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烧饼层次分明,外皮焦酥,
咬一口天崩地裂一样,回去一路都是香的。
青年纪录片导演王圣志最近炙手可热。前几年,他开始做一个叫《早餐中国》的系列片,到现在已经播了四季,一百集,很火。为此,他甚至跨界得到了餐饮行业的认可,被评为“年度人物”。
早餐,为什么能够获得这么多的共鸣?在我看来,首先它覆盖的人群广,正常人大都有吃早餐的习惯。其次,每个人口味里都有一种“地缘性坚持”,不管你是哪里人,大都会认为,最可口的早餐属于童年和故乡。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我们中国人越发趋同的日常饮食中,只有早餐最大程度保持了多样化和差异性。作为王导的观众和同行,我觉得他用纪录片,为中国饮食做了一件积德的事情。
平时,我是个不吃早餐的人,但只要出差,我肯定要早起,一来拍片睡不了懒觉,二来所谓风味,越早浓度越高,它是了解一个地方区域气质最好的路径。
中国的早餐种类也很多,有以主食为主的,像牛肉面、小面、热干面、大排面……以及南方各式各样的米粉;也有是以汤菜的形式出现的,像胡辣汤、扁粉菜、豆沫儿、烫干丝、肉圆;更多的形制来自不同的点心,广东早茶、扬州早茶就不说了,各地还有不同的生煎、馄饨、锅贴儿、肠粉、粿条、汤圆。我尤其喜欢台州的早点,类似不封口的肉汤圆,当地称作“炊圆”,顾名思义是蒸出来的。看着一坨鲜肉丸,半遮半掩躺在洁白黏糯的米粉里,很呆萌、很美味,我一次能吃好几个。
早餐还分大众和小众。比如豆浆、豆腐脑配油条、烧饼,在全国都很普遍;也有不常见的,比如我在川北、陕南、湘西甚至珠三角乡下,都吃过“早酒”,一大早喝烧酒。四川达州的早酒,配的是一屉屉的小蒸笼,当地人称作“格格”——写出来像清代宫里的女贵族,一杯白酒,配蒸腊肉、蒸香肠、蒸鸡翅、蒸排骨,春秋天的阳光里,老年人可以喝一上午。从不喝白酒的我,也忍不住呷上一口,上头。
不过在北京,我很少吃早餐,最主要是时间上来不及。既不愿吃洋快餐的肉夹馍,也不愿意排大队,吃半成品的“老北京小吃”。我工作室之前在海淀,楼下美食城有现做的早餐,重油重盐,吃完了容易心情不好。所以更多时间,是一杯牛奶了事。
但今年不同,工作室搬到了东五环。这一片儿其实我应该不陌生,当年读的大学就在东郊定福庄,中学时代的几位发小,同期在八里桥卫戍区三师当兵,我们之间经常串门,或者一起骑单车在周围转悠,以消耗用不完的体力。杨闸、双桥、管庄甚至常营,都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不过当年一望无际的农田,今天都被一个个商业楼盘取代了。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已经在公主坟附近上班,想起管庄北边,常营清真寺有家姓李的回民开的烧饼店,馋得不行,天不亮打车,二十多公里前往。当地居民起得早,客人乌泱乌泱地沿着小河沟排着队,烧饼炉前有位老者穿戴整齐,围裙套袖紧扎,不停忙活着,从炉膛里不断夹烧饼出来。那烧饼咸香口的,层次分明,外皮焦酥,咬一口天崩地裂一样,吃完了好似鼻子尖抹了芝麻酱,回去一路都是香的。
所以这次搬完家后,我直奔这个老店。吃一口却大失所望:烧饼和店员一样,困顿无比,整个是疲沓的。后来又去了这家品牌的所谓旗舰店,嚯,种类真叫多,但也全都乏善可陈。后来听街坊说,老人去世后,烧饼就不复以往了。现在更多的人选择一家姓杨的烧饼店。我不死心,第二天又去杨记,结果依然找不到当年的口感和味道。不知道是烧饼变了,还是我变了。
作为京郊的老居民区,管庄、常营一带的早餐大概分两种。一种是廉价的半成品加工的连锁店,一种是外地人来开的特色馆子,无非是煎包、胡辣汤或者牛肉面。楼下有家兰州牛肉面品质还不错,唯一的缺憾在辣椒油上,不够香。有一天甚至想过去和店员交流,结果被儿子拦住:“又忍不住,要开你的业余辅导班是吗?”算了,我赶紧坐下。
“辅导班”这个故事,是我说给儿子听的。
从前我有个叔叔辈的忘年交,学声乐的专业演员,关于他,有这么个段子。1990年代有很多商业演出,大都是“穴头”组织,巡演几个地方,结束大家分钱,行话叫“走穴”。走穴生活很单调,一般地陪负责接待,无非是餐厅加歌厅,故事就发生在歌厅里。
唱歌本来是大家放松一下,喝喝酒聊聊天。但这位叔是个严谨的人,每每听陪唱的小妹有不专业的地方,他就会叫停,然后站到身边,仔细纠正对方的发声方法。“你嗓音条件不错,但不会用气,”他把大手放在姑娘的细细的后脖梗子上,“来,找一下共鸣……”这种“现场辅导班”,简直就是降维打击嘛,每次都会让歌厅的气氛变得有那么点儿尴尬。
在美食圈混久了,这种降维的业务交流见得更多,尤其是路边摊酒过三巡的时候,总能看到专家现场辅导,小龙虾不该放哪一味调料,花毛一体火候怎么掌握……烤串儿的小哥频频点头:您老说的都对,但我就是记不住。
我也有没忍住开“辅导班”的时候。那是在管庄路上,有家卖内蒙古稍麦的,点评分很高,稍麦羊肉新鲜,肥瘦正好,但遗憾的是羊杂汤一般。吃了两次之后,有天我跟店主人说:“可能给你一个建议,羊杂汤能好吃不少。”因为这家店还卖内蒙古的手抓肉,每天炖着羊汤,于是我想起了此前在宁夏吃过的一家羊杂汤馆。
那是在银川新区的一个清真寺边上,也是我吃过国内所有地方最好吃的羊杂汤。汤是雪白的,羊杂顺帖地伏在碗底,无论是吃羊杂还是喝汤,都没有任何腥膻的味道。
问了宁夏电视台同行杨坤,回答是,这是回民的做法,分类煮完羊杂,捞出沥水,把汤倒掉。售卖时,再用熬了很久的、滚烫的羊骨汤焯一下羊杂……难怪,用美食家的话说,羊杂的短链脂肪酸是它腥膻的来源,而羊肉汤同类的物质要少得多。加上宁夏滩羊本身就没什么膻味,这汤,想不好喝也难。今年夏天,英国作家扶霞独自去宁夏旅游,我请小杨陪同,扶霞也去了这家小店,吃完便微信我说,这是她在这个星球上吃过的最美好的羊杂汤。
我把这个方法告诉了稍麦店的少东家,果然后面再去,无论羊杂汤还是羊杂饸饹面,都有特别明显的提升。我甚至都忍住了没发微博和朋友圈,就为了自己还能够继续吃到这个在北京很难寻到的美味。老板也说,自从改了制作方法之后,尽管麻烦、耗时,但客人明显多了许多。
我听着,眉毛挑得像一个自豪的新东方老师。
然而自豪持续了不过两个月,前天中午带同事又去,却发现门头换成了卤煮连锁,稍麦挤成了一个亭子间,而羊杂汤没了。看来,所谓的风味,在利润或者效益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啊。
我猜,当年那位被纠正用“气”的年轻姑娘,应该后来也没再以唱歌为生。
2023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