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由于王国维的文章,我又记起宋词的另一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它精确地捕捉了解决卡拉比猜想之后我的心情。句子描写的,乃是暮春园林的情景。这个意象出现在脑海之中,乃因解决了这个数学问题后,不知何故令我对大自然有了一种新的认知和感受。想到这句子,感受与自然契合,正如飞行中的双燕般合二为一。
这只是在感性的层面上而言,在理性的层面上,我还未能完全说胜利。三年前曾错误地证明猜想是不对的,这次不能重蹈覆辙。我用上了四种不同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把证明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我跟自己说,如果这次再错的话,就放弃数学改行,就是去养鸭也行。我也找别人替我看,将一份文稿寄给了卡拉比,接着又安排去宾夕法尼亚大学访问。
我与UCLA的同事戴维·吉泽克尔早在高研院的时候便认识了,他告诉我哈佛的代数几何学家戴维·芒福德要来演讲,我开了两小时车到加州大学欧文分校他演讲的地方。听杰出学者的演讲,虽远也值得。芒福德讲的主要是一条在代数几何中出现的“不等式”,数学中所谓不等式是指某项小于或大于另一项。原来的不等式是约十年前由莱顿大学的安东尼厄斯·凡·德文(AntoniusvandeVen)提出的,但芒福德特别提到俄国数学家费奥多尔·博戈莫洛夫(FedorBogomolov)最近有关的工作。
听着听着,我突然发觉曾见过这不等式,就在最初尝试反证卡拉比猜想时,我可以肯定它可以表达成芒福德写出来的样子。演讲后,我立即就跟他说,能证明他提出来的东西。但我很肯定当时他并不相信。我太年轻,而且在代数几何界又寂寂无名。回家后,我把计算重新再做一遍,发现一模一样的不等式,在构造卡拉比猜想的反例时确实出现过;现在猜想的正确性建立了,则其推论也是对的。这意味着我证明了芒福德提出的不等式。现在这条不等式通称为博戈莫洛夫—宫冈—丘不等式(Bogomolov-Miyaoka-Yauinequality)。关于这不等式还有一个未解决的问题,就是当式中的不等号变成等号时会是什么情况,我的证明能够说明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有等号。等号的刻画又能导出另一个著名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可追溯至1930年代,称为塞维里猜想。
第二天,我给芒福德写了封信,把论证说了一遍。他把这信给同事菲利普·格里菲思(PhillipGriffiths)看了,两人都觉得论证合理。破解的消息传得很快,开始时,大家对不等式和塞维里猜想的兴奋程度比对卡拉比猜想的还要高,纵使我反复指出卡拉比猜想是更重要的结果。
罗伯特·格林在UCLA的办公室就在我隔壁,他和数学界许多人一样很赞赏这项工作。由于工作就在他的学校完成,他就更加兴奋了。但是,好些代数几何学者对两个代数几何上著名的猜想同时被破解并不高兴,因为我并未用到任何这领域中的标准方法。但芒福德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思想开放,两年后哈佛要聘请我,部分原因或许在此。
这件工作使我一夜成名,至少是声望高了,各种机会接踵而至。麻省理工的艾沙道尔·辛格这时候问我可否从11月开始到麻省理工访问一个月,那时我仍然拿着斯隆学者奖,不用教书,于是接受了他的邀请。
到麻省理工前,我在费城稍事停留,去看望卡拉比和其他人,把证明详细演示一次,系里的杰里·卡斯丹(JerryKazdan)做了一份详细的笔记。令人失望的是,在我不知悉的情况下,他把笔记给法国数学家蒂埃里·奥班(ThierryAubin)看了。奥班曾独立地证明了卡拉比猜想的一个特殊情况,但有了卡斯丹的笔记之后,他便宣称证明了这个猜想。幸好后来卡斯丹把事情讲清楚,在一篇公开发表的注记中,说明他于“1976年12月在一场演讲中,知道了丘解决卡拉比猜想的方法,并做了详细的笔记。然后在与奥班一起主持的讨论班中讨论了笔记,并做了适当的推广”。这样一来,卡斯丹避免了可能由此衍生的令人烦厌的争论。
跟卡拉比谈完之后,他说证明看来很不错。卡拉比是卓越的几何学家,却不是偏微分方程的专家,他提议不如一起找尼伦伯格谈谈。我们三人都有空的日子,竟是圣诞节当天,于是约好那天在纽约见面。卡拉比宣称他一生中只有这一次圣诞日有工作在身,纵使他和尼伦伯格都是犹太人。我也从来不过圣诞,我们三人能够在这一天作竟日之会,其因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