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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几何人生:丘成桐自传(92)

作者:丘成桐, 史蒂夫•纳迪斯

2003年,佩雷尔曼告诉《科学》的记者达娜·麦肯齐(DanaMackenzie)说:在有关专家检视这些文章完毕之前,便向公众宣布几何化猜想和庞加莱猜想都得到了证明,可说是言之过早。现今说证明为正确的所谓专家,大部分都不是这个领域的人,而佩雷尔曼自己也从数学界隐退,可说是巨大的损失。问题是,里奇流的专家并不多,佩雷尔曼的证明结尾处最为晦涩,至今我尚未碰见过一个专家说完全了解。

2006年左右,一位对这题目熟悉的数学家访问哈佛,他来到我的办公室,责难我对佩雷尔曼的证明说三道四。但在我的诘问之下,他也承认不能完全掌握证明的后半部。我不是要驳倒他,只不过他承认了就归了类。事实上,我不知道有谁,包括汉密尔顿在内,能完全懂得那证明,自忖也只能归在那一类。据我所知,没有人利用佩雷尔曼在文章后半部引入的技巧,成功地解决过其他有意思的题目。这事实意味着其他数学学者并不完全掌握这工作,以及其中的方法。

汉密尔顿七十多岁了,他告诉我,证明庞加莱猜想仍然是他的梦想。这可不是说佩雷尔曼错了。作为一个真正独立的人,汉密尔顿不会沿着别人的足迹走,也不会替别人的论文“以线把点连起来”。过去三十五年的心血已倾注于此,他只想凭一己之力去完成它。

我总觉得问题并非绝不含糊地解决了,或者要留待涵盖异常广泛的定理出现后,才能扫清这些迷雾。对这问题提出异议,在现实上是非常危险的做法。但为了问题的本身,为了数学上的真理,我还是希望知悉我们走到了哪里。如果这样会遭鄙视,就由他吧。半个世纪前我选择了数学这条道路,说到底还是数学比较重要,别人的看法没这么要紧。

第十二章东风西风

方程数字,都说平生意。

物象星河留人醉,黑洞思量无寐。

依约往事难留,恰如代序春秋。

豪杰不知何去,大江依旧东流。

——《清平乐》,2016年

1969年初次踏足美国时,我只是一个从未出过门的二十岁小伙子,那清澈高远的蓝天给我很深的印象。我对前途充满憧憬,仿佛看到终有一天,数学的神秘面纱将会为我揭开。

十年后首次踏足中国,那是自孩提时就离开,已经全无印象的国度,我却心潮澎湃,不禁俯身触摸地上的泥土,似要和这个父辈生长的地方建立联系,其后我确实如此做了。我不是个大情大性的人,时时都会收摄心神,那次我竟会有如此的举动,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现在每年我都会往返中美数次,而且早已习以为常。每次到访都有些新的感受,我不会从社会的角度去批判,也并非对这两个迥异的文化有何伟大的见解,只是留意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是以前没有见过的。

我生活起居中的某些细节,无论去到哪儿都不会改变,但另外有些则完全不同。在执笔的当下,正是2017年秋天,我休假一年,在北京的清华大学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数学科学中心访问。我不喝咖啡,但会整天喝茶,尤其是中国茶,因此随身携带不少,到哪儿去都一样。我对数学的态度也不变,无论是在北京标准时间,回到哈佛的东部时间,或是介于两者之间如格林尼治的平均时间,皆是如此。

试看一个例子。1990年代中期,我的学生刘克锋到南开大学的陈所访问陈省身先生,当时陈先生刚刚辞任所长不久。我问克锋,陈先生近况如何。克锋答道:“他身体还可以,但是不开心。”当时虽然有了新的所长,但陈先生还有很大的影响力。这位新所长每事皆依循陈先生的命令去办,故此克锋对陈先生为何不开心摸不着头脑。他的疑惑乃因不明白中国人的做法,这种做法或可以拜占庭式形容,即知名而广受政府推崇的学者每每公开说一套话,但真的想法却不便公开,旁人必须揣摩其意而行。

新所长以为他遵从陈先生的意愿而行,实际上正是反其道而行之,是以陈先生郁郁寡欢也。(当然,我们不能排除他明知陈先生的真意,却怕负责任,就照着陈先生口头命令而行。)这件事反映了中国传统的做法,我觉得那是奇怪而又迂回的。根据我的了解,陈先生不觉这样做有何不妥,他早就习惯了,可是克锋对背后那套玄虚一无所知。

当我以某个数学所所长的身份,跟大学的行政人员打交道时,他们一般都很随和。和我周旋的人,如院长、系主任、校长等,什么要求都会答应,不过一般都是口惠而没有笔录作为凭据的。一旦到了要兑现的时候,他们就无法或不愿意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