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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免费借阅’,重点是这四个字,放大这四个字的字号。”我去社区走访了一圈,回来对宁馆这么说。

这几天我深感自己和基层群众脱节。我原本以为,在这个人口超过千万的大城市,市中心居民想必和我一样,早就知道图书馆是免费开放的。实地调查结果却出乎意料,许多老百姓不清楚图书馆是做什么的。我去了五家社区服务中心,遇到的人都没听说附近新开了图书馆。

我说:“欢迎你们来借阅。”

他们问:“馆里的书卖不卖?是原价卖还是打折卖?”

返回馆里,我见一个人在门口徘徊,盯着我们的门头仔细看。我问他怎么不进来,他担心这里按小时收费。

我说:“公共图书馆都是免费开放。”

他有些疑惑:“为什么会免费?”

群众不了解,说明我们没有宣传到位。这是我工作失误,总以自己的经验来想象他者。碑林区有八个街办九十八个社区,我请宁馆印制一百多张海报,话语不要冗长要简练,点明地理位置、开馆时间、藏书种类、联系电话即可,其中“免费借阅”四字一定要大,用这四个字破除民众心理顾虑。我们将海报分发给各个社区,张贴在醒目位置。过了段时间,馆内客流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入口处屏幕上攀升。

与读者交谈,我了解到他们各自的喜好。二十多岁的梁小锤喜欢文学和艺术,她说这座图书馆的选书风格有点像诚品书屋,好看的小说扎堆,电影史美术史的书籍质量也高。三十多岁的媒体人阿九和四十多岁的设计师柏航互不相识,但借走了同一套图书:《知日》。《知日》是一个系列,每一册集中讲述日本文化中的一个主题,比如猫、犬、茶道、花道、推理、手账、料理、森女、断舍离……书的定价比较贵,他们平时舍不得买。这套书出现在馆里让他们感到意外,图书馆选书也这么新潮。

五十岁的谢永霞偏爱针灸类书籍。六十岁的王建民专门寻找“非典型”之作,如愿带走汪曾祺1940年代的现代派作品和民国时期林纾翻译的文言文小说。七十多岁的邓兴玉借的书全是同一类:碑帖。她对我说:“书法能有这么多种,而且都可好,各种样式把我简直……在这儿站着看,我都不知道弄啥。”她拎着一只帆布购物袋,挑了一大包,去办借书证的时候得知最多只能借四本。她选了又选,拿了两本小篆和两本楷书。

我的学生石腾腾问我:“你知不知道碑林区图书馆最出名的书是什么?”我不知道。她笑:“是《灌篮高手》。”顺手转发给我某点评网站链接,“出处在这里。”我这才关注到网络上的声音,少儿书得到好评最多:“快来啊,这里有好多立体书。”“相不相信,这是一座有全套《灌篮高手》的图书馆!”

批评也不是没有。有人说书太新了,他想找上个世纪出版的老书,找不到。有人说我们这里的书过于专业,名家名作高高在上,让人不敢靠近,他希望多一些通俗的励志类成功学和鸡汤类读物。反过来,也有读者说我们的书不够专业,他们需要医学类中的儿科妇科专业书,法律类中的刑法民法小册子。

宁馆最近来局里报账签字,同事们听说了风声,叫她“富婆”,她连连摆手:“哎呀呀再别胡说,都只看见钱多,没看见花钱地方多,我冤枉死了。”

我馆2021年获拨资金在全局排名第一,五百万元,几倍于其他部门,此消息不仅让楼道里的同事啧啧不已,也传遍大院。这个局那个局都有人不服气,给上级提意见:“图书馆又不给政府创收,还花政府那么多钱?”

宁馆遇到人就得解释,五百万并没有余裕,都是实打实的预算,样样必支:一百多万买书,一百多万房租物业,一百多万外包运营……可是她的解释防不住眼红,拦不住质疑:“图书馆有什么用?值得这样投入吗?”

这样的质疑不仅来自百米内的同侪,也来自更高层。省文旅厅刚刚上任的新领导之前不熟悉图书馆工作,他指出一个实际问题:“周一到周五,有些图书馆人比较少,说明这项公共文化服务设施的作用可能没那么大,功能没那么重要。那么政府为什么要投入那么多的资金和人力在这上面?”他希望负责公共文化服务的处长能给出令人信服的回答。处长来到我馆,问我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关于这个问题,教科书中答案类似,有三大传统功能:一是保留人类优秀文明成果,二是宣传教育,三是满足和提升群众阅读需求,最大程度实现公益性和平等性……但这样抽象的答案也许难以改变省厅领导的想法,我希望我可以用实例做出证明。

宁馆打来电话,说有位读者捐赠了几大箱书籍,请我去甄别其中有哪些值得上架。读者是一位老人,主动提出捐赠。前几天,小吕和几个同事开车去他家,对方拉着小吕的手,颤抖着说:“碑林区一直都没有图书馆,你们真是给碑林区做了大好事啊!”老人因为书而这样激动,这让年轻的小吕有些动容。小吕以前不知道图书馆在一些老百姓心中有这么重的分量,也不知道自己的普通岗位竟然让群众这么信任。老人愿意把他所有的书都捐给我们,一本都不留。他说儿孙都不爱读书,这些书流通到公共区域才是最好的去处。

七八个大纸箱子堆在编目办公室,小吕他们搬回来不容易。书比较破旧,大多是年代久远的通俗读物——《福尔摩斯探案集》我馆有更新更好版本,《计算机知识一百问》内容已过时,《怎样考清华》《怎样考北大》的书名颇具喜感,另有一本手工制作的剪贴册倒是留住我慢慢看了一会儿。看样子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长篇小说《第二次握手》。做手工的这个人把将题目裁剪成条形,底色有汽车的剪影,又将含有作者“张扬”的那一行剪成三角形,特别贴在右侧。其余插图也单独依照轮廓剪下来,错开粘贴的位置。这么多年,边缘的胶水没有脱落,依旧服服帖帖地附着在纸册子上。

我读过这部小说,上世纪70年代,它曾作为地下手抄本在知青群体中秘密流传,后被列为禁书,作者入狱。1979年,这部长篇小说迎来平反,敞亮地登上《中国青年报》,每天四分之一个版面,日日连载,炙手可热。我能想象,印刷报纸的那一年,这位捐赠者正值壮年,大约刚刚从农村回到城市,激动地看到这部陪伴他知青岁月的秘密小说重获新生:“一辆蔚蓝色的海鸥牌小卧车,穿过繁华的前外大街,驶入了一条僻静的胡同……”他急切盼望着每天的连载,又细细把这些文字保存好,反复回味。可惜这样的剪贴册不能在公共图书馆上架,老人这么多纸箱子里,最终能留在馆内的书不到十分之一。

选书确实是个难题,一个人的珍宝,对另个人来说也许是草芥。什么样的人才能胜任选书的职位?约翰·科顿·丹纳在《图书馆入门》中为公共图书馆建构了一个理想的“选书人”形象,这个人首先得是个书虫,有丰厚学养,能带领孩子们阅读好书。但他又绝不应该是个书呆子,不宜过于沉湎于书籍,要多出来走走,以免与底层老百姓脱节,无法了解低学历人群的需求。2021年度买书资金到位,宁馆再次把编书目之事委托给我,我未必能够胜任。

我并不能完全复制前一年的经验。这好比画油画,平铺第一层底,要用温和敦厚的颜色,第二层、第三层色彩则可以渐渐跃动。我馆已有前期基础,第二年采书得稍微换个思路,以近年出版的新书为主,且要突出特色。去年第一次购书,我凭主观推测去满足各年龄段读者诉求,而建馆后与读者的交谈打破了我的刻板印象。人们兴趣差异之大让我感到自身的匮乏,编书目这件事绝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完成的。

我去找小吕商量,他答应得干脆,他正想学习如何挑书,如何甄别书的好坏。这对每个编目人员来说都十分重要,但是他参加过的图书馆上岗培训课里没有这一课,也不知道其他图书馆有没有。

鉴于图书市场的起伏变化,选书方法很难提炼为统一标准和规范理论。而且这项技能无法速成,必须以足够的阅读量作为入门基础,在实际操作中积累经验、形成眼力。面对庞杂书目,嗅觉的灵敏绝非天生,它倚赖于个人长年阅读积淀、审美品位和对图书市场的持续关注。小吕说他想跟我学,其实我也并不具备教他的资格,只能带他一起摸索。

小吕调出电脑数据,开馆至今,借阅比例之失调超出我此前预计。排在借阅次数前三百名的书籍,至少有二百五十种都是儿童书,尤其是漫画类。排在前列的其余几十种成人书籍也以小说为主。他又拿来前台手写登记的《读者意见册》,和我梳理现存问题:

1. 医学、法律和自然科学书籍太少。

2. 武侠类和漫画类呼声甚高,需要补充。

3. 套装类图书缺漏不齐。比如《冰与火之歌》缺第1册,被书商告知断货。读者反映多次,意见很大。

4. 生活类书籍还需增加,这是老年读者刚需,如碑帖、摄影、食谱、养花、养生、乐器入门。

5. 少儿书借阅量超过全馆藏书一半。绘本最受欢迎,教育部推荐的阅读书目常常会被借空,建议增加一些复本。

……

好了,现在我们量体裁衣,按需订货,通过书商联系知名出版社索要近年书单,叮嘱他们,要含有医学、法律和自然科学书籍。很快,我收到数百页文档。

面对陌生领域,我对照网上书评筛出经典书目和入门书目,舍弃过于窄小的论题,如:

《某市中级人民法院庭审公开第三方评估》

《某市法治建设2018年发展报告》

《电喷雾质谱分析法的原理及其在中药分析中的应用》

《细胞病理自动阅片关键技术》

《痘病毒学及痘苗病毒实验操作指南》

《大规模锂离子电池管理系统》

《Matlab在水资源优化与水库调度中的应用》

《中国药用植物叶绿体基因组图谱》

《粮食制品均衡营养产业化与FOP标签系统建设》

每本书名都得仔细看,如果一时疏忽采购了不符合规定的书籍,既不能上架也不能退货,白白浪费资金。比如下面这些“年历、地图、描红字帖”,按照公共图书馆采书条例,都不允许购买:

《2018年年历》

《××县地图》

《与唐伯虎一起写字(小学生描红字帖)》

还有些家伙照例藏在里面,题目颇为阔气,可以吓唬高校之外的人:

《大数据时代下大学生道德教育探索》

《新时代下高校舞蹈教育模式探索与实践》

几天之后我筛选出数千册,这远远不够。当我提出武侠、漫画、碑帖、摄影的需求时,没有出版社可以为我量身定做书单,我只能在私人交情里想办法。

编书目费时间,前一年我只敢麻烦有限的几位师友。今年为了一份更好的书单,我想再多麻烦几个人,至少五十位吧。我在手机通讯录里寻找,挑几位精通专业的,再挑几位普通的爱书市民,还要兼顾高龄读者和年轻人。为了不占用朋友们太多时间,我只需要他们给我三项:书名、作者、出版社,其余数据例如ISBN号、定价、出版年份,太琐碎了,将来由我和小吕来做。

收到我邀请之后,朋友们全都欣然答应,少数几人迟疑:“你确信我的水平可以吗?我太荣幸了。”

我的邮箱会落满回信,我只需静静地等,五十位朋友的智慧即将汇聚在我们的书架上,开花散叶。

五月中旬,我们开始筹备图书馆的第一场文化讲座。头回弄讲座,我们手忙脚乱。馆里没有好看杯子招待客人,我去古道茶城借茶具。宁馆的主持词严肃正统,我得换成生活化语句。馆员做的海报,白底爬满黑字,过于肃穆。我托设计师朋友更换色彩,把讲座标题放大,竖版分行排列——“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再把人物衬在墨蓝底色上,拟了一条宣传语放在顶部:“盛夏的邀约——名家进碑图系列沙龙”。

做访谈沙龙,是我长久以来的愿望。我的博导王尧曾经在苏州大学办过几年“小说家讲坛”。我在那读书时,莫言、余华、韩少功、贾平凹、毕飞宇……的身影都曾出现在阶梯教室里。莫言来的时候是个晚上,教室里人挤人,他高大的身板刚刚在门里闪现,学生站起来尖叫欢呼。毕飞宇在讲座结束后和我们在校园里走,晚霞里他的脸是逆光。我激动地跟他说:“您的《玉米》里的一些段落,我读起来好像牙齿间总有玉米汁液的味道。”

那时我们总有机会和崇拜的作家相聚,他们来一次,我们的心脏就剧烈跳动一阵儿。王尧先生当时四十多岁,每场都是他来主持,从不拿稿件,随时拿场上的新鲜事儿打趣,逗得台上台下笑。听着他们对谈,我们不知不觉往文学的树洞里钻得更深了一些。

我也想在图书馆做类似的事,我挂职的时间还剩下三个多月,下个月省里应该会下发一部分资金,叫做“免费开放经费”,专门用于承办各类活动。有了钱,事儿就好办了。我大概可以通过“贞观”联系诗人陈年喜,说不定还能通过朋友联系诗人余秀华。就算这些都成功不了,还有王尧先生会帮我询问他的作家朋友,陕西师大的几位先生也一定会支持我。我打算列计划重读一些诗人和小说家的作品,在他们到来之前做好对话准备,主持时避免空洞言辞……这些沸腾的幻想在我脑袋里啵啵啵冒着气泡。

宁馆慌忙来找我,要去掉“系列”二字。她怕被这两字套牢了,万一今后没有其他名家到来,这两个字就成了虚假宣传,被上级抓住把柄批评怎么办。我让她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联系名人。我建议留着“系列”两字,年底汇总资料作为亮点上报。万一承办不了后续讲座,也没关系。“系列”二字不是正式文件,只是出现在一张海报里,上级不可能逮着不放,这又不是什么大是大非。宁馆勉强答应,但脸上还是担忧的神情。

第二天,另一件事又诱发我和宁馆意见分歧。因为座位有限,馆内限制一百人报名预约讲座,很快就约满,后台不断收到留言:“能否加座?”“能否站着听讲座?”

看到这样的留言,我很高兴,我拾柴生火,就怕火焰不旺,现在火焰熊熊燃烧,正合我意。我们还有五十个蒲团呢,搬过来坐在地上听讲座,围着多热闹。宁馆却非常紧张,她首先担心坐在地上不整齐,拍出宣传照会挨批评,接着担心坐椅子的人踢到蒲团上的人,发生口角场面大乱,搞不好要闹到派出所。

我给宁馆分析:“这不是公务会议,不必那么整齐,照片里有坐有站热热闹闹反而好看。另外,积极报名的人一般不会因为蒲团的小事而争执,毕竟大家最关心的都是讲座本身。”

她仍旧不同意,她说出更深的忧虑:“你喜欢人多,我害怕人多。万一上级以疫情防控的理由处分我,我是法人,我需要担全责。”

当时的西安已经很久没有新冠病例,公共场所不能超过二百人聚集的政策在一个月前解除。据我所知,陕西大剧院讲座预约二百人,实际到场三百人,平安无事。我郑重向宁馆表明:如果因为人数过多受到上级批评,我愿意替她担责。

讲座的前一天是周末,我休假在家,给宁馆打电话。我像以往一样说笑,让她别那么紧张。她还是很坚决:“不加座,严格按照预约人数进场。”

我能理解她在这个职位上一直害怕风浪,但我又担心被拒绝在门外的读者会失望难堪。挂了电话,我思来想去,不愿强行命令她,我发了一条短信:“把蒲团摆上吧,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她回复两个字:“不弄。”

这是我们成为上下级以来,她第一次强硬地回绝我。也许是我平常太随意,下属都不怕我。恩威并施里的“威”我始终学不会。我以私人感情跟她沟通,无法奏效,难道我要以文旅局的名义给图书馆发一张公函让图书馆“必须摆上蒲团”?这未免太滑稽了。可是,这么小的事我就是解决不了。

星期天,我们提前来到馆里。小吕调试话筒、音响和投影仪,张小梅在前台检查健康码,韩洋在报告厅门口查验预约码。读者陆续进场,大概三五十人,暂时没什么意外状况。省厅的处长曾说自己也对这场讲座的话题很感兴趣,“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她想来听听大家怎么讨论。她说她会提前坐在观众中,不需要主持人介绍她的身份。但这一天,她没有来。

宁馆始终不笑。直到讲座开始前的十分钟,我拉着她站在南大街上等候演讲来宾时,她的眉头依然是皱的。

我晃她:“高兴点啊,别让人家看见你这样。”

她说:“我没法高兴,我怕今天出事儿,我把咱们这个片区派出所电话都提前存好了。”

嘉宾来了,我们一起走到地下室,报告厅外排着长队,报告厅内椅子坐满。读者在外面吵吵嚷嚷,嘉宾招手请读者进来,馆员拦着不允许读者进来,嘉宾的表情有些纳闷。

我坐在与他对谈的椅子上,佯装平静,心里着急。我附耳对小吕说:“听我的,快去把蒲团取进来。”小吕快步出去,一直没有回来。应该是有人从中作梗,必须我出面了。

活动即将开始,我作为主持人却起身离开座位,读者困惑地看着我,也许他们从没见过秩序这么混乱的讲座现场。

手持蒲团的小吕果然被馆员拦在场外,我拉着他一起跑到儿童区多抱了几个蒲团,又请读者跟着我一起往报告厅里走。馆员一看是我领头,没敢阻拦。场外排队的人涌进来,后排过道瞬间站满,前排的人欢欢喜喜拎了蒲团插空坐下,脚丫子快挨着了讲台。一位母亲搂着小孩挤坐在最前面的蒲团上,很开心,像是要和嘉宾围坐在一个大炕上聊天。

我们谈论了图书馆的三大传统功能,我又补充说,有人质疑,周一到周五读者人数较少,图书馆是否真的那么“有必要”?嘉宾说,宁可“备而无用”,不可“用而无备”。眼看嘉宾的航班时间迫近,台下还有很多举起的手。互动时间一再延长,直到所有提问的人都得到了回应。

宁馆始终没有坐,她站在最后一排,张望着我们。今日总算顺利,没有闹事,没有纷争,更不需要给派出所打电话。我看见她笑了几次,应该是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