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的结论,即“生产1300万吨钢”,扎扎实实,充分体现了他“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的思维方式。陈云被称为“务实派”,他的算细账、定指标的讲话,可以说是他“务实”精神的写照。
“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
就在陈云当选中共中央副主席不久,处在政治巅峰上的他,便遇到了麻烦。
陈云早在1935年的遵义会议上就支持毛泽东,此后他和毛泽东一直在政治上紧密地合作。正因为这样,毛泽东把主管财经的重任压在陈云肩上。
但是,毛泽东和陈云之间,在经济建设的速度问题上,逐渐产生了不同看法……
事情是从1956年6月20日《人民日报》的社论引起的。这篇社论是根据中共中央政治局的意见写的,题为“要反对保守主义,也要反对急躁情绪”。
社论提出了一个新名词,曰“反冒进”。社论反对急躁冒进,后来也就被称之为“反冒进”。社论指出,当前一方面存在右倾保守思想,另一方面又出现了急躁冒进的偏向。
社论又指出,急躁情绪所以成为严重的问题,是因为它不但是存在于下面的干部中,而且首先存在于上面各系统的领导干部中,下面的急躁冒进有很多就是上面逼出来的。
社论还指出,在反对保守思想的时候,也不应当忽略或放松对急躁冒进倾向的反对。
只有既反对了右倾保守思想,又反对了急躁冒进思想,我们才能正确地前进。
1958年1月11日晚,毛泽东在广西南宁会议上,尖锐地批判了《人民日报》的这篇社论。
毛泽东说:
这篇社论既要反右倾保守,又要反对急躁冒进,好像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实际重点是反冒进的。
毛泽东很严肃地指出:
不要提“反冒进”这个名词,这是政治问题。一反就泄了气,六亿人一泄气,不得了。
毛泽东还在载有这篇社论的报纸上加了这样的批注:
庸俗辩证法,庸俗马克思主义,尖锐地针对我!
事态变得非常严重。这就不能不追溯《人民日报》这篇社论的来历……
这篇社论,确实是根据1956年6月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的精神写的。当时,毛泽东不在北京,会议由刘少奇主持。就是在这次会议上,刘少奇要中共中央宣传部根据会议的精神,代《人民日报》写一篇社论。
社论写好之后,曾送刘少奇、周恩来审阅。
就在这时,毛泽东回到了北京,中共中央宣传部连忙把社论也送毛泽东审阅。毛泽东在社论的清样上批了三个字:“不看了。”
这样,社论就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
社论发表之后,当时,毛泽东没有说什么。其实,毛泽东所批的“不看了”,只是“引而不发”罢了。
直到过了一年多,在1957年9月20日至10月9日召开的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上,毛泽东第一次公开批评了“反冒进”。毛泽东说:
“‘反冒进’扫掉了多快好省,扫掉了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扫掉了促进委员会。”
毛泽东所谓的“促进委员会”,是针对“反冒进”而言的。毛泽东称,那些“反冒进”的人可以组成一个“促退小组”。他说:
“但共产党总的方针是促进而不是促退。共产党应该是促进委员会,只有国民党才是促退委员会。”
于是,也就追溯到那次由刘少奇主持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
其实,早在1956年春天,周恩来就提醒大家:“经济工作要实事求是。”
那是因为中共在“经济专家”陈云的苦心经营下,经过三年恢复经济,然后开始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经济上有了相当的发展。1956年初,在毛泽东提出反对“右倾保守”的口号后,经济上开始出现急躁冒进的倾向。
作为财经工作的主管,陈云向来务实,他支持周恩来。陈云说:“建设只能与国家财力相适应。”
李先念也表示同意。
这样,在那次政治局会议上,就提出了既要反保守,又要反冒进。其实,政治局不得不提“反保守”,是因为不能不照顾毛泽东的意见;至于“反冒进”,这才是他们的本意。
也正因为这样,那篇《人民日报》社论成了毛泽东所说的“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
毛泽东的“反反冒进”
毛泽东和陈云之间,对于中国的经济建设速度产生严重的分歧,其实是不难理解的。
这诚如邓小平所言:“总起来说,1957年以前,毛泽东同志的领导是正确的,1957年反右派斗争以后,错误就越来越多了。”
1957年,毛泽东领导了轰轰烈烈的“反右派运动”。
在1958年,毛泽东发动了“大跃进”运动,高举起“三面红旗”。
陈云是个务实派。他多年主管经济,深知只有脚踏实地,方可稳步前进。
这样,毛泽东和陈云之间产生不同看法是不可避免的。尽管陈云对毛泽东向来尊重,即便陈云为人小心谨慎,也无法逃脱毛泽东对他的批评。
毛泽东对陈云的批评,最初就是从“反冒进”开始的。
尽管毛泽东在1956年6月一眼就看出《人民日报》那篇社论违反了他的看法,但是他不便马上开展批判。因为那时中共“八大”即将召开,正在大谈反对个人崇拜。他知道,一旦批评那篇社论,马上就牵涉到那次刘少奇主持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
正因为这样,毛泽东在社论的清样上只写了“不看了”三个字。
可是,毛泽东一直记着“反冒进”这笔账,一直记着那篇违反他的意旨的《人民日报》社论。
1957年1月10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成立中央经济工作五人小组的通知》。
这个小组由陈云、李富春、薄一波、李先念、黄克诚五人组成,以陈云为组长。
终于,在“反右派运动”的高潮中,在1957年9月,毛泽东在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上,开始点名批判“反冒进”。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反反冒进”!
毛泽东逐渐加大了他的“反反冒进”的力度。
1958年1月11日至22日,中共中央在南宁召开有部分中央领导人和部分省、市委书记参加的工作会议。这次会议,人们习惯地称之为“南宁会议”。“南宁会议”的主题,便是“反反冒进”,亦即批判右倾保守。
会议印发了22个参考文件,其中之一就是《人民日报》1956年6月20日社论。
毛泽东约陈云、李富春、李先念、薄一波到会,陈云称病,没有去南宁。
会议期间,毛泽东很称赞柯庆施1957年12月25日在中共上海市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即《乘风破浪,加速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上海》。这一报告,是当时担任柯庆施政治秘书的张春桥起草的。毛泽东号召:“大家都要学习柯老。”其实,当时柯庆施不过56岁而已,毛泽东已尊称他为“柯老”了!其中的原因,是因为“柯老”很注意看风向,“紧跟”毛泽东,所以很得毛泽东喜欢。
在南宁,1月16日,毛泽东在大会上拿出柯庆施的报告,当众问周恩来:“恩来同志,你是总理,你看,这篇文章你写得出来写不出来?”
周恩来只得答:“写不出来。”
毛泽东便说:“你不是反冒进吗?我是反反冒进的!”
毛泽东此言,使周恩来好尴尬!
当时,曾出现一个重要的动向,毛泽东有意让柯庆施取代周恩来,出任国务院总理!
毛泽东说出这话,表明他的“反反冒进”是冲着周恩来而来的。
刘少奇连忙打圆场,作了解释,说毛泽东的批评,是“针对管经济的几个同志”。
不言而喻,“管经济的几个同志”,也就是指中央经济工作五人小组那五个人,亦即陈云、李富春、李先念、薄一波、黄克诚。
于是,管经济的李富春、李先念、薄一波都感到了压力。李先念甚至睡不好觉,吃安眠药。
不过,在1月17日晚,当毛泽东约“管经济”的李富春、李先念和薄一波三人谈话时,据薄一波回忆,毛泽东打开天窗说亮话,说“批评主要是对陈云同志的”。
这样,毛泽东才把他的“反反冒进”的“底牌”透露了出来,即“主要是对陈云同志的”,当然也包括周恩来以及李富春、李先念、薄一波。
离右派只差“50米”
此后不久,1958年2月2日,《人民日报》根据“南宁会议”的精神发表社论,提出了国民经济“全面大跃进”的口号。
社论指出:“我们的国家现在正面临着一个全面大跃进的形势,工业建设和工业生产要大跃进,农业生产要大跃进,文教卫生事业也要大跃进。”
翌日,《人民日报》又发社论《鼓起干劲,力争上游》,明确指出:“名为反冒进,实为反跃进。”
这一句话,点出了毛泽东“反反冒进”的实质。因为毛泽东当时正要发动“大跃进”,而“反冒进”实为“反跃进”,毛泽东怎可不反?
毛泽东非常欣赏“跃进”一词,他在见到1957年11月13日《人民日报》社论首次出现“跃进”一词时,曾在一封信中这么写道:
(发明“跃进”这个词的人)其功不在禹下。如果要颁发博士头衔的话,我建议第一号博士赠予发明这个伟大口号的那一位(或者几位)科学家。
后来,毛泽东在给党内高级领导干部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自从“跃进”这个口号提出以后,反冒进论者闭口无言了,“冒进”可反(冒进即“左”倾机会主义的代名词),当然可以振振有词。跃进呢?那就不同,不好反了。要反那就立刻把自己抛到一个很不光彩的地位上去了。
1958年2月18日,毛泽东在北京主持召开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陈云出席会议,不得不在会议上作检查。
据周恩来当时的秘书范若愚回忆,周恩来也要在会上作检查。周恩来知道,他正面临着柯庆施可能取代他的局面。
周恩来显得心情很沉重,他说一句,秘书记一句,检查自己“犯了反冒进的错误”。这份检查要印发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和书记处传阅。
范若愚记得,当周恩来向他口授检查之际:
陈云同志给他打来电话。陈云同志讲的什么,我只听到一两句。周恩来同志讲的话,我当然听清了。打完电话之后,他就说得很慢了,有时甚至五六分钟说不出一句来。这时,我意识到,在反冒进这个问题上,他内心有矛盾,因而找不到恰当的词句表达他想说的话……
就在周恩来写检查的时候,陈云也在写检查。两人都在违心地写检查,所以陈云的电话使周恩来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这一回,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把“反冒进”跟右派联系在一起。
毛泽东说,“反冒进”的人说1956年是冒进,右派攻击1956年是“全面冒进”,二者之间是相互关联的。
毛泽东向周恩来、陈云发出了警告:“右派把你们一抛,抛得跟他们相距不远,大概50米远……”
这就是说陈云“右倾”,跟“右派们”相距不远,只差“50米”了!
就是在这次会上,陈云不得不作了检查。
陈云说:“对于当时‘反冒进’的那个方针性错误,我负主要的责任。”
陈云为“反冒进”承担了主要责任。
就在陈云作检查时,毛泽东插话,提及了“右派分子”章伯钧的“政治设计院”。
章伯钧在1957年“大鸣大放”时,曾抱怨国务院开会总是拿出成品。你既然已经出了成品,还叫人讨论什么?为此,章伯钧建议把全国人大、全国政协等变成“政治设计院”,便于大家在设计时提出意见。
这时,毛泽东说:
政治设计院究竟在哪里?章伯钧说国务院都是拿成品,他不满意,他要有权参与设计。我们政治局委员可不可以有权参与设计?过去这个五年计划,实际上是无权参与设计。
我是主席,也没有参与设计。每年的年度计划,总是请你签字,叫作强迫签字。我有个办法,不看。你强迫我嘛,我事先没有预闻,事先没有接触嘛。老是在国务院讨论,总是拿不出来。
千呼万唤不出来,为什么不出来呢?说没有搞好,等到梳妆打扮一跑出来的时候,我们说不行,时间迟了!这事实上是一种封锁。
毛泽东这段话,很严厉地批评了陈云。毛泽东的意思是说,你陈云主管经济,我是主席,却“没有参与设计”!你对我实行“封锁”!
在“大跃进”的日子里
1957年11月18日,毛泽东在莫斯科64个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上,说出了他的这么一番“雄心壮志”:
赫鲁晓夫同志告诉我们,15年,苏联可以超过美国。我也可以讲,15年后,我们可能赶上和超过英国。因为我和波立特、高兰同志谈过两次话,我问过他们国家的情况,他们说,现在英国年产钢2000万吨,再过15年,可能爬到3000万吨。中国呢?再过15年,可能是4000万吨,岂不超过英国了吗?
毛泽东在国际会议上捅出这么一番话,仿佛宣告要与赫鲁晓夫领导下的苏联展开竞赛:
你赫鲁晓夫领导苏联在15年内超过美国,那我毛泽东领导中国在15年内超过英国!
毛泽东从不具体管经济,真可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毛泽东以诗人的浪漫气质,要在中国发动一场“大跃进”了!
毛泽东提出,要“一天等于20年”!
毛泽东急于求成。他回国之后,于1958年4月15日,写下这么一段话:“10年可以赶上英国,再有10年可以赶上美国,说‘25年或者更多一点时间赶上英美’,是留了5~7年余地的。‘15年赶上英国’的口号仍不变。”
这就是说,毛泽东把原本对世界宣布的“15年赶上英国”,又改为“10年赶上英国”。
才过了两个月,1958年6月22日,毛泽东在一个批示中写道:“赶超英国,不是15年,也不是7年,只需要2年到3年,2年是可能的。”
也就是说,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毛泽东把赶超英国,一下子从15年改为2年!这不能不说是“大跃进”。
怎样赶上英国呢?
毛泽东认为,工业“以钢为纲”,钢铁产量是赶超英国的主要标志。于是,毛泽东要当时的冶金工业部部长王鹤寿写出报告。
当时,英国钢的年产量为2200万吨。
王鹤寿经过“务虚”,起初提出1962年中国钢的年产量为1500万吨。
后来,“解放”了思想,提出在1962年可以“争取钢的年产量为2000万吨”。
毛泽东见到报告,称赞这是“一首抒情诗”!
不过,毛泽东仍对这首“抒情诗”不满足,他给钢铁计划“加码”:
到1962年,钢年产量的“第一方案”为2500万吨,而“第二方案”则为3000万吨!
这样,比王鹤寿最初提出的已经很大胆的产量,整整翻了一番!
既然定下了1962年的中国钢产量为3000万吨,那么1958年的钢产量应该是多少呢?
1958年8月21日,陈云在北戴河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传达了毛泽东的意见。陈云是这样说的:
“6月19日晚上开各大区协作会议以前,主席在北京游泳池(笔者注:指北京中南海毛泽东住处游泳池)召集中央一些同志开会,王鹤寿也参加了。主席问他,去年是530,今年可不可以翻一番?为什么不能翻一番?王鹤寿说,好吧!布置一下看。第二天他就布置了。
“所以,是6月19号才决定搞1100。”
由于最高领袖下决心要把钢产量“翻一番”,陈云也无奈,冶金工业部部长也只得照办。
不过,由于1957年的钢产量实际上是535万吨,“翻一番”,也就成了1070万吨。
使毛泽东下了“翻一番”决心的人,是柯庆施。柯庆施向毛泽东报告说,华东五省市(不包括山东)在1959年钢产量可达到800万吨。这么一来,毛泽东也就下了决心,在1958年实现全国钢产量1070万吨。
后来,1959年7月23日,毛泽东在庐山上谈及闯了“1070”这个祸时,这么说道:“第一个负责任的是我……至于柯老,你那个发明权怎么办?(柯回答:我也有责任。)可不可以这样讲:你也有责任。但是,你是不是比我轻一点呀?因为你那只是意识形态。我虽然没有你那个气魄:(你一个协作区)一年要搞800万吨,我全国只搞1070万吨。”
毛泽东的这番话说明,他自己当时固然头脑发热,可是柯庆施起了很大的怂恿作用。
“全民大炼钢铁”
那“1070”高指标,于1958年8月写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决议:《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号召全党全民为生产1070万吨钢而奋斗》。
公布这一决议时,离年底只有4个月了!前8个月,累计只生产了380万吨钢,这样,在剩下的4个月中,必须完成700多万吨钢!时间已经非常紧迫,连毛泽东自己都笑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钢铁尚未完成,同志仍须努力。”
于是,中国卷起“大炼钢铁”狂潮——全民大炼钢铁!
笔者那时正在北京大学求学,也不得不停止学业,奉命从北京来到毛泽东家乡湖南参加“大炼钢铁”运动。
笔者在当时曾发表《写在炉旁的几页日记》,其中写及亲眼目睹许多“大巴士”行进在湖南山区公路上,椅子上坐的不是人,而是赤铁矿矿石!公路沿线,到处可见冒烟的“土炉子”……
用这种“土炉子”炼铁,据云是陈云提出来的。那是因为当时用正规的炼铁炉,即所谓的“洋炉子”,实在完不成那“1070”。然而,那“1070”是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决议中公布的,不完成不行。陈云不能不为此想尽办法。如薄一波所忆:
“鉴于光靠‘洋炉子’完不成今明两年的钢铁生产任务,陈云同志在讲话中提议,要依靠党委,发动群众搞‘土炉子’,说‘土炉子’在中国的命运还有一个时期。”
薄一波则引用毛泽东关于“土炉子”的指示说:
“主席指示,对‘土炉子’要有信心,不能泄气。即使在100个‘土炉子’中,只有一个出铁,那就很好,就算是插上了红旗,其余99个都应向它学习。”
就这样,不顾那些“土炉子”炼出来的生铁尽是废铁,那些炼出来的钢尽是废钢,到了1958年年底,《人民日报》居然套红发表报道,声称完成了“1070”!
其实,后来的调查表明,实际上1958年只生产了800万吨钢,其余的是不能用的废钢。
陈云在这“大跃进”年月,虽说他本来就“反冒进”,但是此时他又必须服从毛泽东的“大跃进”,只得去完成那些“跃进”指标……
毛泽东终于“压缩空气”
1958年11月28日至12月10日,中共在武昌召开八届六中全会。毛泽东主持了会议。会议一项重要的议程,是制定1959年的国民经济的“跃进”指标。
毛泽东依然“壮志凌云”,居然提出1959年钢的年产量要比1958年“增加两倍”,即达到3000万吨!
倘若仍然按照毛泽东的“跃进指标”去办,中国又会陷入一场更大的灾难。
毛泽东到了武昌,找人了解对于1959年钢铁指标的意见。
这时,第一机械工业部部长赵尔陆对毛泽东说了真话:“照我看,如果完成1600万吨,就算很了不起了!”
赵尔陆所说的“1600万吨”,只及毛泽东定下的指标“3000万吨”的一半!
赵尔陆是做实际工作的,他的话,使毛泽东不能不加以考虑。
毛泽东退了一步,说:“明年老老实实就是翻一番,如果今年搞成1070万吨,明年搞2141万吨,翻一番之外还有1万吨。”
毛泽东自称这是“压缩空气”,即从原定的增加两倍,压缩为翻一番。
其实,这翻一番也是难以完成的。
毛泽东找陈云谈话。陈云向毛泽东反映,他请人研究过英国的情况。英国的资料表明,他们从年产869万吨钢到年产1655吨钢,花费了17年时间。陈云的言外之意,就是说中国想在一年内把钢产量翻一番,是不可能的。
陈云后来又向毛泽东递交了一份国家计委年度计划综合局写的报告。这份报告指出,1959年的钢产量,只能安排1200万~1250万吨。
这些意见,使毛泽东不能不加以考虑,最后只得把1959年的钢铁指标再度压缩,降为1800万吨。
1958年11月23日,毛泽东在武昌会议上说:
“今年搞到1100万吨,明年翻一番,是2200万吨。有没有把握?前天晚上,富春、一波、王鹤寿、赵尔陆他们已经睡着了,我从被窝里头把这几位同志拖起来,就是讲,不是什么3000万吨有无把握的问题,而是1800万吨有无把握的问题。昨天晚上我跟大区和中央几个同志吹了一下,究竟1800万吨有无把握,我们所得到的根据不足。”
毛泽东又说:
“我在这里反冒进。从前别人反我的冒进,现在我反人家的冒进。”
毛泽东终于也要“反冒进”了!
不过,即便如此,在陈云看来,毛泽东仍在冒进,那年产1800万吨钢的指标是难以完成的。同样,会议决定的1959年的其他国民经济指标也太高,难以完成。
陈云曾经对于若木说,高指标危害太大,如果还要大干快上,不碰壁不会回头的。
陈云“坚持真理很勇敢”
既然这些高指标经会议通过,陈云无法硬顶,他采取了“迂回”的办法:他知道会议的公报是由毛泽东的政治秘书胡乔木起草的,便找胡乔木谈话,不要把具体数字写入公报。
因为一旦公之于众,那就很被动。如果不公布,还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再加以调整。
胡乔木没有听进陈云的建议,又不敢向毛泽东报告陈云的意见。由胡乔木起草的会议公报,还是写上了这么一段:
中央全会……提出1959年国民经济发展的一些主要指标:钢产量将从今年预计产量1100万吨左右增加到1800万吨左右,煤炭产量将从今年预计产量2.7亿吨左右增加到3.8亿吨左右,粮食产量将从今年预计产量7500亿斤左右增加到1.05万亿斤左右,棉花产量将从今年预计产量6700万担左右增加到1亿担左右。
胡乔木起草的公报,经毛泽东审阅、同意。毛泽东于1958年12月15日致函胡乔木:
乔木同志:
此件(笔者注:指中共八届六中全会公报)可以定稿。只在第三页增加了几个字。请用电话把修改处告诉北京,准备17日下午广播,连同主席问题决议(笔者注:指全会同意毛泽东关于他不做下届国家主席候选人的建议决议)一起,18日见报。
毛泽东
12月15日
公报既然经毛泽东审阅同意,也就见报了。
公报发表后,那钢、煤、粮、棉四大指标,成了中国共产党全党、全中国1959年的奋斗指标。
然而,高指标脱离了实际,“大跃进”成了虚火。
陈云一次又一次向毛泽东陈述自己的意见。
1958年12月26日,毛泽东过生日。陈云在跟他一起吃饭时提醒他:“明年钢产量1800万吨,恐怕完不成。”
在1959年1月上旬,毛泽东在北京找陈云谈话时,陈云又说:“今年的生产计划难以完成,指标太高。1800万吨钢,恐怕有点问题。”
毛泽东有心改变高指标,十分赏识陈云的见解,说道:“那就拉倒!”1959年4月,中共八届七中全会在上海召开,陈云又向毛泽东提出降低指标的意见。毛泽东说:“不能每天高潮,要波浪式前进。”这表明他意识到了高指标问题,已经要着手改变。
然而,胡乔木起草的中共八届七中全会公报,仍然重述了中共八届六中全会中提到的“四大指标”。公报写道:
全体会议经过充分的讨论,通过了1959年国民经济计划草案。这个国民经济计划草案,是根据八届六中全会的钢产量1800万吨、煤产量3.8亿吨、粮食产量1.05万亿斤、棉花产量1亿担这四大指标和今年第一季度生产和建设的情况而编制的……
陈云看了之后,直接把意见告诉毛泽东:“不应把这些指标写进公报,这样很被动。”
毛泽东听了觉得陈云言之有理。
这时,陈云才提起,在中共八届六中全会结束时,他曾对胡乔木说过,并请胡乔木转告毛泽东。
这下子,毛泽东生胡乔木的气了。毛泽东颇为尖锐地批评胡乔木:“你不过是个秘书,副主席的意见不报告?”
那时,陈云担任中共中央副主席。
毛泽东表扬了陈云,说道:“真理有时在一个人手中。”
毛泽东在大会上讲话,多次提到,在四大指标问题上,陈云表示了非常正确的态度。
毛泽东还说:“陈云这个人坚持真理是很勇敢的。”
胡乔木向来小心谨慎,很少受到毛泽东批评。
这一回胡乔木挨批评,其实,当时他也有他的难处。因为也就在中共八届六中全会上,王稼祥对人民公社问题有意见,跟刘少奇谈了。刘少奇转告了毛泽东,毛泽东甚为不悦。
大抵因为知道这一情况,胡乔木才未敢把陈云的意见转告毛泽东——如果胡乔木当时如实转告了,毛泽东也未必听得进去,反而会怪罪陈云。因为1958年12月26日毛泽东生日那天,陈云当面跟毛泽东说了,毛泽东也没有听进去。何况,胡乔木所起草的中共八届六中全会公报,是经毛泽东审阅、同意后才发表的。
算钢铁细账
毛泽东在中共八届七中全会之后,委托陈云对压缩钢铁指标进行研究。
1959年5月11日,陈云向中共中央政治局报告,经过他的仔细调查,“钢材的可靠指标可以初步定为900万吨,钢的生产指标就是1300万吨。”
陈云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仔仔细细算了这么几笔账,算得人们心服口服:
要生产900万吨钢材,就要生产1300万吨钢,2000万吨铁(其中包括炼钢用铁1300万吨,铸造和增加周转用铁550万吨,另外还准备有质量不好的次铁150万吨)。现在从矿石、焦炭、耐火材料、冶炼、运输等五个方面来说明。
陈云分五个方面算细账,先算矿石账。陈云说:
关于矿石:生产1吨铁需要3.5吨铁矿石,生产2000万吨铁就要7000万吨矿石。现有14个有机械装备和铁路运输的大型采矿企业,今年可采铁矿石5300万吨(去年采3460万吨)……
全年开采7000万吨铁矿石,由于要对大中型矿山进行基本建设工作,还要增加许多设备,事情并不轻易。但是从第一季度运出矿石1780万吨(小型土法生产的是740万吨)的情况看,只要继续抓紧这方面的工作,完成7000万吨的任务是可能的。
接着,陈云算焦炭账:
关于焦炭:炼1吨铁,平均需要1.5吨焦炭;炼1吨焦炭,平均需要1.5吨洗煤;1吨洗煤,平均需要2吨炼焦煤。因此,生产2000万吨生铁,就需要3000万吨焦炭,折合4500万吨洗煤,或者9000万至1亿吨炼焦煤。
炼焦能力的情况是:原有的大型洋法生产可以达到1000万吨。新建的机械化炼焦炉和简易炼焦炉可以生产1000万吨,土法炼焦计划生产1000万吨,3项合计3000万吨。新建的炼焦炉,有36座是机械化的,其中19座在今年可以建成,能够生产243万吨;有红旗二号简易炼焦炉1700座,能够生产530万吨;有红旗三号简易炼焦炉800座,建成以后,可以生产170万吨。
现在红旗二号炼焦炉基本上是手工生产,技术问题还需要进一步解决。
应该看到,炼焦方面的建设规模(包括机械化炼焦炉和简易炼焦炉)是不小的,即使能够如期建成,加上发挥原有的炼焦能力,也只能满足需要的2\/3,其余1\/3,即1000万吨,仍然需要用土法生产来解决。
他又从耐火材料的角度来细算:
关于耐火材料:据冶金部计算,全年需要各种耐火材料(包括黏土砖、矽砖、镁砖、高铝砖)420万吨,需要原料(黏土、矽石、镁矿石、高铝砂等)600万吨。这些原料,用机械化开采的只占20%,其余80%基本上是手工操作的。因此,在开采和搬运方面都需要用很多的人力。
最后,他算运输账:
关于运输:为了生产2000万吨生铁,除了运输炼焦煤9000万到1亿吨以外,矿石、耐火材料等物资的运输量也是很大的。冶金部要求:铺设铁路支线和专用线共500公里,铺设轻便铁路500公里,增加机车150台,增加车皮1500辆,还要增加一批小机车和矿车。
在算了以上五个账之后,陈云这才得出结论:
上述各方面的情况说明,今年生产900万吨钢材,相应地生产1300万吨钢,是有可能的,但是还需要做很大的努力。
陈云的结论,即“生产1300万吨钢”,扎扎实实,充分体现了他“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的思维方式。陈云被称为“务实派”,他的以上的算细账、定指标的讲话,可以说是他“务实”精神的写照。
这与毛泽东制定钢铁年产量指标的思维方式相对比,可看出截然不同:
毛泽东先是定下的“战略目标”,即赶上或者超过英国。英国的钢铁年产量当时为2000万吨。先是说“15年”赶上,然后说“10年”、“7年”赶上,后来改为“3年”,最后变成“2年是可能的”。定下了这“2年”赶上,于是便要求中国的钢铁产量如此“跃进”,造成了无法实现的高指标。
陈云正相反,他从中国的现实出发,脚踏实地计算中国现在的铁矿石年产量是多少,焦炭、耐火材料产量是多少,冶炼能力是多大,运输能力又是多大。所以,他算出来的钢铁指标是切实可行的。
一个是先定高指标,然后号召“全民总动员”去实现;
一个是先算算自己有多少能力,再定切合这一能力的指标。
在“大跃进”遭遇麻烦之后,毛泽东不能不承认,陈云的算法是对的。
仍有人对陈云的报告提出意见,以为这指标太低,会泄气。
陈云又于1959年5月15日致函毛泽东:
说把生产数字定得少一点(实际是可靠数字)会泄气,我看也不见得。正如少奇同志在政治局讲的,定高了,做不到,反而会泄气。
毛泽东同意了陈云的意见。
这样,5月23日,陈云在中央财经小组上宣布:
钢铁生产指标,经向政治局汇报,认为应当降下来。书记处决定:1959年落实指标:钢1300万吨,铁1900万吨,钢材900万吨。
后来的事实,证明陈云的意见是符合中国实际的:1959年中国钢产量只有1387万吨(况且这一数字也是掺了不少“水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