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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的怀旧

这是当时北京最讲究最体面的西餐馆子,

北京人称之为“老莫”,就像喊对门副食店的老李,

透着那么点亲切。

傍晚时分,414路公共汽车缓缓停靠在普惠南里站,车上蹒跚下来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相互搀扶着,颤巍巍过了马路,消失在对面的楼群里……老人们穿过一个小木屋似的门脸,服务员过来领位时,大堂里音乐响起,还没坐下的那些老人,相互对视了一下,脸上陡然焕发出灵异的光彩……

餐厅是俄式的,菜单上铺陈着奶油烤杂拌、基辅鸡卷、罐焖牛肉、鱼子酱、大列巴……另一张菜单实际上是点歌单:《三套车》《喀秋莎》《伏尔加船夫曲》《小路》《山楂树》……这家叫基辅罗斯的乌克兰餐厅从开业到现在生意一直红火,不起眼的半地下室永远人满为患,永远要订位子。前来就餐的大多数是上了岁数的顾客,把它称作北京市平均就餐年龄最高的餐厅一点都不为过,这里的饭菜和演出能够把老人们带回五十年前的时光。

这是一个特别适合带老人来就餐的场所,我带着父母来过这里,看着乌克兰功勋演员的表演,几乎每个节目他们都会轻轻地跟着哼唱,更有些耄耋之年的顾客,会上场舞步轻盈地和演员们一同表演,可见苏联文化在当年的普及程度。就连我妈至今也还记得一些俄语单词的发音,比如星期天,说出来就是“袜子搁在鞋里”……父母读大学的时候正值大饥馑年代,对俄餐显然没有了解,相比较食物而言,他们更喜欢这里的气氛。而我,对震耳欲聋的音乐并不感冒,我在意的是俄式菜肴,那里有我第一次接触西餐的记忆。

刚来北京读书的第二年,老家的一位学兄,在某进出口公司上班的,说好带我去著名的莫斯科餐厅吃饭,这是当时北京最讲究最体面的西餐馆子,北京人称之为“老莫”,就像喊对门副食店的老李,透着那么点亲切(但真正去吃过的似乎并没有多少人)。

按照学兄的指示,我当天下午就到了他的办公室,聆听他关于西餐的礼仪入门讲座——显然他不放心我这个小老乡,怕我在那个正经地方丢人。当然,我发誓已经努力用心在记那些琐碎的规矩,无奈注意事项太多,以至于我饥肠辘辘坐到老莫的餐桌旁,看见红菜汤刚一上桌,就立即迫不及待地举起了刀叉。

“放下!”学兄低声但十分威严地制止了我,“应该是汤勺!”我拿起勺子,刚想喝汤。“又错了!汤勺应该由内往外舀。”学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刚刚不是教过你吗?”我低着头,手持汤勺胆战心惊地朝四周看了看,怎么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这里了呢?汗如雨下啊……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漫长的一顿饭,我不断地被纠正着:“手拿酒杯的位置!”“刀叉怎么和餐具碰出声响了?”“咀嚼时绝不可以说话……”那次魔鬼饮食训练带给我的阴影太大,它简直让我对人生产生了动摇,以至于在学校食堂,免费蛋花汤的大桶里,我都会不自觉地由内而外地溜边儿沉底。

更搞笑的是,这之后我连续四五年再没吃过西餐——如果KFC不算的话——直到研二那年,我有机会给《生活》杂志一位摄影师做助理。我当时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机会终于到了吧。见这位老外之前,老师就提醒我,摄影师六十多岁,哈佛毕业,很大牌,得奖无数,世面见得多,要我注意礼节什么的。我心说,起码吃饭问题不大吧,好歹我这不在食堂练了几年汤勺了?令人沮丧的是,我陪的这位老摄影师酷爱中国,走到哪里都要吃中餐,筷子耍得上下翻飞的,直到他临回美国的那天,我表现西餐礼仪的机会才姗姗来迟。

建国饭店西餐厅,我貌似很不经意地点了羊排、牛肉清汤,老外也要了类似的。我又默念了一遍当初学兄的教导:左手叉、右手刀,阿弥陀佛……我刚搔首弄姿地拾掇起餐具,只见我景仰的大牌摄影师两手一拍,迅速从盘子里拣了两根薯条,“嗖”地就杵汤里了,稍事浸泡便照直放进口中,大手一抹嘴巴:“Delicious!Help yourself.”哦,我的人生!我精心准备的才艺表演,就这么被他生生噎在那里,定格了。

如今,陪父母坐在基辅餐厅的半地下室怀旧。他们在歌声和舞蹈里感念自己逝去的韶华,社会主义苏联对他们影响巨大,那时候有句预言式的口号,叫“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尽管苏联已经烟消云散,但曾经的理想还会让他们激动。我自己也到了怀旧的年纪,坐在他们对面,点了份红菜汤,用汤匙由内而外舀起,以怀念我青涩的西餐初夜。

2009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