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佛海误会杜月笙;金雄白义救万墨林。
汪精卫与日本特使阿部信行大将的交涉,终于达成"协议"。日本正式承认汪政府,并互派大使,正式签订《调整中日关系条约》,共计9条,内容是友好、防共、驻兵及撤兵、经济开发,取消领事裁判权及内地杂居等等。同时,汪政府要发表一篇《日满华共同宣言》。
签字日期定在11月29日。汪精卫知道,只要这天在"协定书"写下"汪兆铭"3字,他的一生,就不必等到盖棺,便已论定。可是他无法逃避。袁世凯曾经说过,他是让他的儿子及亲密僚属,把他硬架到火炉上去的,而汪精卫连这句托词都没有,火坑是他自己愿意跳的,现在到了他兑现这句话的时候了。
在他人看,他真是所哀有甚于死者!在礼堂前面的台阶上,两行眼泪,滚滚而出;双手抓住头发使劲地拔、使劲地拉;咬着牙,鼻翅不断翕动,"哼、哼"之声,变成"恨、恨"之声。在场的"文武百官",都为他的神态吓得噤不能声。
但有很多人在心里想,当年曹彬下江南,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不堪挥泪别宫娥",大概就是这般光景。
突然之间,乐声大作,那不是"教坊犹奏别离歌",而是欢迎阿部特使的军乐。这时,站在汪精卫身旁的周隆庠,轻轻说一句:"先生,阿部特使来了!"
"喔、喔!"汪精卫抬起一双失神的眼,茫然四顾。
头上还是一头乱发;而干外交官都有一把随身携带的梳子;周隆庠在汪精卫抹眼泪时,已将他的头发梳整齐了。
除了眼睛有些肿以外,汪精卫依然容光焕发,微笑着踏步上前,与外表温文尔雅的阿部大将握了手,相偕步入礼堂。
签约时,当然是有用自吞;亦可说是自作自受。倘说有所收获,能够弥补大错于万一,只有收回钞启发行权一事;由犬养健到继犬养而为汪政府最高经济顾问的青木一男,前后经过一年的交涉,日本终于让步,承诺在新通货发行后,将梁记"维新政府"的"华兴银行"钞票,及不编号码,不准在日本国内使用,连大藏省都不知道发行数量的军用品收回。
这是成立作为汪政府的"国家银行"之"中央储备银行"的主要条件。条件既备,"储备银行"可以开张了;正式成立的日期,定在三十年1月4日。
中国的银行,不管总行设在何处,业务的重心,十之八九在上海分行;"储备银行"的上海分行,预定与总行同日成立。周佛海将金雄白找了去,委托他刊登广告。
"申新两报有什么事来找我,只要我办得到,无不帮忙;其中大部分是你经的手,你当然都知道。这次储备银行开幕,发行自己的通货,杜绝了日本军部无限制的榨取,无论如何是替沦陷区的老百姓,做了件好事。光凭这一点,申新两报,应该破例替我登个广告。而储备银行并不排斥法币;与中储券同样通用,申新两报亦没有拒绝这个广告的必要。至于版面、地位的大小,我都不计,只要登出来就行。"
金雄白也觉得照情理来说,申新两报破这么一次例,并不为过。因而打电话找到申新两报的负责人,转达了周佛海的要求。所得到的答复是,需要商量以后,方有回信。
第二天回信来了,说是代表国民政府在上海作地下活动的吴开先,已经严词拒绝。申新两报,未便违命,请求谅解。金雄白当然要极力疏通;但电话再打到申新两报,已经找不到负责接听的人了。
"哼!"周佛海接到报告,脸色铁青,"你替两报来说情的时候,总说'行得春风有夏雨',现在放点交情给人家;人家将来对我们也会讲交情。现在你说,交情在哪里?雄白,我说在这里,以后申新两报的人,如果让丁默更、李士群抓走了,你不要来找我。"说完,管自己进了卧室,将金雄白丢在小客厅里,不理不睬。
金雄白心里很难过;他跟周佛海相交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不过,他对申新两报的负责人是谅解的;知道他们不是不讲交情,是出于无奈。
过了几天,周佛海拿一份情报给金雄白看,说是申新两报拒登储备银行的广告,并非吴开先有严令,而是金华亭以中宣部特派员的身分,力表反对。他说:如果有人主张接受这个广告,要呈报最高当局,予以严厉制裁。
金雄白看完这份情报不作声;心里在想,金华亭这一回要受到严厉报复了。但他不便再为金华亭讨情;因为上次已对周佛海表明过,最后一次,下不为例。而况这一次的情节,又非昔比;这个情一时讨不下来,徒然伤了他跟周佛海的感情,不如不说。
他心里在想,要杀金华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总要布置布置,还得等待机会,不是说动手就可以动手的。好在残腊将尽,自己要回上海过年;到时候找人间接通个消息给金华亭,要他自己当心就是。
到得动身那天的中午,金雄白到西流湾周佛海家去辞行;不过周佛海一听说他要回上海,大为紧张,急急说道:"你回上海,千万要小心。"
"怎么?"金雄白以为有人要对《平报》下手,"有什么消息?"
"今天一清早4点多钟,把金华亭打死了!"
金雄白大惊,"在哪里出的事?"他问。
"爱多亚路大华舞厅门口。"周佛海叹口气,"他究竟也是老朋友,所以我又觉得很难过。现在的暗杀政策是One by One,你的目标最显著,他们要挑,一定挑上你。你现在坐的什么车子?"
"1939的别克。"
"是不是保险汽车?"
"不是。"
"赶快去买一辆保险汽车。"周佛海又加了一句:"一到上海就买。"
金雄白没有把汽车的事摆在心上;只在想金华亭,"太糊涂了!"他说:"这个时候还去跳舞。"
"那是,"周佛海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们派人引他去的。"
"谁?"
"我不知道。"
行动上的细节,他是不会知道的,这要问李士群。4点钟从下关车站上车,到上海已近午夜,金雄白驱车直驶平报社,采访组的记者已经下班,找记载金华亭被刺的新闻稿来看,语焉不详。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一份小报上看到一篇记金华亭出事经过的文章。作者叫卢溢芳,笔名大方,年少多才;早年是大世界共和厅打诗谜条子的健将,所以外号"条子小卢"。金雄白眼他也是熟朋友。
据"条子小卢"的记载:前一天晚上《华美晚报》的老板朱作同,邀金华亭到他家吃"午夜饭",饭后怂恿他去大华舞厅跳舞。过了12点,朱作同说第二天要起早,先行辞去,金华亭却兴致勃勃,一直跳到清晨4点钟,舞厅打烊,方始歇手。这天他叫来坐台子的舞女叫"阿二头",裤带很松,金华亭已跟她约定,辟室同圆好梦。那知一下了楼,便遭遇伏击,两枪致命,变岂不测,金华亭连拔自卫手枪还击的机会都没有。
金雄白深知"条子小卢"为小报写稿,记载鞹外异闻;风尘艳秘,一向翔实,非"乱打高空"者流。因而心头浮起极浓的一阵疑云;判断朱作同便是金华亭的勾魂使者。
原来朱作同跟76号早有勾结,李士群给过他好多钱,要他投靠过来;朱作同一再推延,始终无明确表示。金雄白在去南京以前,听说李士群对朱作同已下了"最后通牒",其他非表明态度不可;金华亭的中圈套,即是朱作同所表明的态度。
于是,金雄白特地去看李士群,一见面就说:"为金华亭的事,你在朱作同那里化了多少钱?"
李士群一楞,"谁对你说的?"他问。
"佛海。"
李士群赶紧摇摇手,"你千万不可以说出去!"他说:"这件事关系很重大。"
金雄白心想,新闻界被汪政府收买的,都是伙计的身分;报老板则尚无仆人。因此,金华亭之送命,不会有人疑心到是为朱作同所出卖;而唯譬如此,对忠于国民政府的新闻同业来说,朱作同便成了一条隐藏在卧室中的毒蛇,可怕极了!
事不宜迟,他辞出76号,立即打电话约唐世昌见面;谈了金华亭致死的经过,他关照唐世昌秘密通知常跟朱作同有往来的朋友,多加戒备,免得糊里糊涂地做了金华亭第二。
"好、好!亏得你关照。我们都一直还当朱作同够朋友。"唐世昌又说:"你常到76号,看到万墨林没有?"
"没有。"
"听说他在里头'吃生活',老虎凳,灌辣椒水,都上过。"
"不会吧?据我所知,他在里头很受优待的;行动也还自由,经常拿了两罐香烟到'大牢'里去看难友,比起祖仁、王维君他们舒服得多了。再说,万墨林是自己过分招摇,日本宪兵才注意他的;李士群跟他并无'难过',看杜先生的面子,也不致于难为他。"
原来万墨林是杜月笙贴身的跟班。杜月笙量才迫使,在上海的一切机密活动,托付给头脑冷静,手腕灵活的徐采丞;万墨林的主要任务,是照料杜月竹的留在上海的亲属,兼为徐采丞供奔走之役,如安排地下工作人员集会地点,转送秘密活动经费等等。以杜月笙的交游广阔,他干这些事本来是可以不被怀疑的;无奈他开口"杜先生",闭口"杜先生",喜欢以地下工作者自居。因此,真正在做重要地下工作的徐采丞,深得日军在上海的"最高军事当局"登部队的信任;而万墨林却为日本宪兵队通知76号,加以诱捕了。
唐世昌是怕万墨林熬刑不住泄了底,此时听金雄白这么说,再想到周佛海跟杜月笙的关系一向很好;尤其是目前跟杜月笙一起在香港,日夕不离的银行家钱新之,一直是周佛海心目中能够通到重庆,谈"全面和平"的一道桥梁。照这些渊源来说,周佛海亦绝不致为难万墨林。
"那末,"唐世昌又说:"金先生,你能不能替万墨林想想办法?"
"要救万墨林的人,不知道多少?大家都是看你们先生的面子;我也跟佛海说过,他说:万墨林人不重要,目标很大;日本宪兵钉得很紧。总要等他们注意力稍为减低以后,才有法子好想。好在他在76号很舒服,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
"还是杜先生的面子要紧。"唐世昌说:"大家都知道万墨林是杜先生贴身的人,又是亲戚;如果他一直在里面,外头就会说:杜某也失势了!连万墨林都弄不出来。金先生,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嗯、嗯。"金雄白深深点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
"杜先生也很伤脑筋。听说最近要请一位周先生的老朋友来说情;到时候要请你帮忙照应。"
"当然、当然。"金雄白问:"不知道来的是谁?"
"听说姓李,也是位银行家。"
不多几日,金雄白听说杜月笙所委托的特使已经到了。此人叫李北涛,日本留学生,他是镇江人;镇江帮在银行界的势力极大,最有名的是陈光甫、唐寿民。周佛海这时候刚开办"中央储备银行",对银行家当然要卖交情;而且李北涛是周佛海当江苏教育厅长时,在镇江就很熟的朋友,更易于说话。金雄白认为杜月笙请他来跟周佛海打交道,确是相当的人选;无须旁人再来"敲边鼓",所以将唐世昌吩咐的话,搁在一边了。
那知突然传来消息,说万墨林不但未能释放,而且快要被枪毙了!金雄白正在诧异时,"司法行政部次长",也是"十弟兄"之一的汪曼云,神色仓皇地来找金雄白,一见面就问:"你知道不知道万墨林的事?"
金雄白不作声,要听他说;只答了句:"请坐下谈。"
"雄白,我现在的处境为难万分。你想如果万墨林有什么不幸,将来我跟杜先生见了面,怎么交代?雄白,你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在佛海面前全力进言,务必饶墨林一条命。"
金雄白心想,汪曼云列名"恒社",而且一向很得杜月笙的照应;如果他不能出尽死力救出万墨林来,确是一件愧对师门的事。不过,疑团先得打破,"李北涛不是来了吗?"他问:"怎么事态反而恶化了呢?是不是李北涛跟佛海言语之间碰僵了?"
"不能怪李北涛。是周作民出了个主意,反而弄巧成拙。"
原来李北涛由香港专程到了上海,特意去看金城银行的总经理周作民;跟他商量,应该如何进行。周作民认为周佛海若是肯放万墨林,早就放了;如今要他改变主意,非得另外加上一重他承受不住的压力不可。周佛海跟汪精卫一样,惧内有名;如果能走内线,打通杨淑慧的路子,一言九鼎,必生极大的作用。
既走内线,当然要送礼,李北涛出重价买了两个戒指,一个是七克拉的火油钻,一个是通体碧绿的"玻璃翠"。由周作民交给"中央储备银行副总裁"钱大櫆的妻子,代为致送杨淑慧。
杨淑慧当场拒绝,而且将这件事告诉了丈夫。周佛海有点书生习气,一怒之下,亲笔下了张条子给李士群:"万墨林着即处决。"汪曼云一方面托李士群"刀下留人",一方面四处奔走,但盛怒的周佛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金雄白还有办法,如果连金雄白都无法讨情,他也只好死心了。
"好!我可以去试一试。"金雄白毫不迟疑地说:"不过,佛海如果犯了难得一犯的'骡子脾气',如之奈何?"
"不管!你去了再说。"汪曼云又说:"我来托你,不但因为你跟佛海的交情够,而且我也相信你必有绝妙词令,可以说动佛海。"
当然,这是要有一个说法的。金雄白考虑了好一会,盘算停当方始夜访周佛海。
先是海阔天空地闲谈了一阵;金雄白有意无意地问道:"外面有很奇怪的传说,我都不相信。"
"什么传说?"
"说是万墨林要枪毙了;而且是出于你的意思。这不是很奇怪的传说?"
"不奇怪,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金雄白用那种过于关切,口不择言的语气说:"我真不懂,你何苦为了这样一个人去开罪杜月笙?"
就这一句话将周佛海的余怒又激了起来,"新之与月笙太岂有此理了,"他高声说道:"他们有事托我,只要我力之所及,无有不帮忙的。那知道他们居然派人送了一份重礼给淑慧,是不是当我真的做了汉奸,唯利是图?这是他们蓄意侮辱我;我非杀了他不可!"
"还有这么一回事!"金雄白慢条斯理地说:"这跟陶朱公的故事正好相反,妙得很!"
"什么陶朱公的故事?"
"陶朱公的第二个儿子,杀了人要抵罪;陶朱公派人去营救,他的长子说是非他亲自去不可。陶朱公无奈,只好答应;事后对人说:老大一去,老二死定了。为什么呢?老大小气,送礼送得不痛快;火候不到,猪头不烂,果不其然,老二还是死了。"金雄白又说:"那知道送礼送得痛快也不行;一个有修养的人,居然也会拿人家的性命来证明他的廉洁。"
此言一出,周佛海已缓和了的脸色,复又变得难看了,
"那末,"他吵架似的说:"依你说,怎么办?"
"人死不能复生,等你气平了,你再想想万墨林死得冤枉,你会内疚终生。"金雄白停了一下,看周佛海的怒气渐消,方又接着说道:"既然已经谢绝了他的重礼,索性再放了万墨林,既表示了你的清白,也顾全了你们之间的私交。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周佛海不响,起身踱了几步;拿起桌上的电话说:"给我接李次长!"
金雄白大为紧张,知道万墨林正在鬼门关上;也许周佛海下令,即时处决;但也许是收回执行的命令。总之不是送命,就是超生。
电话接通了,周佛海说:"把万墨林放掉!"
金雄白深深吸了口气,心想好险;不过万墨林本人恐怕未必知道,他这条命是这么捡来的?出去有得吹了;大姆指往胸口一指:"阿拉杜先生格面子,依看哪能?"
"雄白,"周佛海已经搁下了电话,"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出卖金华亭的那个人,跟华亭一路去了。"
金雄白心头一震,定定神问说:"是士群告诉你的?""嗯。"
这时金雄白才想起,话中语病;因为照情理应该先问出卖金华亭的人是谁?不问其人,自是已经知道,无须再问。
他正在这样转着念头时,周佛海又说:"士群认为朱作同的一条命是送在你手里的。"
"何以见得?"
"他说,只有你知道朱作同跟他的关系;消息当然是你这里走漏出去的。"
金雄白想了一下答说:"我承认。我新闻界的朋友很多;现在自己在办报。像朱作同这样出卖朋友,请问,换了你阁下,是不是也要忠告人家小心?"
周佛海叹口气:"总算为华亭报了仇了。不过,这样冤冤相报,如何才是了局?"
这是无法回答的话。金雄白只问:"朱作同死在何方神圣手里?"
"中统。"周佛海忽然说道:"雄白,我告诉你件事,你不妨注意一下。有人说《平报》的记者在外面敲竹杠。"
任何一个正规的报人,都不会不重视这句话;尤其在作为"《平报》董事长"周佛海口中说出来,金雄白更觉得有责任要查清楚。当即问道:"喔,知道不知道这个记者的名字?"
"只知道姓巫。"
"吴?"
"不是。'云雨巫山枉断肠'的巫。"
这是个僻姓,金雄白不必再多问了;"我知道是谁。"他说:"跑社会新闻的。"
第10章 伦常惨剧
华美药房二小开弑兄案详情。
观察了几天,并无迹象可以证明那个叫巫煦仁的记者曾经敲竹杠;金雄白的态度越发谨慎。敲竹杠固然不可;未敲竹杠说部下敲竹杠更不可。
金雄白每天晚上到报馆第一件事是,拆阅读者来信;这一天拆到一封信,既无称呼,亦未具名,而且笔迹凌乱、点捺有劲,看得出是在一种愤怒的情绪下所写的。
信上说:"华美药房发生了胞弟杀亲兄的凶案,如此伦常钜变,索以社会新闻见长的平报一字不登!是否在华美药房的银弹攻势下,你们也被收买了?你们得了人家多少钱?"
这一下,金雄白心头疑云大起,随即找了巫煦仁来问,"华美药房的事,"他说:"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何以不写新闻?"金雄白信口用了一句信中的话,"你得了人家多少钱?"
一听这话,巫煦仁顿时脸胀得通红,"社长,"他气急败坏地说:"这件事,如果我得了人家一毛线,叫我一出报馆就让汽车撞死。"
"不必赌咒,你看看这封信。"
巫煦仁将信看完,一脸的诧异,想了一下,然后开口说道:"社长要不要听听这件事的经过?"
"好!你说。"
"四马路画锦里口的华美药房,社长是知道的;老板叫徐翔荪,他的大儿子,前几天暴病死掉了。尸首车送同仁辅元堂验尸所,经法医检验结果,填了尸格,是'因病而死',尸首由徐家具领收殓。事实就是如此。不过,这话是同业告诉我的;我并没有在验尸所。既然信中这样说;我再去详细调查清楚,来报告社长。"
"好,这封匿名信你带去好了。"
巫煦仁实在是被冤枉的,但心里在想,倘无其事,读者不会写这样一封不可能会有结果的信来。而且,果真因病而死,尸首当然送殡仪馆,何必送验尸所?再说同仁辅元堂是个慈善团体,经常收殓路毙的流民乞丐;只是附设的验尸所,受法租界工部局监督而已。以死在公共租界尸首,要送到法租界这样一个验尸所去检验,情理上也很难说得过去。
于是巫煦仁先去找同业,重新探问,毫无结果;再打听到徐翔荪的长女,留德学医,在辣斐德路开了一家济华医院,便兴匆匆地登门采访。那知刚一开口,就让人推了出来,
"砰"然一声,饷以闭门羹。
这一来巫煦仁益觉于心不甘,日夜奔走,不道线索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就在眼前;报馆中有个同事,跟徐家有葭莩之亲,托他一打听,居然确有起事。
原来徐翔荪以囤积西药品家,十分殷实;他生有两个儿子,长子已婚,生得少年老成,是个克家的令子,深得徐翔荪的信任,在家庭、在店中,都是第一号权威人物。
次子年方20;父兄忙于囤积发财,疏于管教,成了个标准的纨绔,也是个标准的"火山孝子",下午跳茶舞、带出场吃夜饭;吃完饭送进场,一直到打烊吃宵夜。这样,钱自然不够用了。
徐家的经济大权,握在老大手里;老二要用钱,不能不问老大要,可想而知的,一回两回,还则罢了;三番五次,脸色不免难看,于是龃龉日期,心病日深,吵起架来,话也就越说越难听了。
在徐老二想,父亲的财产,本有一半可分,此时要用,大不了记一笔帐,将来分家照算。而徐老大早期迟眠孳孳为利,挣来大把银子,自觉一大半是他的功劳;老二不但不想一想创业维艰,也该动动手、帮帮忙,反而拿父兄的血汗钱去挥霍。这样的败家子,要不要气煞?
即由于彼此的想法,南辕北辙,终于同胞手足之间,有一天发生了大冲突。哥哥骂弟弟没出息,是讨饭的命;弟弟指哥哥把持财产,思量独吞。徐老大暴怒之下,出手教训弟弟,一个要打,一个要逃;一个要逃,一个要追,由3楼追到2楼,看看要追上了,徐老二不免情急。恰好楼梯转角处,有一把开进口药品木箱用的小斧头,徐老二抄到手里,当头一下。德国货的斧头虽小,锋利非凡,这一斧砍在徐老大的天灵盖上,顿时倒地不起,等家人赶来劝解,血流满面的徐老大,已经魂归地府了。
徐翔荪得知凶讯,几乎昏厥,惊痛稍定,想到善后。这一想又几乎魂灵出窍,弑兄是逆伦大罪,不必查六法全书,就可以断定是遇赦不赦的死罪。大儿子死在小儿子手里,小儿子又要为大儿子偿命,刹那间不可思议地变成绝后,真正叫惨不可言!
怎么办呢?死了一个,不能再死一个!徐翔荪知道,这件事的关键在媳妇手里。于是走到哀痛欲绝的"大少奶奶"面前;叫得一声,弯倒双膝,直挺挺地跪在儿媳妇面前。
他开出来一个请"大少奶奶"饶恕老二的条件,财产先提一半归长房,其余将来按股另分。此外,只要"大少奶奶"提出要求,能办得到的,无不照办。事已如此,"大少奶奶"就是心中万分不愿,也只好应允,不加追究。
虽然安抚了长房媳妇,但要瞒住这件事,问题还是很多。首先尸首一送殡仪馆,伤痕显著,殡仪馆依照规定要报告巡捕房;那里耳目众多,就算殡馆肯马虎,亦必会有消息泄漏出去。所以尸首决不能送殡仪馆。
不送殡仪馆送何处?上海租界上,从无买棺材抬到家来盛殓之事;经至亲密友商量,决定先送到同仁辅元堂验尸所去验尸;当然,这要费很大一番周折,好得钱多,居然买通了那里的职员,弄来一具病死的丐尸,冒充徐老大,经过检验,顺利过关,法医在尸格上所填的死因是:"委系因病致死,并无别情。"然后就在同仁辅元堂棺殓,再移送殡仪馆去办丧事。
当时,有几个记者在场,总觉得耳目难瞒;徐家便又分别致送红包,都是来者不拒。
其实,驻在的记者,并不知道有此偷天换日,尸首调包的情形。收到了红包,反而觉得奇怪,倒要问一问,何以如此"客气"?
这一问起来,方知真相;而且知道事主是殷实出名的徐翔荪,想想替他瞒这样一件逆伦重案,而红包只是戋戋之数,太划不来。但"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不便翻悔;中间也有少数人表示不满,无奈这件事摆不到杠面上去谈,也就只好认吃哑巴亏,闷声不响。所以各报只字未登;除了徐家极少的关系人以外,外界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当然,华美药房上上下下的职工,每人都收到了"老老板"的一个厚甸甸的红包,是不消说得的。
《平报》的记者巫煦仁,穷数日之力,将真相细节,摸得清清楚楚;他的笔下本也来得,加以为了要洗刷自己,所以行文语气之间,毫无隐讳。这篇特稿写成以后,送到金雄白那里,认为不论从新闻、法律、是非上任何一个观点去看,都不能不发表,于是批了个"照发";总编辑关照本埠社会新闻版编辑,列为头条。
第二天一早,整个上海都轰动了!平报馆门口挤满了人,因为报摊上的《平报》一抢而光,有些读者亲自到报馆来买报;也有些人是看了报来打听消息的。报馆电话不断,更是件可想而知的事。
再下一天,各大报急起直追,连篇累牍都是徐家有弟弑兄的报导。这一来,徐翔荪又要急得昏厥,托出人来四处打招呼;解铃系铃,第一个要找金雄白。
徐翔荪托的是他的一个同行,中法药房经理许晓初;由许晓初托一个金雄白的同乡,而且有私交的章正范来疏通。
"徐家的要求是,希望不再登这条新闻。"章正范说:"我知道你办报,从来不拿人家的钱;所以徐翔荪跟我说:条子要多少,请金先生开口。我回复他说:金先生虽姓金;金条是打不倒的。而且他自己有爿银行,金条也不少。不过,我希望你卖一个交情。"
金雄白早就知道,必有人来说情;答复是早就想好了的,此时不慌不忙地答说:"此事我本无成见,不过,别家报纸已经登了。我们亦不便中断;否则岂不是自己招供: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果能保证其他各报都不登,我也一定不登。"
这个保证,章正范如何办得到。事实上,不登也来不及了,因为法租界警务当局,已经采取行动,由捕房律师向上海第二特区法院提起公诉;提到徐老大的棺材,开棺相验,脑袋上斧痕极深,确系伤中要害致死。
接下来,便是徐老二被捕;徐翔荪已下了决心,为了能留下一条根,不惜倾家荡产要买次子的一条命。
徐翔荪的银弹攻势。起先不够强烈;后来又忒嫌过火,从法院到报馆,钞票处处送到,那知越送越坏,送得越多,消息的标题做得越大。事实上审判的过程,亦很戏剧化,更增加了新闻性;各报为了本身的销路,对此大好题材,亦不容记者轻轻放过,无不加枝添叶,尽力渲染,因而连谣言都登了上去;不过最后加一句:风闻如此,真相不明。
当然,徐家所请的律师,酬劳是出乎一般想象地高;律师挖空心思,想出一个办法,教徐老二装傻,到得堂上,不管法官如何盘诘,死不开口,为的是可以让法官援用刑法
"刑事责任"中,"心神丧失人之行为、不罚"的条文,宣判无罪。
这是如意算盘,第二特区地方法院院长孙绍康,以及承办推事,尽管传言凿凿有据地说他们受了徐家重贿,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判徐老二无罪;可是毕竟未判死刑、有期徒刑不多不少10年整。
牢狱之灾不免,绝后之忧可解,徐翔荪也就不打算替儿子上诉了。那知检察官说好不上诉的,竟然上诉了!徐翔荪得知其事,吓得魂灵出窍,细细打听。更觉大事不妙,原来检察官是奉部长之命上诉。
司法行政部长本来是张一鹏;他的老兄叫张一麟,是袁世凯最亲密的幕僚,但非洪宪劝进的"功臣"。等到袁世凯83天的春梦一醒,大限亦到,他亦就回到苏州,息影林泉,不问世事。
抗战爆发,张一麟想起日本人逼袁世凯签订21条的狰狞面目,新仇旧恨,交感于心;上书请缨,要组织一支"老子军"。还做了一首诗,就现成的吴宫旧事作品句:"娘子何如老子军?"传诵一时,当然,只是佳话而已;蒋委员长命陈布雷写了一封情文周挚的复信,谢慰劝阻,打消其事。虽有人传以为笑谈,毕竟对士气是有鼓励的。
这张一鹏与汪精卫是在日本学法政的同学,北洋政府时代,做过司法行政部次长;罢官以后,在上海挂牌做律师,以他的资历声望,自然而然地被选为上海律师公会的会长,而且一做做了许多年。
东南沦陷,他仍旧留在上海,从事慈善工作;颇得日本人的敬重,因而向汪精卫推荐他的这个老同学出长司法。汪精卫欣然同意,与继傅筱庵出任上海市长的陈公博及周佛海商量以后,决定委托在《申报》掌权,而与张一鹏小同乡的陈彬壧去劝驾。?
张一鹏自然不肯落水,而陈彬壧是想好了一套话去的;他?说:"重庆从事地下工作的爱国分子,有600多人被捕;日本宪兵把他们寄押镇江、常州、无锡、苏州的监狱里面,不审也不判,性命都很危险。要有一位有肝胆的人出来,才能救得了他们。请他出来当司法行政部长,不是拖你下水;是请你'入地狱'。"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张一鹏叹口气说:
"你3天以后,来听回音吧?"
通过徐采丞的秘密电台向重庆请示;得到的复电是由钱新之、杜月笙具名的,只有12个字:"请念令兄遗志,公病万勿食冰"。所谓"令兄遗志",是指已经下世的张一麟,暮年请缨杀敌一事;"冰"自是"彬"字的谐音。
"你看,不是我不肯吧?"
陈彬壧叹口气说:"'公病万勿食冰',晚节自然可保;不过那600多人的性命,恐怕难保了!"
张一鹏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将苏州话都急出来,"奴做,奴做!"他说:"不过,只做6个月,日脚一到卷铺盖,一日不多做。"
等张一鹏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跟日本军方交涉,释放寄押在各地的"重庆地下工作人员嫌疑犯";交涉大部分胜利,所以青年团的王维君等等,都能重获自由。
张一鹏的第二件事是改革狱政,亲自到各地监狱去视察,与犯人谈话,访求"囚"隐。那知竟因此沾到了专门传染斑疹伤寒的白虱,不治而死;咽气之日恰好是6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一语成谶,"卷铺盖"长行不归了。
司法行政部的这个部长,是罗君强早就在活动的,尽管周佛海希望张一鹏一直干下去,因而对罗君强不断敷衍,总说"到时候该你的,一定还是你的。"现在天从人愿,张一鹏一死,罗君强自然而然地补上了这个职位。
他喜欢弄权,坐上了这个位子,要他不干预司法,比缘木求鱼还难;他又喜欢沽名,当司法行政部长如果只抓住司法二字,要博个公正廉明的"青天"名声,是很容易的,眼前就是绝好的一个机会;他将承办检察官找了去说:"这案判得太轻了!你要提起上诉。"
检察官也受到了舆论的压力;但徐家知道关键是在他手里,只要他不上诉,便算定谳,所以买了当时已很名贵的英国"套头"西装毛料;现成的"盖世维雄"之类的补药,自然还要极大的一个红包,悄悄送到他家。"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口软",正当左右为难之际,罗君强的指示,正好解除了他的困境,奉命唯谨,当天就向江苏高等法院第三分院,提出上诉;同时托人向徐家打招呼,道是奉命办理,身不由己。
于是第二审官司的难苦作战又开始了。徐家在第三高分院钻头觅缝,却是到处碰壁,因为不但分院长乔万选,对罗君强唯命是从;庭长到推事,听说此案上诉,出于奉命,亦多敬谢不敏。不过法院中人却指点了一条明路,道是此人如肯帮忙,便可化险为夷。
此人非别,正是金雄白。指点的人说:"金雄白跟罗君强在参加汪政府筹备工作时,便在一起工作;而且住在一起。罗君强出任司法行政部长以后,屡次约金雄白担任政务次长;金雄白认为不做官比做官舒服,因而坚辞。现在金雄白又挂牌做律师了;如果请他来当二审的'选任辩护人',跟罗君强疏通疏通,还不是闲话一句。"徐家的"智囊团"认为此计大妙;第一审的律师亦全力主张请金雄白。可是该怎么请呢?研究下来,找到一个很适当的人选"耿秘书"。
这个耿秘书名叫嘉基,字绩之,江苏松江人。他的父亲是前清的外交官;耿嘉基从7岁起,就在法、比两国读书。学成归国,一度在外交部做事;北伐完成不久,调任上海市政府法文秘书,专办对法租局的交涉,与杜月笙的关系极深。松江是东南膏腴之地中的精华,耿家在原籍有数千亩附郭之田,富甲一方;加以他本人在烟土方面的收入,因而能使他尽情挥霍;欢场女子竟以曾获"耿秘书"青睐为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由于松江与上海接壤,那一带以黄浦江作区分,称为"浦南";当地的"草莽英雄"以"耿秘书"作护法,为了便于跟李士群讲斤头,有意拖他落水。耿嘉基生性豪迈,乐于助人,认为能助乡人,免于76号的荼毒,亦是一件好事。但他的身世、学养,与李士群自然格格不入。金雄白看出这一点,以过去的交情,将他介绍给周佛海,亦为"十弟兄"之一。但是他跟周佛海并不接近;李士群方面又不愿意他跟周佛海接近,多方阻挠,结果弄成两面不得意,有落水之名,无落水之利,但虚名犹在;徐家认为请"耿秘书"出来说情,金雄白一定不会不卖面子。
耿嘉基自己也觉得跟金雄白的交情,不同泛泛,不妨帮徐家的一个忙。所以打了个电话给金雄白,约他在劳尔东路1号,他私人组织的俱乐部中吃饭。
喝着酒渐渐谈到正事,耿嘉基吐露了徐家预备请他辩护的意思,然后说道:"至于律师公费,以及其他任何费用,要多少,就是多少。这一点,我可以负责。"
金雄白笑一笑说道:"绩之,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挂牌?"
"我不知道。"耿嘉基说:"我原在奇怪,你也够忙了,哪里还有工夫来替人出庭?今天你自己提起来,倒不妨跟我谈一谈。"
"君强几次约我当他的副手。我从无官瘾;就有官瘾,也不能跟他共事。让他纠缠不过,只好拿律师招牌做个挡箭牌。这层道理你明白了吗?"
耿嘉基恍然大悟,原来他挂牌当律师,是跟罗君强决绝的表示;照此看来,他当然不肯向罗君强低头去说合官司。不过即使他不肯去说情,法院中知道他跟罗君强的关系,自然另眼相看;倘如维持原判,或者斟量再加一两年,敷衍检方的面子;罗君强看是金雄白经的手,一定也不为己甚。
这样想着,便即说道:"雄白,我并不是希望你在合法辩护的范围之外,去替当事人活动。我只希望你考虑两点:第一、你是律师,合法承接业务,不必顾虑其他;第二、请你给我一个面子。"
"言重、言重!绩之,我老实告诉你,已经有人看出来,认为我接徐家的案子最好;从中居间,想说成功了,好到徐家去表功。他们的话,没有你老兄这样客气,说这件案子本是我揭发的,如果我不肯替他家辩护,徐氏血胤,因此而斩,问我良心上过得去过不去?解铃系铃,我如果肯挺身而出,不但是补过,也是积德。这话,我倒真不能不动心——"
"是啊!"耿嘉基急急又说:"我也想到这些话,不过不便出口。现在不谈大义、私情,请你无论如何要帮忙。光只就事论事,徐家老二亦并不是非判死罪不可的。"
"这话很实在。第一审的律师过于弄法,今天这个结果,似巧而实拙;当初如果是我辩护,我绝不玩弄这种一看就是装傻卖呆,反惹人反感的手法。"
耿嘉基听他意思好像活动了,便兴致勃勃地问道:"那末,你是预备怎么辩护呢?"
"被告如果当庭承认长兄动手在前,因为防御过当,一时失手,既无预谋的证据,则误杀罪充其量也不过判个无期徒刑。"
"说得是、说得是。"耿嘉基很高兴地说,"好在被告始终不曾开过口;到二审叫他开口,照你的话说。"
"这是我的看法,并非建议。"
"那末,你有什么建议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不,不!请你辩护——。"
"不,不!"金雄白也抢着说:"绩之,你要替我想一想,案子是我首先揭发的;揭发以后,忽然挂牌做律师,而且同行都知道,我只是挂牌,几乎生意都推出门的,如今就徐家这一案我接了。绩之,请问你是不明内情的第三者,心里会不会这么想:这家伙,原来他是有意安排的!"
耿嘉基语塞,楞了好一会,才问了句:"你能不能勉为其难?"
"人言可畏!绩之,这件事,我只有违命了。"
耿嘉基再也不提这件事了。至于金雄白,任何案子可以不接;有件案子却非接不可,因为当事人是周佛海的妻子杨淑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