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诚家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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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篇 第三章 时局动乱弃家园逃香港

    9、经商惨败,再执教鞭

    李云经以优异成绩自省立金山中学毕业后,就开始挑起了沉重的家庭重担。

    最初的职业是在潮州小学当代课教师。这在当时是既体面又有丰厚收入的职业。不过,李云经始终在心底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经商!虽然他清楚自己这一念头有些古怪,甚至是对亡父李晓帆遗言的严重背离,但他多年前跟随大哥李云章前往马来西亚做生意的往事,不知何故始终萦绕在心间。第一次经商他就吃了大亏,不过数年之后,这次失败的经历已经作为深刻教训隐埋在李云经的心底。他之所以在当上小学教师以后,仍对经商萌发强烈的欲望,无疑起因于李云经对商人的好感。尤其是叔伯哥哥李云章与他的交往,加深了李云经对经商者本质的认识。他认为“奸商”仅仅是一小部分人,绝大多数商人也有着善良的本质。

    李云经痴情经商的另一个想法,是与他的特殊人生经历不无关系。父亲一生虽然才华横溢,然而至死家中也没有脱离清贫。再看他的祖父李鹏万,尽管已因文才卓越跻身于晚清朝廷的京官之列,然而在李云经的眼里,无论以执教为业还是在官场作官,永远都不如经商做生意。他认为在学校执教虽属高尚的职业,但自身的才华抱负却始终难以施展;为官者衣食不愁,但仕途凶险,弄得不好,甚至有杀身之祸;惟有经商做生意才可以兼顾两者中的优点,商人如果生意做得好,不但他一生锦衣玉食,甚至还可以供小弟李奕读书。当然,让李云经始终羡慕经商的另一个原因,也许与当时他所处的环境不无关系。

    当时的潮州,商贾云集。各路经商大家,几乎都在古老的潮州设有商号。那些来自福建、上海、广州等地巨商设下的分号,几乎遍布潮州的几条主要街道。尤其到了民国年间,潮州不断泛起的商潮显得愈加势头强劲。最繁华的时期,在潮州古城几乎到了每条大街都店铺麟次、商号栉比,甚至条条小巷也到处挂满五花八门的招牌。李云经生活在这座以商为主的小城里,潮州城到了家家有人经商的地步。李云经受此环境的影响,自然难忘经商治家的初衷。不过,他再也不敢前往南洋了,有过14岁那年的苦难经历,李云经大有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之势。

    既然不能像大哥云章那样继续远走南洋,又不想怀抱教师的饭碗老守田园。李云经曾经去给别人的店铺当店员。店员毕竟要仰人鼻息,而李云经胸有经商的韬略又无处施展,后来他毅然决定跳出私营店铺的狭小空间,有幸进了一家钱庄当起了理财的管家。不过当出纳也不是李云经所愿,老母亲还多次叮嘱提醒他:“云经,替人家管钱当然是一种信用,不过,经常和钱财打交道,毕竟不是一件好事。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呀?我看,你最好还是另找其他职业,咱们的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安稳稳。平安就是福啊!”

    李云经侍母至孝,老人家的叮嘱他不敢不听。不过他又有些为难,由于他多年在钱庄替人管理钱财,从没有出过三差两错,所以钱庄老板听说李云经想另寻门庭,哪里肯依,故而百般加以挽留,一时弄得李云经左右为难。

    倒是妻子庄碧琴精明,她为既想留恋钱庄又不想有违母命的丈夫出了一个两便之计。她说:“既然钱庄老板不肯放人,不如请老板在钱庄里另行调理。只要是不和钱财打交道,就是做什么咱也在所不惜。”

    李云经按妻子的主意与钱庄老板相商,果然一拍即合。老板于是请老诚持重、善于理财的李云经改作钱庄的司库。如此一来,李云经决计继续在钱庄留任。因为他当司库虽然也在管钱,不过毕竟是一种入库和保管的责任。而且每天入库的钱财均有帐目,并不需要他亲自理财。如此既不担风险,又可以坐享钱庄优裕的待遇,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没想到这种平安的日子并不多,1929年夏天,李云经供职的钱庄忽然发生一起失窃银票案。老板发现一夜之间库存之银竟然丢失了过半,怀疑钱庄里有内鬼外通,于是报了官。潮州警署来钱庄侦察此案,因有人怀疑系李云经所为,所以对他百般查询,无论他如何解释,警察都不允许他过关。只是老板坚持认为李云经决不会做如此下做之事,为他百般辩解。但仍有两个钱庄小职员一口咬定李云经涉案。李云经无论如何辩解,警署仍然揪住他不放。李云经因此而被老板解了库房总管之职,每天受到警察和侦稽的查问。弄得他非人非鬼,自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李云经没想到钱庄的职业收入虽好,可是风险甚大。特别是每天夜里他都要亲自来钱庄的库房值班,时时都有遭到歹人袭击的可能。为此他曾经惴惴不安,而妻子和老母也都为他提心吊胆。那一段时间,他度日如年,这飞来横祸曾经把李云经的精神折磨得几近崩溃。所幸两月不到,一名窃贼便在广州因另案落网,供出他系与那潮州钱庄的两个小伙计(曾经指控和咬住李云经涉案不放的小人)  合谋盗财,一桩迷案到此方才真相大白,也为本来就清白的李云经洗去了恶名。

    经过这次不白之冤,李云经仿佛大梦初醒,暗自后悔不叠,他喃喃地对自己说:“如果早听老父一句忠言,岂能有这次风险呢!”年迈的老母亲也连连唏嘘:“好险好险,如果那盗库房钱财的歹人不落网不招供,你今生恐怕从此就背上了个盗贼的恶名。云经,我劝你还是就此洗手吧,就是当个读书人清贫一生,也总不至于有性命的危险啊!”妻子庄碧琴也苦苦相劝:“云经,娘所说之言都是实话,切不可为了赚一些钱财,就把性命丢在一旁。这次灾祸虽然没能让咱李家蒙冤,但如果继续在这是非之地做事,恐怕迟早有一天会有祸事加身。与其这样为钱财奔忙,倒不如过清贫日子的好。”

    李云经对老母和妻子庄碧琴的劝告当然不敢等闲视之,于是,事过之后便向钱庄老板递上了辞职信。老板百般挽留又许诺增加薪酬,怎奈李云经经此风险之后,已经厌恶了尔虞我诈的钱庄。而这时他的小弟李奕已经考进了中学读书,李云经知道再过几年,李奕也可以谋生就业了,这样一来,他的后顾之忧也就少了许多。

    这时,刚好他曾经任过短暂教职的潮州懋德小学,正缺少一名国语教员。1930年元月,李云经就回到了他曾经执教的学校,专教三年级小学的国语。李云经本来文学功底深厚,又经过几年的商海打拼,讲起课来旁征博引,颇受学生的好评。在他的教授之下,两名小学生的作文上了当地潮州报纸的副刊,因此李云经的名气更响。很快,城中一所名叫崇圣的小学,因羡慕李云经的人品才学,决定重金礼聘他前去该校担任训导处主任。李云经来到崇圣小学以后,狠抓校风校纪,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把一个校风校纪混乱的崇圣小学管理得井井有条。李云经让该校学生的纪律大有起色以后,又刻意加强各年级学生的国语教学,不多时,崇圣小学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校长为此决定给治学有功的李云经加薪,学生家长也纷纷给李云经敲锣打鼓地送来金匾。

    图4

    李云经自此才尝到教书育人的乐趣。每当他徘徊在桂树小院时,就想起老父李晓帆临终前对自己的叮嘱。也是从那时开始,一度企图下海经商的李云经,忽然意识到从事教书职业才是他的用武之地。从1931至1933年,李云经又到隆都的后沟小学担任教导主任,总之他每到一所学校,都会把学校办得有声有色,学生的成绩明显提高。到了1934年的春天,潮州郊区郭垅镇的一所中学,由于多年管理不善,本来规模很大的一所学校,学生因无优良的教学秩序,纷纷转校读书。潮州教育局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听说李云经治理崇圣小学有方的消息,于是决定聘任他为郭垅中学的校长。李云经忽然接到教育局的聘书,有些愕然。他从前只想如何把书教好,从没想有一天会让他当校长。可是,任他如何委婉推拖,教育局的官员们就是不肯松口,李云经无奈,只好前往郭垅镇中学赴任了。

    好在他虽然受聘为校长,但在李云经看来这并不是作官,也并不违背父亲生前多次告诫他的话:“孩子们听好,咱李家的后人,到任何年代都不能作官。这是你爷爷在世前对我的叮嘱。因为他老人家曾经告诉过我:官场险恶,尔虞我诈,绝对不是咱李家人谋取前程的地方。”如今李云经深感世事莫测,有时候他本想清清白白地作人,可是因为身处复杂多变的环境,也难以自善其身。好在李云经本份老实,他既不谋财,也不想升官,只追求过衣食不愁的平安日子,去时便给他的教书生涯带来了许多平安。然而由于李云经的教学经验和管理学生的先进方法,颇得潮州各界的好评和重视,所以本想默默无闻的李云经,还是很快就有了名气。

    李云经来到郭垅中学执教以后,并没有一进学校就对学生大加责斥,也没有对在校教师严加整训,而是悄悄到学生和家长中了解郭垅中学人气不旺的原因。经过他的调查了解,才发现原校长非但对教育不懂,而且还贪污教师的薪金,正因为他有如此劣行,所以一些教师不安心在郭垅执教。即便一些教师迫于种种原因没有离开郭垅中学,也无法对学生的教学质量负责。教师得过且过的消极态度,致使学生们学业松懈,因而才纷纷提出转学,而偌大一所郭垅中学一度变得十室九空。

    李云经来到郭垅中学以后,他先在学校门前张贴《执教宣言》。他为自己拟定的几条执教守则中,第一条就是“不贪污,不受贿,如有贪占教师薪金等情况发生,欢迎教师和学生向教育局揭发,并愿自动辞去校长职务。”以下各条,李云经都为自己订立了严格的自约条款,让全校师生们见了,开始以惊讶的目光打量这位身体瘦弱但精神健旺的新校长。开始的时候,郭垅中学上下都对新校长李云经和他的《执教宣言》充满着怀疑。

    李云经在最初一段时间里,因为离家较远,他每天就吃住在郭垅中学。李云经每天吃的都是家常便饭,穿的也是普通百姓的衣服,他每天天不亮就亲自打扫校园和教室。如此勤勤恳恳的作风,很快就赢得教师和学生的信任。特别是对教师薪金的发放,李云经要求会计把教育局拨款及全校的薪水开支按月上榜公布,要求全校师生监督。李云经两袖清风的理财作风不久即博得一片好评。

    郭垅中学大有起色,许多外聘教师也纷纷请求重回郭垅中学再执教鞭,李云经以身作则,威望甚高。就在当年夏天潮州的统一考试中,郭垅中学的升高中率获得了全潮州的第二名。到了当年秋天,那些已经调转到附近中学读书的学生们,听说有一位开明的李校长把个松散破败的郭垅中学搞得校纪严整,教学质量大为提高,也都纷纷请求重返郭垅中学。李云经看着日新月异的郭垅中学在自己手里越办越好,还拟定一个让郭垅中学扩大招生的计划,可惜,就在李云经希望在郭垅中学大干一场的时候,潮州教育局又给他发下一道紧急调令,让他前往澄海中学担任校长。

    澄海中学也象当年的郭垅中学一样,由于多年管理不善,师生们怨声载道。许多学生都因教学质量下降而拒绝上课,还有些学生见澄海中学日渐衰败,纷纷要求转学。李云经没想到他刚收拾了郭垅中学的乱摊子,尚未得到喘息的机会,就又把他调到澄海中学来了。他虽然感到几分疲惫,但看到澄海中学那些零乱的校舍、无精打采的教师和因教室漏雨无法上课的学生时,李云经刚来时的满腹牢骚顿时化解大半。特别是当他看到学生们那渴望的眼神时,李云经的心忽然软了。他认为无论如何也要把学生们眼前的困难彻底解决,当时正是初夏时节,潮州淫雨连锦,而学校的教室大多都年久失修,漏雨的问题如果继续拖下去,只会让学生们耽搁课程。可是,这么多陈旧的教室都需要的维修,而维修校舍的经费甚巨。李云经为此多次跑潮州教育局,然而所拨维修经费却少得可怜。面对杯水车薪的困难局面,李云经自己掏出所有积蓄,先把几间漏雨严重的教室维修妥当。然后他再发动教师们捐款,但是仍然无法让全校的漏雨教室都得到复修。这样他就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前往潮州商会进行募捐。由于李云经得到了潮州商界友人的大力资助,很快就解决了一大笔维修款子。当年夏天,潮州遭遇百年未见的特大雨灾,可是,从前每当雨季必须停课以待的澄海中学,这一年居然破天荒地开了全课!学生们欢欣鼓舞,教师们也从李云经的身上看到今后的希望。

    到了1937年春天,李云经已经把个破败的澄海中学彻底改变,焕然一新的校舍与严整有序的教学队伍,吸引着远近各方的注目。潮州附近学校的学生们,都把李云经整治澄海中学的传奇经历传到街头巷尾。李云经准备在澄海中学扎下根来,再也不想随别人的意愿到处调转了。可是,就在他想把澄海中学的教学质量提高一步的时候,北平忽然传来了“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他那平静的心绪突然被日本人的枪声打乱了。

    10、教学治国无门,拗不事敌

    李云经是一个爱国者。

    早在东北发生“九一八事变”时,他就在潮州参加过学生运动。他曾经率领学生们上街游行,抵制日货和散发传单。他虽然没有到过东三省,但在李云经心中沦为日寇铁蹄的辽黑吉三省,就像自己的家乡热土遭受了侵略一样。尤其是报载东北百姓遭受日敌的烧杀抢掠,姐妹受到强敌奸淫的消息传来时,他更是怒发冲冠。高唱岳飞的《满江红》,洒酒遥祭惨死的英魂。1932年上海发动“一二八”抗战时,李云经也在学生中激动演讲,他说:“同学们,如果说九一八只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开始,那么如今日本已把战火烧到我们的眼前了。如果我们这些手握笔杆的人还不觉醒,那么鬼子有一天就会来到咱们的家门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李云经只恨无力上阵杀敌,最激动时他曾当众大放悲声。

    如今,北平又发生了震惊海外的“七七事变”,李云经惊悉大批日军已入侵华北重镇,敌兵嚣张气焰如入无人之境。气得他连夜在澄海中学举行集会,李云经高呼抗日口号,鼓舞爱国学生随他一起上街游行示威,抗议日本法西斯的武装侵略。

    不过,李云经纵有一腔热血,却不能亲自上阵杀敌。妻子庄碧琴见他日夜忧心忡忡,已经无意继续管理学校,担心他如此为国悲愤,非但不能改变命运,反而伤其自身。于是便苦言劝慰他说:“云经,现在连张学良、杨虎城这样的爱国将领,尚不能拯国家和民族于水火,你我一个平民百姓,有这份救国的苦心也就足够了,又何必日夜伤神呢?依我看,还是面对现实,只要眼下还能生存,就把学校办好。我想,你能让你的学生们多学一点知识,那就是为国尽力了呀!”

    李云经为妻子一番忠言指点,也若有所感。他也自知当前国事日非,蒋介石自“西安事变”后虽已应诺抗敌,但仍不见他有任何抗日的行动。李云经自感面对强敌无力回天,而教学救国之志一旦立下,就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学校。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李云经只能把他积郁心中的全部愤懑和仇恨,都变成他倾心教学的痴情。好不容易熬到1939年的夏天,一度平静的战事,突然再次急转直下,而且到了当年的6月,日本侵略军的侵略气焰更加嚣张。李云经发现外敌已经入侵广东地界,战火大有向潮州燃烧之势。6月21日,一个让李云经和全家人震惊的不幸消息终于传来:日军在继攻陷汕头之后,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直向潮州扑来。

    “娘,日本军队马上就要占领潮州了,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里,马上就要成亡国奴了!”当潮州所辖的庵埠已陷敌手的消息传进家门以后,李云经连夜从他所供职的澄海中学回到潮州面线巷那座父辈留下的桂树小院。这时候他的老母亲正在生病,李云经发现庄碧琴正给时醒时睡的老人煎药,炉火映红了妻子那张恬静的面庞。当她见李云经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就知他肯定为着逃避鬼子侵占潮州而来。

    进入1939年冬天以来,从前商贾云集的潮州,忽然变得萧条冷落起来。大批外地商人早已闻风而逃,到了后来,庵埠也被日军全部所占。即便潮州本地的大商人也都开始举家北迁了。因为人们都已看到来势凶猛的日军随时都可能占领潮州,那些不愿在日人眼皮底下经商的人,自然不得不放弃潮州这块经商宝地,纷纷向贵州、四川和重庆方向举家迁徙。李云经也亲眼看到,他费尽心力惨淡经营的澄海中学,纵然师资力量十分雄厚,然而面对强敌压境的危境,早已难以继续支撑维持了。许多学生已经随着经商的父母向川境转移,到了这一年岁末,澄海中学校园内已经变得空空落落,教室已十室九空,教师们大多都向四川方向转移了。学校也无法继续保持安宁了,偌大一座校园容不下一张安静课桌。他就是在这种紧张情况下,只身趁夜色回到了动荡不安的潮州城。等他到内室见了母亲,发现她老人家头发花白,脉若游丝。老人听了李云经的话,忽然紧抓儿子的手,哽咽地抽泣起来,喃喃地说:“我不走,我说什么也不走啊,云经,潮州面线巷可是你爹他给咱留下的房产,我说什么也不走啊!”

    “娘,不是儿子我不孝顺,确实是眼下的形势太动荡了。”李云经一生对老母至孝,如今见她老人家抖动着枯瘦的手,颤巍巍地躺在幽暗的灯影下,已经病得不轻。可老人仍然紧抓他的手哭求:“不能走。”李云经的心几乎要碎了。他苦苦相求说:“我知道这座小院是祖上留下来的,我也不想丢下老屋到外边去。可是,娘,现在咱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很快就要成为日本鬼子的炮灰了。”

    “炮灰?”老母睁大一双茫然的老眼,有些困惑地凝望着守在床前的儿子儿媳,还有不到十一岁的孙子嘉诚。她一时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不走,是要被日本人枪杀的。”庄碧琴见老人终于从固执中清醒了,索性也帮助丈夫劝说,“娘,我听说日本人到了庵埠,不分男女老少,见人就用刺刀挑死。房子也都一把火烧掉。娘,咱们就是守在祖先留下的这些老屋,也会被日本人当枪靶子的。”

    老人震惊:“他们……还要烧咱的老屋吗?”

    “是,娘,碧琴她说的全是实话。”许久不说话的李云经预感到老母亲已经不久于人世。于是他更加迫切希望马上把母亲转移到安全的后沟去。于是他说:“娘,再说咱们就是走,也走不多远。您老人家不是总想到后沟去看小奕吗?小奕在那边已经为您老人家找好房子,而且我想至少在眼下,日本人还不能到那里去,因为后沟太远了,又全是山路。所以我想……”

    “你是说,让我去后沟见小奕他们?”刚才还极力反对儿子搬出面线桂树小院的老太太,这时忽然精神一振。自从李奕在潮州中学毕业,便也像他大哥李云经一样,执掌教鞭当起了教师。只是他教学所在地是一个叫后沟的偏僻小镇,平时李奕因为山高林密,长路坎坷,为教学极少回家探母。所以老母亲忽然改变了主意,连连点头说:“好好,既然能和李奕生活在一起,我也就认命了。你们要我去后沟,我去后沟就是了。只是想走就快些走吧,潮州这地方看来是保不住了呀!”老人似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的这些话。

    几天后,就是1940年的元旦。

    这一天,就是李云经准备带全家人向后沟搬家的既定时间。可是,老天偏不作美,清晨忽然刮起了凛冽的北风。庄碧琴见天空阴沉沉的,大有降雪的征兆,便劝李云经可否改期。但李云经却固执地对妻子说:“不行,今天就是下刀子也要离开潮州。”再去看躺在床榻上的母亲,已经到了弥留状态,庄碧琴再向丈夫求情:“能不能明天再走,娘她老人家怕是不行了。”李云经看了看气若游丝的老母亲,紧紧抓住她冰冷的手,眼里含着泪,心里愁肠百结。本来妻子的建议是有道理的,可他想了想,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斩钉截铁地说:“碧琴,说什么也要把咱娘带走啊!”

    就这样,全家人在刺骨的寒风中离开了百业萧条的潮州。出城后沿着一条坎坷的土路向后沟方向走去。为了让老母舒服一些,李云经雇不起马车,索性用一辆架子车亲自推着昏迷中的老娘,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行走。这时远方已经隐隐响起日本人的枪炮声。庄碧琴心里明白对母至孝的李云经,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寒风刺骨的天气带老母逃难,他是担心万一晚走一步,母亲病殁在潮州老屋,就会落在日本军人的手里。

    好不容易在土路上跋涉了一天,到了傍晚,全家人精疲力竭。可是前去后沟的路程刚刚走了一半。不久天色昏黑,小北风刮得更加猛烈,而天穹上黑云遮月,不时还飘下冰冷的雨丝。好在他们一家人终于到了澄海县境内,这里曾是李云经主持澄海中学的地方。到了这里,他先到学校里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所有教室里都变得黑洞洞的,毫无人气。几乎所有看守学校的教工都逃散了。这样,当夜他就把老母亲送到一个名叫都松坑的村子。因为这里有李云经的一个姨姨,可以让老母亲在这里暂时休息。

    “云经,这、这是什么地方啊?”半夜里,昏迷多时的老母亲终于悠悠醒来,喝了儿子特为她煮好的羊奶,老人的精神渐渐好转。当儿子告诉她已到都松坑的亲戚家时,老太太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问了一句:“孩子,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潮州的老屋呢?”

    李云经暗吃一惊,他没想到苏醒过来的母亲竟以狐疑的目光凝视自己。他想也不想就说:“娘,不是早就对您说过了吗?是为了躲日本鬼子呀!”

    “你,是怕他们杀了你吗?”

    “我不怕死。”

    “那你怕什么?”

    “娘,我,我是怕被日本人逼着做事,我如果给他们做事,岂不是就成了汉奸吗?”

    “好,孩子,有种!”老太太自此心胸朗然,她眼中含着泪水说:“这才是我的儿啊!”言讫,老人就再次陷入了昏迷。

    11、潮州沦陷,辗转香港

    又过了几天,李云经一家终于千辛万苦地来到后沟。

    李云经的表弟李奕(字云淞)    ,就在这后沟的小学校里教书。李奕的眉眼很象李云经,也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潇洒书生气,只是他比哥哥的身材稍矮一些,穿着一袭灰布长衫,显得彬彬有礼。两年前李奕已经结婚成家,妻子也是当地的小学教师。夫妻俩忽见大哥在刮着北风的冬天里,把生着重病的老母亲带到了后沟,都颇感意外。老太太见了久别的李奕,眼泪便“刷”一下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流,这时老人已经不能说话了。李云经催促二弟马上找寻当地的医生,对母亲进行急救。乡医被请来以后,才发现老人的病情十分危重,李氏兄弟俩到处寻找中药,庄碧琴和弟媳妇忙着给老人生火铺床,一家人都没有想到,虽然总算把老母亲从日本人即将逼近的潮州城里转移出来,可是经此远路跋涉,老娘竟然连热好的羊奶也喝不下了。

    好不容易熬到旧历春节,老人的病情虽经一家人的全力调治,但始终不见好转。最后终于在新春过后一个下着细雨的夜里撒手人寰。李云经仿佛处于噩梦之中,他没想到慈爱的老母亲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在战乱兵燹中丧生。本来他和李奕都想为老人大肆举丧,隆重地操办一番,以遂平生心愿。然而当时的日军不但已经占领了潮州,而且正在向后沟方向逼近。当地百姓也闻风而逃,李云经和李奕只好草草把老娘安葬在后沟的半山墓地里,然后兄弟两人跪倒在土坟之前放声恸哭。不多久,李云经便带着妻儿,含泪离开了后沟。

    那时,李云经曾经也想随那些逃难的人们前往四川。从骨子里反对强权暴政,宁死也不肯屈膝给日本人做事的李云经,对自己将来的命运曾作过一番分析。他知道依自己的才学和在当地的威望,无论他在潮州附近何地,只要日本人打了进来,都会主动找他出任伪职的。而李云经本来也可以像那些没骨头的人,在日本人优厚的利禄诱惑下觅得全家人的生存空间。可是,想起父亲一生清白为人的历史,想到李氏祖辈在潮州地面几代人的忠正遗风,李云经无论如何也不肯屈膝当汉奸,如果想生存他就必须义无反顾地独闯一条生路。

    庄碧云早把丈夫多日来茫然无策的窘境看在眼里。就在母亲病逝不久,她忽然劝导他说:“云经,既然在潮州地面再无可以存身之地了,我看倒不如远走他乡为好?”

    李云经说:“正是此理,古人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是,碧琴,天下虽大,哪里是咱们的存身之地呢?”

    庄碧琴说:“我也想了许久,如果在内地实在无法生活,不如就投奔家兄去吧?”

    愁苦中的李云经眼睛一亮:“你是说咱们也去香港?”

    庄碧琴点了点头:“现在只有这一条活路了。我想,家兄在香港的生活虽也不如意,可总比我们强得多啊。更主要的是,日本人现在至少还不敢占领香港,因为那里可是英国人的天下呀。如果咱们到了香港,你不就可以永远远离日本人了吗?”

    李云经沉默不语。在香港生活多年的庄静庵先生,虽然是自己的妻兄,但李云经自从与庄碧琴结婚,始终与庄先生不曾有过一面之缘。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一个读书人贸然携家带口地投奔这位尚未见面的妻兄,总有些不好意思。

    不料妻子已经窥破他心思,便说:“云经,我了解你的性格,你是有学问的人,只要有一线生活的希望,也不想依赖投靠别人。可是,如今是战争的形势啊,在国内不想当亡国奴的人,不到香港这个没有战争的世外桃园去,还能往什么地方跑呢?”

    李云经望着与他患难与共却毫无怨言的妻子,心中无限感动。尤其是庄碧琴已把话说到他的心坎上,便感动地说:“我也想到香港谋生,毕竟日本人不敢到那里横行。可是,我和家兄毕竟还没有见过面啊,我就这样求上门去,还不知家兄如何看我呢?”

    庄碧琴说:“你真是想多了。其实,我哥哥倒是一个相当本份的人,他早就羡慕有知识的人,我当初嫁你,他也是赞成的。至于始终没有见面,也怪不得你,因为他在香港已有几年不曾回来了,而今咱们千里迢迢到香港去逃难,大哥他能袖手旁观吗?”

    李云经见妻子说得有理,左思右想,又没有可行之路。最后他终于同意妻子的主意,决心前往香港发展。这样,他们就在一个凄冷的冬夜,辞别了弟弟李奕和弟媳,一家人悄悄地上路了。

    然而,香港在何方?究竟走哪条路才可到达陌生的香港?这对李云经和庄碧琴都是一个难题。尤其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月,李云经一家既无便捷的交通工具,也无足够的旅费盘缠,就踏上漫长的赴港之路,确有吉凶难卜的风险。李云经准备从海上前往香港,可是,澄海县虽然距海陆较近,不过许多可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大多因为逃避日军的偷袭而远避于深海。当时根本无法找到任何船只。再说,即便找到了船只,李云经当时也无法出一笔昂贵的租船费用。于是他和妻子商量,还是靠两条腿一步步走到香港去。

    当然,李云经投奔香港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李云经有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曾被日本人在沦陷区任命当上了高官。此人与李云经早年曾有过很深的友情,所以当他听说李云经正为日军入侵潮州而四处辗转的时候,曾经多次派人前往游说李云经,希望他看在两人多年友情的份上,最好早一天返回潮州给日本人做事。可是李云经宁可无饭可讨,也决然不肯屈膝给日本人当汉奸。前往香港就可以完全回避这位友人的百般游说了。

    主意既定,李云经一家就出澄海到揭阳,然后再经惠来到了陆丰。一路上虽然没有遇上打过来的日军,不过逃难的人群宛若黑压压的长龙,当李云经看到那些背负行囊,携妻拖子、扶老带幼的人们,心中就感到万分苦痛。再看看自己一家人,刚出澄海时尚有弟弟给的一些盘缠和干粮,但到了惠州地面上时,一家人就没了钱粮,只好靠李云经沿路打工度日。好在那时的李云经尚有体力,他可以随时给当地人拉车、装柴草、搬家或者修房子。打零工所得的报酬当然很少,不过总还可以解决妻儿的简单衣食。就这样他们从1940年2月中旬上路,一直走到5月,方才到达了宝安县。

    “碧琴,现在快到香港了!这回咱们总算快走到香港了呀!”李云经来到距香港还有几百里的宝安县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当初他们一家人从澄海逃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的厚衣服,经过四个多月的曲折辗转,多已衣衫褴褛。特别是在接近香港的地方,气温升高,不时又有滂沱大雨袭来,家人急需换季之衣。李云经需要马上给他心爱的儿子嘉诚解决一件夏衣,可是,当时在路上连吃饭的钱也捉襟见肘,又哪里有钱买衣?这样又走了一个多月,大约在当年7月,一个赤日炎炎的夏日,李云经一家终于出现在香港人头攒动的街头。

    12、父亲贫病而逝,小嘉诚独立谋生养家

    出现在李云经眼前的香港,宛若一派万花筒般的纷乱世界。

    一路上已经路过惠州、广州等大都市的他,没想到香港这英国人的天下,居然也是混乱一片。虽然那时香港尚不十分繁华,不过毕竟与广州大不相同。仅仅古怪的街名就让他不可理谕了,什么铜锣湾,什么快活谷、荷里活道,什么旺角和尖沙咀。更让李云经无法接受的是,香港那些狭窄街道上的路标几乎都是英文书写,而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则是难懂的英文,即便偶尔遇上几个广东人,说起话来也都参杂着难懂的英语。前半生潜心苦读国学的李云经,来到香港才忽然意识到他从前学得的知识,在这随处可见黄发碧眼英国人的城市里,全无用武之地。

    到达香港的当天下午,庄碧琴就带着丈夫和儿子辗转找到繁华的香港中环,她是从大哥离开香港第二年从香港写给她的一封家书上得到的地址。而今当她浑身风尘地带着亲人来到这条人流熙熙攘攘的长街上时,才发现哥哥开设的钟表店并不好找。在她和李云经问路的时候,除了语言障碍之外,中环附近的大街小巷也乱如蛇径。她们从中午一直打听到下午时分,才找到德已立街附近的一条名叫兰桂坊的小巷。在这里,李云经发现狭窄的小巷虽然路面狭窄,可是路两旁的大小店铺却一个挨着一个。一家家相互拥挤的店铺,都由五彩缤纷的招牌彼此相联。巨型楼房之间的空隙几乎小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忽然,李云经发现前面有一块写有“香港中南表行”的招牌,他对妻子一指,庄碧琴高兴得险些掉下泪来。她冲进店门,蓦然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孔从一堆杂乱的钟表零件中抬起头来。看时,正是她阔别多年的胞兄庄静庵!

    “哥,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还认得我吗?”“哦,是碧琴到香港了呀?”庄静庵有些意外地迎出玻璃柜台,十几年光阴过去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再不是儿时依偎在哥哥怀里撒娇的小姑娘,而是一位出落得颀长秀气的妹妹。庄静庵此前虽然早从潮州来港的乡友口中,知悉庄碧琴已经结婚嫁人的消息,同时听说妹夫是一位当地很有声望的中学校长。他也曾为妹妹和妹夫的新婚寄去一笔礼金,然而如今当妹妹妹夫一家人真来到自己的钟表店时,庄静庵还是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他上下把妹妹和妹夫打量一番,说:“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可就是李云经吧?”

    “哥,是我!”李云经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知道从潮州出来的妻兄庄静庵,早年曾在惠州和广州先后给人打工。由于庄静庵从小学得一手修理钟表的好手艺,所以在惠州和广州给别人开设的表店打工,积累了一笔钱财。后来庄静庵感到自己超群的手艺仅换得一些微薄的薪水,无法继续养活家口,于是他索性只身来到香港淘金。李云经没有想到他妻兄如今竟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尤其是中环这商铺集聚之地,能占有一处属于他自己的店铺。面前的妻兄不但没有轻视衣饰褴褛的他和儿子,反而亲昵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云经,我早就听人说,你是个人才啊。本来是当校长的秀才,没想到如今也到了香港。唉唉,这都是兵荒马乱给咱造的孽啊!”

    庄碧琴向哥哥哭诉了她们一家路上经历的颠簸困苦,尤其是说到潮州故里因日军的侵入,百姓民不聊生,四处奔逃的前因后果,庄静庵也忍不住洒下一掬同情之泪。他向妹妹询问了娘家人的近况后,马上安排家中伙计为她们准备一席饭菜。庄碧琴、李云经和儿子李嘉诚,在路上早就几天不曾吃一顿饱饭了。这时见了满桌丰盛的粤菜,哪里还顾得许多,当着庄静庵的面就狼吞虎咽起来。

    “大哥,没想到我们也会来香港,我也不想给大哥添麻烦。可是,在潮州实在无法生活下去了。”李云经见妻兄态度和霭,丝毫没有富人的架子,紧张的心绪开始平复下来。吃罢晚饭,庄碧琴和儿子嘉诚都在大嫂的安排下早早安息了。李云经却毫无睡意,他和妻兄庄静庵在表店门市里品茗闲聊,说:“我想马上找点事做,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啊!”

    “不急不急。”不料庄静庵却挥手劝止了他,叹息一声说:“从前我从广州来到这里之前,也有人说香港是个淘金的世界,还有人说香港就连马路也是金子铺成的。可我到香港一看,才发现这个英国人统治的天下,其实打工也并不十分容易呢。我当时找了几家表店,心想凭我的手艺,只要有个铺面,就不愁挣不到吃喝。可我来后接连找了几家钟表店,才发现给老板打工竟然比广州还不容易呢,更不要说自己开一家表店了。”

    李云经听了,有些黯然。

    庄静庵继续说:“后来,我决定离开钟表店,先到其他店铺里打工。因为在香港这种地方,同行往往是怨家,如果我想在哪一家钟表店里发迹,几乎是不可能的妄想。就这样,我只好暂时放弃了我喜欢的钟表,去给商铺当伙计,去给钱庄当司库。有时我为了多挣钱,甚至还去码头当过力工。就这样我从1934年一直干到1937年,总算有了一些积蓄,后来才恢复干老本行了。不过,想在香港这种地方有自己的一个铺子,可真不是一件易事。更不要说在中环这种闹市的街边开一家店了,唉唉,回想起来可真不容易啊!”

    李云经心头沉重,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也不知何因,在惠阳向香港进发的一路上,他好象因为感冒落下一个咳嗽的病根。如今庄静庵见妹夫咳嗽不禁,有些意外地说:“云经,你千万别以为香港就是金银之地,可也别误认为这里无法生活。只要有大哥我在,就有你们一家的饭吃。不知你年纪轻轻,为什么面色这样枯黄,而且还咳嗽得如此厉害呢?”

    “没大事儿的,大哥,咳嗽不能算个病嘛。”李云经感激妻兄对他的关切,没想到他们初次见面竟投缘对意。他急切地说:“我现在不想别的,就想尽快在香港找个职业,这样也好养家糊口啊!”

    “不急,吃饭有我,找职业的事嘛,其实是急不得的。”庄静庵见妹夫这样谨小慎微,也猜到他是不希望长久留在自己的家中。于是庄静庵就劝他说:“放心吧,我会求朋友给你找事做的。不过,你的咳嗽也大意不得,云经,你要知道,如果没有好身板,在香港又如何能挣一口饭吃呢?”

    尽管庄静庵几次催促妹夫前去诊所看医生,可是那时的李云经身无分文,哪里敢去医资昂贵的医院求医呢?不多时,庄静庵就通过友人,给妹夫找到一份工作。直到这时,李云经才知道,妻兄庄静庵开在中环闹市区的钟表行,仅仅只是他中南表行的一个分店,经过庄静庵几年来在香港的艰苦打拼,现已从当初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表店,发展成为有两家分店的大表行了。其中最大一家开在香港的闹市湾仔,另一家分店则设在北角。本来庄静庵有意让李云经留在他的分店里,可是李云经却说:“我不懂钟表,还是做些其他事吧?譬如我懂得国语,可不可以做些书写文字的工作。如果能有教国语的小学校就更好了。”

    庄静庵知道当时在香港尚无专教国语的学校,于是就委托朋友给李云经在一家商行找个事做,也就是记记账目之类。虽然初来香港,不懂英语,但由于潮州地处广东和福建交界,对于香港地区特有的广东话他倒也听得懂。这样,李云经很快就熟悉了商行记账的工作。因为他勤勤恳恳做事,平时又不多言多语,老板又因有庄静庵引荐,所以待李云经不错。让李云经尤为欣慰的是,庄静庵又为他们一家人借租了一间位于九龙的民房,虽然并不宽敞,但在当时已让李云经感到满足了。本来他们一家的生活渐有起色,可是,不幸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就在李云经一家从潮州搬到香港一年的光景,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1941年12月25日,日本军队开始向香港发起进攻。

    那天清早,李云经刚刚走出家门,前往位于九龙半岛的汇丰商行上班。可是,就在他刚走到公共电车站前,远方突然响起一阵爆豆般的震耳枪声。开始时他误以为谁家在燃放鞭炮,后来大街上到处都是惊惶失措的人影,不分男女老少纷纷在向街口拼命地奔跑,他知道战事已经来临了。作为对日本人侵略行径深恶痛绝的李云经来说,他虽然在香港的商行里只是一个小职员,可他无时不关注国内外的战事情况。他在关心内地抗战的消息时,也不时从香港报纸了解日本军队的最近动向。特别是当他了解发生在美国夏威夷的珍珠港事件以后,李云经就意识到他从内地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的香港,很可能也要变成日军军事肆虐的战场。因为日本空军敢于向美国空军宣战,显然对英国人也不在话下了。就在李云经感到战火随时可能烧到香港来时,他毅然报名参加了香港工友会组织的义勇军。这与英国人在港组织的学生义勇军形成了两个相互配合的民间团体。李云经也象在潮州时一样,只要有人组织反对日军的组织,他都愿意积极参与。不过,李云经始终不相信日本人会如此之快就发起战事,现在远方的天际已经弥漫起浓黑的烟云,激烈的炮声已经轰然响起了。

    “真没有想到,我们躲到了香港,日本军队竟也会紧追到香港来了。”庄碧琴见李云经没有上班,就惊惶地跑进家门,急忙询问原因。李云经痛心疾首地对妻子说,“看来日本军人真是疯狂到了顶点,他们如此炫耀武力,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要亡国的。因为他们已经把坏事做绝了。”

    庄碧琴也急得欲哭:“云经,看起来咱们是无法逃出日本鬼子的掌心了。如果香港也被日本人占了,咱们又该如何办呢?莫非还要继续逃吗?”李云经显得浑身无力,一下子扑倒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叹息说:“碧琴,我们还能往什么地方躲呢?既然日本人把坏事做绝了,我看索性就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好了。反正我的病也活不了太久,不如杀他几个日本鬼子,就是死了也痛快啊!”

    庄碧琴慌忙抱住他,劝慰说:“云经,你千万不要这样拼,日本人手里拿着刀枪呀,咱们手无寸铁,又怎么能拼呢?我看,还是躲一躲再说吧。也许日本军队只是打一打空枪,他们怎么能进攻英国人的地盘呢?”李云经说:“我也认为日本人不敢进攻香港,所以我才来香港避难的。可是哪里知道日本一个弹丸小国,竟然胆敢把英美都不放眼里了,他们连珍珠港的美国空军都敢轰炸,当然会进攻香港了!”

    就在当天晚上,香港和九龙同时炮声大作。入夜时分,香港岛方向的夜空已被炮火映红了。李云经意想不到的惨剧终于发生了,就在这圣诞之夜,日本军队迅速地占领了香港。更让李云经震惊的是,英国总督居然在重兵压境的形势下,挂起了示降的白旗并宣布向日军无条件投降。

    “鬼子,我跟你们拼了!”翌日清早,当李云经看到门前大街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横七竖八躺满了遇害的香港市民尸体时,气得他双眼迸火,恨不得冲上大街和那些手持刀枪的日本兵拼个你死我活。庄碧琴在后牢牢把他抱住,百般相劝,方才把他拉进家中。李云经虽然进了家门,可他气得脸面发白,浑身战抖。突然“卟”地一口,喷出一口热血。然后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就不省人事了。

    自此,李云经病情突然转重。刚到香港时他只是不住地咳嗽,那时李云经对此病并没有引起注意,只认为这是感冒的后遗症。但他没想到这无休止的咳嗽原来可以危及自身的性命,严重的时候,甚至可让他不时咯出血来。最为严重的一次,竟然吐出了大半盆鲜血。后来,在庄碧琴和庄静庵的多次劝说下,李云经才不得不前往玛莉教会医院求医,医生的诊断很快就出来了,原来李云经是得了严重的肺病。在当时的中国,肺病曾经被称为肺痨,一般被视为难以医愈的绝症。即便英国人办的教会医院,在当时也难以用药物加以医治。所以,当李云经听说自己的病被判定死刑后,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了。

    日本人占领香港以后,李云经的病情愈加严重起来。虽然病情转重,但李云经仍然坚持上工,直到那家商行因战事紧张而倒闭为止。他又失了业。到了1943年深秋,李云经的病情越来越沉重,身体也越来越消瘦,而且已经下不得床来了。庄碧琴和她兄长庄静庵为救他一命,在香港和九龙遍请名医调治。怎奈当时的医疗条件极差,尽管英国医生施尽了医术,也难以让病入膏肓的李云经起死回生。

    当年初冬,李云经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微细的脉搏,宛若游丝一般。到了最后,水米几乎都难以入口。就在李云经病逝的前一天晚上,他忽然振作起精神来,以沙哑的嗓音召唤身边的妻子,示意她把儿子叫到床前。李嘉诚当时已经15岁,生得虎头虎脑。见爸爸气若游丝地躺在灯影里喘息,他竭力忍住不哭。李云经攥住儿子的手,低声唤他的名字:“阿诚!……”

    “爸,您不要落泪,您肯定会好起来的。”李嘉诚已经意识到父子的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可他尽量忍住眼泪,不让父亲见到他的痛楚神情。

    李云经无限爱怜地看着儿子,他用干瘦的手轻轻抚摸儿子的前额,好一阵,他才说了一句话:“阿诚,爸对不起你了,把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李嘉诚的眼泪终于朴簌簌地滚落而下。他知道父亲的话就是对自己的最后叮嘱,只听李云经轻声地说道:“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作学问才是正理啊。有一天,我希望你能成才,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当天深夜,李云经就含恨而死。

    李云经身后遗下长子李嘉诚和次子、三子及一个女儿。妻子庄碧琴一个女人开始支撑门户。李云经死后,他被安葬在香港罗湖边上的沙岭坟场。这里是许多潮州人死后的安葬之地,沿着半山坡,排列着横七竖八的一座座坟墓,李云经的墓就建在半山之下。这座坟墓在李嘉诚长大成人以后,曾经先后进行过两次重建和复修。一是1952年,第二次是2006年。第一次修墓是李嘉诚在香港刚刚创业,并在宵箕湾创办长江塑胶厂以后,当时他在原来父亲土坟的基础上,重新用水泥浇灌成一个坟墓的穹窿,然后在坟前立下一块石碑,上刻红色大字:潮州李公云经之墓。

    第二次修墓时,李嘉诚已经成了香港商界的首富,并以长实集团主席的身份跻身于《福布斯》的排行榜。这次李嘉诚为乃父重新修墓,竖立了一方黑色大理石的石碑,碑面上镂刻金字:广东省潮州市显考李公云经太府君之墓。下署他及家人的名字及立碑时间。

    李云经在世上的时间不长,从生到死俨然就像流星掠过天穹一样,在有生之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不曾成就惊天动地的大业。可是李云经的言传身教却成就了他的长子——一代中国近代著名企业家李嘉诚传奇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