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期间,莫里的健康出了问题。不出一年,出现了帕金森病的症状,病情急剧地变坏。亲眼看见一位卓有成就的学者一天一天地衰弱,我心里难受得很。
选择陈先生当导师后没过多久,便能感到身处系内强势的一群之中。大家公认陈省身是当代华裔中首屈一指的数学大师。他对数学的贡献很大,其中最著名者为陈类的创造。陈类是把流形分类的一种方法。所谓流形,是指一类拓扑空间,它们犹如地球的表面,站在每一点游目四顾,周边都是平的一样。陈先生是1960年到伯克利的,之前在芝加哥大学十一年。他到来后,伯克利的拓扑和几何都得到加强,数学系的招牌已在全世界响当当了。
陈先生不仅在数学上卓有成就,也擅于经营人际关系。他喜欢酬酢,不时在家宴客。陈师母乃烹饪能手,做的中国菜很有名。成为陈先生的弟子后,我被吸纳进了他的社交圈子之中。
陈府地处埃尔塞里托山上,在伯克利的北面,可以远眺旧金山海湾和金门大桥,非常壮观。陈先生甚至雇了园丁替他料理花草,花园收拾得漂漂亮亮。我与其他教员和学生好几次上他家出席晚宴或派对,有两位三十出头的年轻教授是常客,他们是拓扑学的项武义和几何学的伍鸿熙,代数学者林节玄不时也会出席。
陈先生华丽的居所令人羡慕,但很快我便要回到现实中伯克利市区残旧的居所了。夏天临近时,室友要搬走了。这时幸运之神降临了。我在仅仅和校园一街之隔的欧几里得街找到一个单人公寓,月租只需九十美元。尤有甚者,中大同学郑绍远夏天就来伯克利念数学了,也在找落脚的地方。他6月到埠后,我们便住在一起。公寓不大,仅仅可容两人凑合,但方便得很。唯一的缺点就是它在酒吧的楼上,到了晚上尤其是周末会很吵闹。不过我们当时年轻,丝毫不当一回事。
对付声浪的良方是晚些上床,到凌晨四时才睡,其间聊天、看书或做数学。我不像原来那样早睡早起了,不再不停地上课了,故此影响不大。孔夫子如果知道我不再整天学习,或许会有点儿失望。我抽时间多思考整个数学,在千头万绪的可能性中应如何向前走,这样做使我看到了新的方向。
总结一下,去年发表了两篇论文可说是个不错的开始,然而把群论用于几何,还是几何用于群论,无论哪一条路都不会走得多远。几何的天空应该更为宽广,一个大有作为的方向是复几何,它研究的对象是能用复数坐标描述的空间或流形。复数具有实和虚两部分,虚指的倍数。我参加了由小林昭七教授负责的复几何研讨班,他鼓励我攻读德国数学家弗里德里希·希策布鲁赫的著作《代数几何中的拓扑方法》,这本书对我的影响极大。我独个儿研读它,完全浸淫其中。有趣的是,我是从这书而非从我的论文导师那里认识陈类的。
希策布鲁赫的书和相关的论文读得愈多,就愈觉得这科目的层次甚丰,使人愈走愈深入,同时也看到它非常宽广,和很多数学领域都有本质上的联系,给我提供了向四周探索的可能性。我开始殷切地寻找可供研究的题目。我亦跟陈师说了,希望能聚焦在复几何而非初来时的泛函分析上。
陈先生似乎赞同我的意见,但没有很明确地表示出来。可是到了1970年8月他从普林斯顿回来,情况就不同了,他戏剧性地提议我改变方向。普林斯顿的安德雷·韦依(AndréWeil)是声望极高的数学家,陈师在那里跟他谈了一次,十分兴奋。韦依指出,当前数学的发展,已使数论上著名的黎曼猜想变得只有一步之遥了。1859年黎曼提出了他的猜想,用以解释质数不依常规的分布。伟大的黎曼三十九岁就英年早逝,他没有给出答案。超过一个世纪之后,人们还不知这猜想的对错。
陈先生期望我能破解它。我正急于定下论文的题目,陈先生催促我立时开始工作。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具挑战性的难题。出于个人的品位,我对几何问题的兴趣远比对解析数论的大。研究大问题往往要花上几年时间才能取得进展,必须靠激情始能坚持下去,因此我不为黎曼猜想所动。也许我的本能反应是对的,黎曼猜想至今尚未破解。
而且那时候,我的心早已被卡拉比猜想占领了。这是很难解释的,就如世上美女千千万万,但只有一个,即八个月前在伯克利数学图书馆邂逅的那位,才刻骨铭心。我对卡拉比猜想也有如此的感觉。但我心知这是个长远的计划,不能以它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因此还需另找一个比较能轻松应付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