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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2022年夏天,快递员送来一只红色小方盒,摇一摇,咯噔响。内有一枚椭圆石头,底部磨平,篆刻的笔画缠绕,我认不出来,查来查去,是“愿有一得”,又问来问去,方知是栗主任和同事们的心意。

我和他们分开已经有些时日。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曾匆忙地进入我的日记和台账,或短或长,只是随手习惯,并未计划成书。后来我接到叙事邀请,汇总零散字迹,交叉合并主题,而这远远不够,我还需要坐下来,回想他们的衣着和口头禅、敲门的节奏、拥抱的力度、筷子上芥末的芳香。

现在我写完了这些故事,我得仔细想想,我的“一得”是什么。

有段时间,馆内读者的反馈一再打破我的信息壁垒:原来视障人群单凭触摸无法挑选架子上的盲文书,原来市民有可能不知道图书馆是免费场所,原来我们的宣传在商人眼里是低效自嗨……我在大脑里构建的理想模型,落地之后都需要调整和修葺。

为写这本书,我与师友的交流也进入未至的领域。从前,我们聚会多是闲聊——谁会在饭局里突然说起“植物茎秆中导水组织面积”或者“当代精神生活的反思、重建与再生产”?然而这一次,我就是要听他们讲专业领域的事。人是熟悉的人,谈话内容却改变了,这种感觉比较微妙,如同一幅卷轴缓缓展开,他们向我出示新的部分,露出平日隐藏的痴狂。在倾听的过程中我欣喜甚至慑服,我对身边的人认识得远远不够。

阅读社会学书籍,我获知,中国行政管理中的“目标任务逐级分解制”,有时造成以“完成上级党政部门下达的各种指示”为政绩的趋势,而偏离民众的真实需求。理想状态应是:以“替民众办实事办好事”为政绩,将民众满意程度纳入评价体制。

这样一种愿望,提出来容易,实施起来难。挂职一年,我经手铺天盖地的表格,深知“加分、减分”为同事造成的驱动力和惩戒力。我很难居高临下地劝说他们跳出这些量化尺度。要别人抛却现实利益,做事完全不求回报,那是一种苛求。

但面对我自己,我还是想试试,知和行是否可以朝向同一个方向。我认同学者项飙所说,无论在学界还是官场,要形成自己的主体性,不要工具化,不要变成机会主义者。我这个临时挂职的身份比别人受限更少,于是更有条件改变。我开始了解等级规则,学习软硬兼施与迂回之术。坚持一件事,虽然眼前有人阻拦施压,但做成之后,陌生人的回音带来愉悦的共振。委屈孤单之时,读书依然有用,古圣先贤告诉我正确的道路为什么常常艰难,艰难之时又为什么不能动摇。

记录真相,维护公义,就有可能遇到敌人,这个道理我早早就明白。我三四岁时,县级电视台的节目里突然出现父亲鼻青脸肿的样子,他似乎做了一件对的事情,正在接受记者采访。那天,是附近的盲流扛着锄头铁锨去他所在的学校打人,他拿着照相机前往拍摄,遭到武力威胁。他没有屈服,于是被殴,照相机被砸得粉碎。我看着荧屏上那带伤的脸庞,为我是他的女儿感到自豪。

“保卫书目”成功的那天晚上,我给儿子讲:“这段时间,我在和恶人对抗,今天终于赢了,没有提前跟你说,是怕你担心。”然后我说:“我再给你讲讲你外爷当年的故事吧。”

我承认,我常常模仿父亲。父亲当年喜欢陪我读书,所以我也乐于陪孩子读书。父亲有一本绿色绸缎布面日记,从1987年到1990年,记录了陪我阅读和玩耍的细节。他自己裁剪识字卡片,亲手给我们做扇子、风筝、假山、灯笼、木筏、电动小船,却总是遭遇周围人的不解。他写道:“孩子玩得好才能学得好。”看到这句,我愿再靠近他一些,在当下教育“内卷”的疯狂曝晒中,我要为我的孩子撑一把伞,给一点荫凉。如果父亲还在,这把伞会更大吧。

在这一点上,弟弟懂我。那天晚上十点半,《央视新闻周刊》节目播出采访,弟弟在朋友圈激动地写下文字:

我出生在一个八线小城市,儿时家里杂七杂八的书加起来有几千本……这归功于我早逝的父亲和快记不清容貌的爷爷。那时一家四口挤在一个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大开间里,为了装书,墙上订满隔板,床下塞满书箱……当姐姐接到建设图书馆的任务时,我有些艳羡。买书已经很快乐了,用公款买书、开书单那必将是指数级快乐。我毫不怀疑姐姐会把这件工作做好,就像我毫不怀疑自己会全神贯注通关一个3A大作……我虽未看见姐姐认真筹建的样子,但我想那与二三十年前怀揣小本,旧书摊翻拣的父亲一模一样……佛家讲传灯,智慧的火光星星点点,可以给崎岖之路些许光明。可我现在不想进行宏大的叙事,我只想说: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本书在初稿之后一共删改五次,或涉及敏感题材,或涉及人物安全。我的文字是否会让书中一些善良的人遭受不必要的麻烦,我要如何表达,才能在还原真相和保护个体之间找到那个不让我愧疚的度?弟弟说:“你问心。”

完成这场写作,我要感谢我的经纪人——行距版权代理公司的毛晓秋女士。是她发现了这个选题的公共价值,建议我将这段经历落笔成书。我起初拒绝了她的邀请。建图书馆是件小事,我顶多能写五万字,如何撑起一本书?她先是援引经典作品,助我编织叙事线索,又在情感上给我暖意,重复千遍:“你一定能写好。”不得不说,她真是全能的谈判者,专业素养扎实,言语沟通恳切。我抵挡不住攻势,像是中了魔咒一样,主动提出每周五向她交一次稿,从此拥有新的节律——周一周二我总是悠闲地哼着歌看着书,名曰“酝酿”,周四周五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关起房门紧盯电脑,饭菜屡屡烧焦,情绪偶尔失常。我儿子都知道,周五的妈妈惹不得。

在一年多的写作互动中,我和毛晓秋的邮件往来多达上百封。我们的组合像是孩子和家长。我散漫随性,她井井有条。有那么几次,我脱缰的文字被她拉回,一开始有些不服,缓一阵再看,她确实敏锐而客观。

这本书能够进入“译文纪实”系列,是我的荣幸。我要感谢行距文化黄一琨先生的力荐,让这部作品的书讯出现在各大出版机构的视野。感谢上海译文出版社张吉人、刘宇婷编辑的青睐,给我这样的“素人”作品登台亮相的机会。感谢中央电视台张大鹏、杨永青与“腾讯谷雨”记者杨宙的采访,将碑林区图书馆的故事传播至远方。除了感谢书中出现的诸位师友,我还要感谢陈文金、范墩子、刘丽、刘莹、马立军、蒙惠、庞蕾、王莉、魏多、赵启安、朱艳坤等朋友提供书单。感谢我的博导——苏州大学王尧教授——欣然赠序。感谢胡靖悦、李文婷、梁小锤、彭巧玉、石腾腾、王彬融、王一帆为初稿提出修改意见。另有几位付出的劳动比较特别:宋璐专程来西安补充素材,并发挥其损人的特长,帮我把文中的怨言改为揶揄,帮得有点过,差点成了刻薄。弟弟杨富聪逐行审视我的文稿,删掉“的”“了”和一切拖沓的字词,屡屡敲打我:“你去看看司马迁多么凝练,陶渊明多么含蓄。”儿子小禾木在我赶稿期间容忍我敷衍的餐饭,还时常手持洗地机说:“我要解放妈妈。”

最近我看了一部电影,说人与人就像宇宙间散落的文字,碰巧相逢,连缀成词句和诗歌。如果不是建这座图书馆,我不可能与那么多的人相识。不期而遇,路转溪桥忽见,生活给我的奖励太丰厚。

我的这本小书就要到达读者的手中,希望你们多批评。

在未来的路上,我愿温习斯宾诺莎的语句:“人的身体具有与其他物体共同的东西愈多,则人的心灵能认识的事物也将愈多。”

是为记。

杨素秋

2023年5月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