科余怒未息,迟迟起行。
中国航空公司已知道孙科对他们不满,如果"重庆号"按时期飞,等他一到,无机可搭,岂非更要大发雷霆?因此,不敢不等;好在航线由昆明转重庆的"桂林号",乘客都已到齐,于是中航将飞行程序变更了一下,让"桂林号"提前起飞。
那知飞机一出航线,便有4架日本零式战斗机在等着了。原来中苏复交后,民国25年,成立"中苏文化协会",一直是孙科当会长,抗战爆发,中央决定派他与王宠惠展开对苏谈判,接洽军援;这年初夏,更发表孙科为特使,率领一个访问团,搭机绕道欧洲,飞抵莫斯科,洽借一亿五千万美金的军火援助。这一来大遭日本军阀之忌,等他一到香港,便买通了一个姓彭的汉奸,打听到了孙科的行期,要置他于死地。
谁知"重庆号"尚在启德机场,而"桂林号"由于提前起飞,被日本战斗机误认为攻击的目标。
左右夹攻之下,"桂林号"的美籍正驾驶,只能沿珠江低飞,在中山县所属,地名张家边的水面迫降;因为飞机本身有相当的浮力,入水不会马上沉没,仍有逃生之望。
但是,日本战斗机却钉紧了目标,轮番低飞扫射;胡笔江已经爬出窗口,只以回身去取装有重要文件的皮包,这片刻的耽误,等到第二次脱离窗口,跃入水中时,恰好敌机俯冲扫射,中弹殒命。
唐寿民阴错阳差地逃过了一场劫难,仍旧留在香港,独揽交通银行的大权。"十二·八"变岂不测,当日军攻陷九龙,向香港展开猛烈的炮战时,交通银行正由美国运到大量新钞,尚未发行。为了怕落入敌人手中,他亲自督率全体员工,将这批新钞票,截角焚毁。在日本人看,这是非常严重的反抗行为,所以香港一沦陷,他被冈田芳政列入首先要搜捕的黑名单中。
唐寿民当然也知道自身的危险;化装成药材商,预备趁日军疏散难民的机会,由广东转入内地。不幸的是,让关卡的日军识破身分,送到香港大酒店;由于他在被捕后还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唐寿民,所以日军认为他随时会潜逃,加紧监视,行动只在斗室之中,一切有限度自由活动及接见亲友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管理这一批身分介于俘虏与客人之间的名流的,是一个名叫井崎喜代太的中尉,颐指迫使,架子极大;他要每一个人写一篇自传,表明过去的历史,及与国民党的关系。其中最有骨气的是陈友仁,批评日本军阀胡闹,在太平洋战争中最后必将失败;最热中的是郑洪年,表示自己很有办法,希望日本人能够用他。
民国31年1月10日,皇后道中突然戒严;香港大酒店附近,更为严密。同时被软禁的"贵宾"们都接到了通知,有两个日本将官要来看他们。
两个都是中将,一个是来自南京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的参谋长后宫淳;一个就是主持港、九作战的第23军司令官酒井隆。他们是由冈田芳政陪了来的。
在华丽明亮的大客厅中,首先被请来谈话的是老外交家颜惠庆。经过冈田的介绍,后宫与酒井都很客气地道了仰慕之意。然后由后宫发问:"请问颜博士,你对太平洋战争的看法如何?"
"此一事件发动得太突然,我事先毫无研究,无法推断将来的结果。"
"是不是可以请颜博士对我们作一点具体的建议?"
"战区如此辽阔,牵涉的因素如此复杂,像这样的战争,是有史以来所未曾有过的。"颜惠庆又说:"光凭报纸上的一点消息,不能让我充分了解整个情况,所以很抱歉,我实在无法提供任何具体的建议。"
"那末,对于国民政府的宣战呢?"后宫问说:"颜博士是否认为会影响中日之间和平的达成?你看,有多少宣战的理由?"
颜惠庆仍旧用闪避的态度:"国民政府宣战的消息,我是间接听到;正式文件,未经寓目,歉难列举宣战的理由。"
"再请问颜博士,你对未来有什么希望?"
颜惠庆想了一下答说:"中日军事冲突,已逾4年,双方的损失都很惨重。中国的难民,最低的估计,亦已超过1000万;物资上的毁弃,更无从计算。可是现在战区日益扩大,这是最不幸的一件事。个人年事已高,希望能有重睹升旗的一日。"
这是极好的一篇外交词令,最后一句话,可以解释为赞成中日全面和平;也可以解释为日军全面撤退。说战区日益扩大为不幸,即表示希望日本不再向国军防守区域进攻;亦有指责日本军阀穷兵黩武之意。言婉而讽,经过翻译传达后,后宫与酒井都频频点首,是称许的模样。
"颜博士,"后宫开始游说了,"以你的经历及经验,如果能够参加政治活动,对于达成你早睹升旗的希望,一定大有助益。我们乐于见到你出山。"
"多谢盛意。"颜惠庆从容答说:"我以衰病之身,从辞去驻苏大使以后,就决定退休,至今7年,不但无意再入仕途;而且与实际政治也脱节了。暮年岁月,惟有从事文教及慈善事业,服务社会、略尽国民一分子的责任而已。我过去在北京政府,参加内阁,办理外交,前后20年,自愧建树不多;现在年迈力衰,就想为国效劳,亦势所不许。"
"照颜博士所说,如果有文教及慈善方面的工作,你是乐于参加的?"
"是的。"颜惠庆加强语气补了一句:"必须是非政治性的,纯粹属于社会自发的!"
谈到这里,后宫向酒井问道:"阁下有什么事,要向颜博士请教?"
"我想请教颜博士,对于促进中日两民族间真正的亲善,有何高见?"
"此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颜惠庆闪避着说:"将来如有所见,一定会提供当道作参考。"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送走颜惠庆,请来陈友仁,继续再谈。
由于事先已看过陈友仁所写的"自传",知道他是"亲苏派",所以谈话也便集中在这方面,后宫问道:"陈先生,你对斯大林的看法如何?"
"我没有跟斯大林接触过;我想这个问题最好由松冈洋右去回答。"陈友仁用英语回答。
一开始就是深刻的讽刺,松冈洋右与斯大林在莫斯科车站拥抱那一幕,日本军人大都引以为耻。所以后宫与酒井,相顾嘿然,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陈先生,"冈田芳政打破了沉默,"听说你一向与蒋介石先生不和——"
"不!"陈友仁有力地打断了他的话,"中国是团结的。蒋先生现在领导整个国家,为了民族的生存作难苦的奋斗,我对他只有敬重。"
"那末,陈先生,你为什么不参加国民政府工作呢?"
"并不需要参加政府工作,才能表示敬重蒋先生。"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酒井的脸色很难看;冈田深怕闹到不欢而散,破坏了这一次特为来笼络目的。
后宫略一颔首,随即问道:"陈先生,如果我们释放你,你愿意到哪里去?"
"如果是释放,我有我的自由,希望到哪里去,不必告诉你。倘或你们仍旧当我是俘虏,到哪里去都没有我作主张的余地,也就不必多说了。"
态度始终是如此傲岸!但后宫亦起能忍耐;用解释的语气说:"陈先生,你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是,你愿意到哪里去,告诉了我们,好替你准备交通工作。"
陈友仁想了一下答说:"上海虽已沦陷,但照国际公法,仍旧是中国的领土。我愿意回上海。"
即使想赴内地,也必然说是愿意到上海;到时候再设法转道,比在香港、九龙要方便得多。事实上,日本军方,也已作了决定,这批高级俘虏,以移送到上海,最为妥当。
这期间,南京、上海方面,不断有人派来,而目的不同。来自南京的,自然是汪政府的特使,希望争取有分量的在野名流,金融巨头,参加"和平运动"。这个工作没有成功,但也不是完全失败;有些人已作了口头承诺,只以日本军方要听东京的指示,一时还不能将愿意参加汪政府的人,交给南京来人。
来自上海的,情况最复杂,有受杜月笙之命,到香港来营救"老朋友"的徐采丞;也有"76号"派人"抓人"的。最大的一个目标是陶希圣,但他早已举家混入第一批疏散到曲江的难民队伍中,间关抵达"行在"了。
香港大酒店中的羁客,能恢复自由的,只有3个人,一个是许崇智,他与新任香港总督矶谷廉介是老朋友,而且在表面上,日本人"交代"他做的事,很巧妙地都敷衍过去了,所以提前释放。
一个是胡文虎。他在香港虽只有一座"虎豹别墅"与一张报纸;但在南洋一带,事业甚多,号召力亦不小,日本人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然特加青睐。
再有一个就是曾云霈,他是留日出身;当北洋政府的段祺瑞时代,很得意过一阵子;在日本阁员级的要人中,朋友很多。而且十几年来,他亦未曾参加实际政治工作,生活靠蒋委员长迎段南下,月饭2万元中,分润维持;段祺瑞一去世,境况更窘。这些情形,日本人是谅解的;因而宽大处理放他一条生路。
除此以外,另有3个人受到特别优待。第一个是"北平李丽";虽然美人迟暮,但风华如昔,典型犹存,广东特务机关长兼任香港民政长的矢崎,一见惊为天人,倾倒不已。于是"北平李丽"成了香港名女人中的名女人。她本来以手面豪阔出名;这一来更得畅行其志了。
那时有好些人受过"北平李丽"的惠;而受惠最深的,却是梅兰芳,他曾"降尊纡贵",陪"北平李丽"唱过戏,就因为这一重粉墨因缘,"北平李丽"在矢崎面前极力称颂,梅兰芳亦成了矢崎公馆中的座上客。但是,矢崎无法逼他再出现在舞台上;这便是"北平李丽"的卫护之功——梅兰芳特意留起一撇小胡子;梨园行蓄此与"剁网巾",皆是不再唱戏的决绝表示。倘非"北平李丽"不能任他"蓄髭明志"。
再有一个便是影后胡蝶;据说是日本军方曾特别下令保护。她亦经常出现在矢崎的公馆中,终于获得通行上的方便,悄悄潜返内地了。
除了颜惠庆坐船以外,其余香港大酒店中的高级俘虏,都坐日本所派的专机,飞抵上海。平时正是"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的时候。
这些名流到达上海的消息,已在日本军部控制之下的报纸,是不准登载的;但在私底下——汪政府的要员及上海的"上流社会"中,却很引起了一番热闹;访客陆续登门,细叙契阔、悲欢杂陈。一阵接风压惊的应酬过后,情绪慢慢平静,便有许多正事要谈了。
其中最重要的是3个人,亦都是银行家,一个金城银行的董事长周作民;一个是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还有一个是久任银行公会秘书长的林康侯。周、唐二人是周佛海的旧交,与周作民的关系,更为密切,当然无话不可谈。
"太平洋战争一起,首蒙迫害的就是我们东南财赋之区;军需供应,尤其是粮食,日本人搜括得很厉害,自己划定了一个'军米区'。民以食为天,如果一旦民食供应不上,不知会成为什么局面?"周佛海问说,"作民兄,你有什么好办法?"
"在这种一面倒,又是军事大帽子往下压的情况之下,能想出办法来,已经很好了;哪里还谈得到好办法;我看,唯一的办法是:与其你来做,不如我自己来做?自己做,总还有腾挪闪避,甚至暗中掣肘的余地。不过,"周作民特别强调,"不管怎么做,总要先取得重庆的谅解。"
"那是一定的。"周佛海点点头说:"你的原则很好;我让他们去拟好了办法,再跟你来请教。"
周佛海召集专家,拟定了一个"全国商业统制委员会"的组织规程;下面又分米粮、纱布、日用品等等专业委员会。所谓"统制",对日本人的说法是配给之意;以有限的物资,作最经济的分配。日本方面不但表示同意,而且要求尽快成立;因为对"统制"二字,各有会心,在他们看,可以利用这个委员会有效达成搜刮的目的,何乐不为。
依照组织规程的精神,此一统制会是商界自动自发的组织,因此,负责人便须从商界中去找。上海从杜月笙、虞洽卿、王晓籁等人一走,崛起了另一批闻人,其中年高德劭,以闻兰亭为首。
他是江苏常州人,这年高寿已七十有三,但精神矍铄;清癯的身材,撇一部银髯,真有仙风道骨之概。他的本行是纱布,民国10年以前,便已崭露头角,担任华商纱布交易所的理事长;又是上海最大的一家交易所,虞洽卿所办的证券物品交易所的常务事理。一生敬业乐群,赋性淡泊,但对社会福利事业,颇为热心,所以物望甚高。只是以前有杜月笙、虞洽卿在,声光不免被掩而已。
周佛海根据上海商界巨子的反应,决定请闻兰亭出山。他是茹素念佛的,周佛海特地精治了一席素筵,而且请了好些有名的"居士"作陪,提出要求,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句话作个敦劝的总讲;闻兰亭慨诺不辞,不过他有个附带条件,要请两个人帮他的忙,至少也得是两个之中的一个。
一个就是刚由香港回上海的林康侯。他是上海本地人,进过学,即是一名秀才,前清末年,做过南洋公学小学部的校长,以后又参加《上海时报》,做过主笔。平时各省都在提倡自办铁路,林康侯与当时一班立宪派的名流,创办苏州铁路,又跟"梁财神"——梁士诒组织新华储蓄银行,自此弃儒习贾,在交通金融事业上,有过一番作为。
民国17年开始,林康侯一直担任上海银行公会的秘书长,金融巨子,无一不熟,而且做事任劳任怨,不矜不伐。有此两项长处,闻兰亭觉得他是最理想的助手。
再一个是大陆银行的叶扶霄,与闻兰亭的交情极好;但交情是交情,做人是做人,叶扶霄不愿淌浑水。所以最后是林康侯经不住各方劝驾,觉得盛情难却,做了"商统会"的秘书长。
秘书长有了,便须物色所属的5个专业委员会的负责人;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米粮统制委员会。闻兰亭与林康侯,不约而同地都看中了一个人。
此人叫袁履登,籍隶浙江宁波,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第一届的毕业生,除了创办宁绍轮船公司、宁绍保险公司以外,一直担任公职,并有两个头衔,一个是纳税华人会的理事,仿佛民意代表;一个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华籍董事,对于公共租界的设施,是有发言权的。这两个公职,造成了他在上海滩上的特殊地位。加以为人和平敦厚,乐于助人,所以声望很高。
及至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公共租界,工部局当然要改组,英美籍的董事,一律送入集中营;原来的日籍董事冈崎,成为总董;袁履登也水涨船高,被推为副总董,但权力却反不如前,因为工部局的董事会已经有名无实,难得开会,就开会亦只是听冈崎一个人大放厥词,根本无他人置喙的余地。
袁履登之出任米粮统制委员会主任委员,自须先谋之于冈崎;同时提出条件,必须按起配给"户口米"。冈崎表示,这个条件他也同意,然而无法作主,要取得"登部队"的许诺。
冈崎又提出一个要求,想请袁履登出任保甲委员会主任委员,彻底清查上海的户口。这件事与食米配给有密切关系;袁履登是无法推辞的。不过,趁此机会,却可以提出一个条件,不得再有封锁的情事发生。
原来当日军刚入租界时,常有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或者只是激于义愤的爱国情绪,每每伏击"皇军"及汉奸,只要某一地区发生暗杀事件,预先安设好的警铃一响,日本宪兵立即出动,用麻绳圈出事地点四周,成为局部封锁地区。真所谓"画地为牢",在"牢"中的住户商品,不准有人外出;路人则在原地停止,听候检查"良民证"。无辜被捕的不知凡几;幸而通过检查的,也并不能立刻恢复自由;对锁自几小时至几星期不定,甚至"真凶"既获,犹不解除封锁。这是从纳粹那里学来的残酷的惩罚手段;目的是要使得爱国志士,想到一出了事,便会连累无辜、同胞,饱受失却行动自由,以及生活必需品无从补给的痛苦,因而踟蹰罢手。
袁履登所提出的两个条件,日本军方自非允许不可;因为他们亦已看出来,中国人适应环境的本事最大,任何高压手段,只有引其中国人更多的痛恨,更坚持不屈,恰好与他们希望软化中国人的目标,背道而驰。倒不如略为宽大处理,反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平时的袁履登亦已古稀之年,因此与闻兰亭、林康侯,为人合称为"三老"。这"三老"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因为不是被请去证婚、就是被邀剪彩,每人每天至少有五六个应酬,筵席上一定会遇到。
除了林康侯以外,由香港送回来的名流,几乎每一个都不能免于日本军方或汪政府的登门拜访,延请"出山"。当然,像郑洪年那样热中的人,一拍即合,出任了管辖京沪、沪杭两条铁路的华中铁道公司总裁;此外大多虚与委蛇,或则设法延宕,或则担任一个空头名义。只有两个人比较特殊,一个是陈友仁,闭门坚卧,纤尘不染;一个是李思浩,担任了素无渊源的新闻报董事会主席,只为了帮朋友的忙,而且是取得政府默许的。
原来当太平洋战争一发生,日本进入租界,首先要控制的便是申、新两大报。两报当然要改组;而改组两报的权柄,却很奇怪地是握在日本海军手中。日本陆海军对于在中国的占领区,各有势力范围;上海是一例外,属于陆海军共管区域;西藏路以东因为接近黄浦江,所以归海军管理,作为上海报馆集中地的望平街正在此区域之内。
日本海军所选中的《申报》主持人,名叫陈彬壧,他是?苏州人,战前曾在《申报》主持笔政,颇得史量才的信任;史量才被刺,《申报》内部清除左倾分子,陈彬和远走香港,替陈济棠办"港报",跟日本方面搭上了关系。所以此时以《申报》旧人来主持《申报》,顺理成章,毫不为奇。
《新闻报》的商业色彩比较重,日本军方认为人事不必更动,只责成《新闻报》加强替日本宣传而已。但政府方面却认为董事会主席吴蕴斋,也是知名的银行家,他是大陆、金城、盐业、中南这所谓"北四行"集团中的中坚分子。北四行在上海有两笔很重要的投资,一是握有相当数量的《新闻报》股权;一是有名的国际饭店。自北四行的领导人周作民离开上海,这些事业都由吴蕴斋出面主持;事实上他在《新闻报》并不大管事。如今来自重庆的消息,说他不见谅于政府,当然亟图摆脱。但是日本海军又岂能容他高蹈?再说所代表的股权,亦不能随便放弃;因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这时便有人献计,说要找一位资历辉煌,而又为日本所信得过的人来接手,才能脱身。吴蕴斋深以为然;几次计议,物色到了李思浩。
李思浩字赞侯,浙江慈溪人,长于度支,是段祺瑞一系真正有实力的大将;日本军认为由在北洋政府历任财政总长,而在国民政府中并未任过任何要职的他来主持《新闻报》的董事会,是很适当的人选。于是,吴蕴斋便向蛰居在法租界偏僻的惇信路,吃斋念经,不问外事的李思浩游说,力劝他?出山来保全这一张行销全国,发行数字占第一位的《新闻报》,庶几沦陷区的同胞,还有一处可以诉若,说说话,让日本人觉得是不能不顾忌的喉舌。
就为了这个原因,李思浩托徐采丞用秘密电台向重庆请示,获得同意,方由吴蕴斋正式向日本海军驻上海的最官员近藤推荐,接任《新闻报》社长。
李思浩出山之时,闻兰亭却已有倦勤之意。原来此时有关东南的物资,成为三方面争夺的目标,一是日本军方;二是汪政府;三是我们的大后方。
为了维持抗战,大后方必须海外及沦陷区的物资支援。?际采购,本可通过香港及上海的中央信托局办理;太平洋战争一发生,这两处的中信局不能再发生作用,对于沦陷区物资的争取,就更显得重要了。
大后方的这个争取工作,分多方面进行;主要的是两条线,一条是由杜月笙的代表徐采丞与日本陆军登部队打交道;一条是由第三战区设法搜购,自浙东输内地,不幸的是第三战区的经济特派员平祖仁夫妇,双双为76号逮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