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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二 像首都人民一样吃

有一年在大山里拍片,穷山沟,几乎每天大蒜就米饭,也其乐融融。晚上睡不着觉,大家就在蚊帐里吹牛,聊北京的饭馆。比如今晚的主题是西单,就捋着街道从南往北数,从烤肉宛开始,四川饭店、同春园、玉华台、天府豆花庄……数到砂锅居的时候,基本上就吹牛的那位没睡,其他人都在梦里纠结呢。

寒夜觅食

行驶在北京的冬夜里,

搜索路边哪怕是仅有的一盏小饭馆的灯光,

进去哪怕真的就喝一碗白粥,那种温暖都能渗透到骨髓里。

北京迟到的初雪。

已经凌晨四点,下楼,坐进驾驶室。方向盘冰得锥心,仪表盘显示车外温度零下六度。往手心儿里哈了口气,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自己的胃呢?很犹豫。

北京的饮食发展布局非常不均衡,键入“消夜”两个字,得到的检索结果,东部饭馆的名单厚得像字典,而西部只有寥寥几家,仅仅相当于字典后面的附录。我的工作单位在城西,夜里十点之后貌似只有花圈店开门,面对这样的情状,我不死心,总觉得在夜幕的深处,在影影绰绰的高楼背后,应该还有一家不知疲倦的小饭馆在等待着我。这种侥幸心理,有时竟有些信念的意味。

连日加班,身心俱疲,按常理,最吸引人的地方应该是床。无数个凌晨,脑力已经完全不足以支撑工作,但一旦想到吃的,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却能被唤起。这几个月下来,居然找出了些经验。如果把这些写下来,并称之为美食心得的话,显然夸张了,说破大天去,它不过是一些温饱体验吧。

在市区的西部,后半夜还在营业的饭馆,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快餐连锁店。我善意而且正面地把它理解成,只有连锁店这样,大家相互搀扶着,才能把北京西部的消夜生意支撑下去。在我的生活半径里,集天小吃、小豆面馆、时尚粥工场、大粥锅、食立方、田老师红烧肉……都是连锁店。它们有着一致的特点:主食尚可,点菜就不靠谱了,而且它们面目模糊,简直像同一家餐饮技校毕业的。正如我母校培养出来的播音员,可以起各种各样妖娆的艺名,但只要一坐在镜头前,除了长相有差别,声音简直完全一样。

办公室的楼下就是一家连锁快餐店,偶尔要一份肉饼配点儿咸菜还能果腹。有天看到菜单彩页,居然有老友粉,一时嘴欠点了一份来,刚吃一口就觉得他们胆子太大,这哪里是老友粉?明明是用醋和盐以及辣椒煮出来的不完全条状面食,相信南宁人民要是知道这件事,会发照会抗议的。

稍远的另一家,粥店,也是连锁。有天点了绿豆百合粥,服务员客气地说:“绿豆没了。”于是,改成红枣莲子粥,又被告知“莲子没了”。再改,八宝粥。“跟您说吧,”服务员泄了气,“您点的都是熬的粥,现在只有用白粥调制的,比如生滚牛肉粥、皮蛋瘦肉粥……”像一只麦兜一样,我坐在那里,一脸委屈:“那我想要一碗白粥,说定了,不会……米也没有了吧?”

扪心自问,这种消夜,为什么还要去自取其辱?原因很简单:我更厌倦日复一日机械枯燥的生活。悄无声息,行驶在北京的冬夜里,搜索路边哪怕是仅有的一盏小饭馆的灯光,进去哪怕真的就喝一碗白粥,那种温暖都能渗透到骨髓里。尽管无人陪伴,这,也算是对抗无趣人生的一种积极态度吧。

时间允许,恰好我又不怕麻烦,一般我会选择更远的地方,魏公村或者石景山的眉州东坡,这里的四川小吃做得像模像样,尽管是消夜,有时候可能就一两位客人,也做得一丝不苟,尤其是石景山的那家。如果完全为了温饱,我一般会点一个大份干绍面,加一份酒酿圆子。要是解馋,则会挑上七八样荤素搭配的菜,叮嘱伙计少放麻酱。一会儿工夫,一大盘香喷喷的麻辣烫就会出现在面前。让人纠结的是,麻辣烫是需要啤酒做伴的,这和开车又有冲突,所以,除了这儿,我需要新的目标。

马华拉面正是在这个时候出场的。那完全是一次漫无目的的夜间搜索行动,从军博、三里河、甘家口、月坛、礼士路,走得几近绝望的时候,看到了长安街边这家灯火通明的饭馆。已经是凌晨两点,进门一张桌子上,七八个年轻人对着一桌残羹冷炙以及一堆烤羊肉的竹签,正兴致勃勃地玩杀人游戏。穿过他们,我到了档口,只要了一碗面,看师傅在大锅前表演,不一会儿,面煮出来,撒了香菜、青蒜,师傅又仔细地用筷子,在不同的抽屉里分别拣了牛肉片、牛肉粒和牛肉碎,笑容可掬地把面端过来,示意我可以享用了,还用很重的西北口音注释了一声:“美得横(很)!”

北京的拉面馆众多,如果单从制作质量上来说,这家牛肉面肯定不是最接近兰州土著的,但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子里,马华肯定是最温暖、最可口的一家。后来,我又去过几次,都是后半夜,服务员永远都带着淳朴的微笑。有天,我想多要点白萝卜,厨师先给我碗里加了一勺,待我坐到桌边,一个红脸蛋儿的服务员又用小盘给我装了满满一盘。不像广州、成都这些有消夜传统的城市,在北京,满足温饱的同时,能顺带看到一张笑脸,就足以让人的幸福指数急剧上升。

回到本文开头的那个凌晨。我最终决定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小雪中赶到马华拉面。那儿居然还有好几桌客人,我选了一张靠窗的座位,要了烤羊腿和啤酒,望着飞雪,想着自己人到中年还在透支生命,失败感不由得泛起。两瓶酒喝完,已经有些醉意。店堂里服务生勤快地跑前跑后,客人们散落在各处,希望着自己的希望,怅惘着自己的怅惘……这情景很像金庸笔下一千年前匆匆赶路的旅人,在风雪中的风陵渡口,那家茅草小店,大家等着雪停,明天又要各自赶路了。

2011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