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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几何人生:丘成桐自传(94)

作者:丘成桐, 史蒂夫•纳迪斯

对学术界一些人如何行事,从这事件中可略窥一二。我相信数学的真假并不是人的意志或欲望所能改变的,人类改动不了大自然的规律。但是有些人往往只是讲究人情世故,权宜行事,科学真理竟成为次要的了。

2017年,杨先生时年九十四,退出美国籍成为中国公民,轰动全国。他亦由外籍院士变为院士,新的头衔使他在中国的影响力更大。

这种影响力当然有实质的支持,即他在物理学上的重大成就。他和罗伯特·米尔斯用了陈省身先生在非交换规范场上的重要工作,推广了赫尔曼·外尔在1920年代的基本工作。(泡利在杨—米尔斯论文发表前一年也得到了同一结论,但是其中重要的物理疑难要过了十多年后才由其他物理学家解决。泡利选择不发表论文,而杨及米尔斯则决定发表,物理界只用“杨—米尔斯”来命名。)现在这个理论在粒子物理学的标准模型中占中心地位。标准模型成功地统摄了至今人类了解的宇宙,描述自然界存在的所有粒子,以及它们相互的作用。不无讽刺地,杨先生却对这包罗万象的框架中某些重要的环节有所保留,似乎并不完全相信它。虽然如此,他和米尔斯的这项成就,还有和李政道获得诺贝尔奖的工作,都是物理学的丰功伟绩,粒子物理学也从中获益不少。

出于某些不明的原因,2003年杨先生写信给清华物理系系主任朱邦芬,提议“以后就不用再聘粒子物理或核物理的新人了,已在这些领域中的同事,可以鼓励转行”。在这封信中,杨先生援引的理由是这领域在“消亡”之中。很多专家指出,杨先生和米尔斯的著名工作已逾半世纪,杨先生对这个领域已经很陌生了。2012年,即那封信的九年后,希格斯玻色子的发现,标志着粒子物理的重大发现。同年中国的实验室发现了中微子的一种新的振动方式,对于说明为何宇宙中物质多于反物质很有帮助。这些和其他的成果综合起来,可见粒子物理消亡论,正如幽默大师马克·吐温所云,是“极度夸大”了。

2016年,杨先生又发表了《中国今天不宜建造超大对撞机》一文。中国、美国、欧洲和世界各地的学者都热烈地号召在中国兴建全球最大、力量最强的粒子对撞机,它会是在瑞士日内瓦的大型强子对撞机的后继者。我推动其事,全因这计划无论对中国和对物理都有利,亦有助于提升国际关系,甚至对数学也有好处。基本物理上的突破往往给数学家带来许多新的想法,反过来数学也促进物理的发展,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这些努力从最细小,也是最基本的水平上去了解宇宙。但杨先生反对,认为这是“金钱上的无底深潭”,要求取消王贻芳原本定在2016年11月举行的演讲会。王是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也是这次对撞机项目的领军人物。一个月后,王在北大公开做了一次关于对撞机当前的研究和发展的报告,听众真还不少呢。

我不怀疑杨先生是一番好意,真心促进物理的发展。但老一辈学者应不应该对年轻学者的研究加上这么沉重的压力,值得我们深思。这现象来自千百年来的传统,中国人“敬老”的概念可追溯至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夫子,并由《孝经》一书确定下来。扬名声、显父母、敬老、慎终追远等皆被视为义务和美德。这些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概念,我也赞同,而且为人处世,也一直依从父母的教诲,相信他们泉下有知,也会颔首。

可是,对于学术研究,情况则不然。在美国的学术界,绝大部分年纪老迈的学者都不再企图去影响年轻人的学术方向,但在国内,“愈老愈强”似乎是正道。

杨先生是一流的科学家,在他的本行具领导地位。除了在物理学上做出贡献外,1957年他和李政道获得诺贝尔奖,提升了中国人的自信,说明就算远远落后于美国、欧洲、日本,中国人仍然能够做出世界级的成就,功勋不可磨灭。近年来,年轻学者也进步巨大,让他们有机会赶上来,留下自己的印记,也是大势所趋。

我对陈先生极为尊敬,他是公认的数学大师,对几何学做出了伟大的贡献。他提升了芝加哥和伯克利数学系的地位,又创立了MSRI,扶持了不少年轻学者包括在下的事业,我铭感于心。到了1970年代的后期,即他助我到伯克利的十年之后,我终究走上了自己的路。

如今,我花大量时间,在中国办了六个数学中心,积极投身于那里的数学和科学活动,正是因为我相信青年人。无可避免地、自然而然地,在数学和科学的园地中,都会出现年轻的领导者。他们将新思维带进各个领域,渐渐地加强影响,整个学术界都会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