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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几何人生:丘成桐自传(35)

作者:丘成桐, 史蒂夫•纳迪斯

在这些故事中,钟开莱对华罗庚每多溢美之词,早年他曾随华学习,而对陈则没什么好话。从这些交谈之中,再加上后来的四处打听,我知道了陈、华不和的部分原因,他们的交恶对整个中国数学界都有负面的影响,对我个人而言亦复如是。

根据钟开莱讲的故事,华罗庚是别人眼中的天才。他生长在贫穷的家庭,没受过什么教育,光靠自学,竟破解了数学上好些难题。陈省身终究成就更大,但这是后来的事了。陈并没有经济上的困难,他父亲是个法官,但华的父亲只是个店员,家境并不富裕。1941年,中国政府成立了国家科学大奖,第一届的得主是郭沫若和华罗庚。这个奖类似于美国的国家科学奖,由国家领导人亲自颁发。当时两人住在一起,可以想象这是对陈的打击。随着岁月的推移,陈的愤愤不平也许愈来愈盛,因他从未得过这荣誉,而说故事的钟开莱,其贡献当然未堪与陈比肩,但也得了个银奖。

陈、华之争,原来起自芥毫的差别,但随着岁月而加剧。据在下观察,纷争容易形成,但难以化解。有时直到当事人皆不在世,纷争都不见得消散。

钟为人孤僻,和系里其他人相处不来。他和萨姆·卡林(SamKarlin)都是研究概率的,但从来不闻不问。虽然已经是教员,但我也去旁听一些课。钟开莱讲布朗运动,我去听了。布朗运动这现象源自分子的不断运动,数学上是由爱因斯坦首先解释的。

学期的期终考试之后,钟开莱出了一道特别困难的题目,说谁做对了额外加分,有几个学生于是加倍努力。解题中需要引用拓扑上的某个命题,他们觉得应该是正确的。哈佛的安德鲁·格利森(AndrewGleason)当时正在此间访问,他叫学生去找卡齐米日·库拉托夫斯基(KazimierzKuratowski)的一篇文章,他们果然从这文中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不久之后,学生便在课堂黑板上,向钟开莱讲解这道题,正当讲到要引用这结果时,钟叫停了他们,学生说是格利森指点他们去找这篇文章的。“和我想的一样”,他说了这话后,就愤愤然地离开了课室,把做讲解的学生扔在那儿待着。

在场目睹整件事,我目瞪口呆。难以相信钟开莱对待学生如此冷酷(纵使他对我非常不错)。莫里·布拉姆森那时还在斯坦福当数学研究生,他告诉我,主要就是钟开莱这种傲岸的态度,使他决定离开斯坦福,到康奈尔完成博士学位的。

虽然已是教员,但我仍是“后生”,因此和研究生混在一起的时间,往往比其他教授来得多。我时常和布拉姆森及系里其他年轻人外出吃饭,虽然我们常常光顾的是月宫,但到了周末就会去北京园,那里有“任你吃”的自助午餐。记得有一次,布拉姆森一下子就吃光了五大盘,然后说未来两天都不用再吃了(不过他回忆说是“一天不吃东西就活不下去”)。饭店的老板娘看见有人这么欣赏她家的手艺,高兴得很,竟不收他钱。

有次我在办公室听到门外有人在说标准的粤语,我以为是郑绍远,当时他正在斯坦福访问,但原来是一个叫戴维·贝利(DavidBailey)的研究生。他是个摩门教徒,刚从杨百翰大学念完本科。贝利要通过外语考试,我捉弄他,给他一份困难的文件翻译。文件是用简体字写的,而贝利学的是繁体字,因此简体字却比繁体字难译。我以为贝利这次必会头痛了,可是出乎意料,他翻译得很好。

又有一次,我听到他和另一位师兄的对答,他们就坐在我门外的沙发上。贝利在研究某个数学问题,想知道写出一篇高质量的论文后,如何在具审稿制度的学报上发表,因此向师兄求教。“做数学就像是和女孩子睡,”老大哥如此说,“第一次或许有点儿麻烦,但下一次就会顺利得多了。”我不会这样说,但师兄的话或许真的见效。贝利在数学界发展得不错,后来他转到计算机系,事业也同样成功。

对我来说,在斯坦福的日子愈来愈满意。我尽量找机会跟友云见面,大家都有新的工作,都忙不过来,是以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就算经过了四十年的婚姻,我们在做学问时还是颇为独立的。在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还未稳定下来,当时我的同事们都不认识友云,更不知道我和她交往了。写下数学方程式很容易,倾诉心事却很难,是以我们要过了这么多年才能确定下来。这也可说是数学人的通病,或更合理地说,是受数学吸引的那类人的特性。这些人和我一样,对数字要比说话来得流利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