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陈,吃人陈
我父母是大学同窗时相识结婚的,毕业分配为避免两地分居,他们“响应号召”,选择共同奔赴一个比较艰苦的县份教书。两年后的1965年,他们的长子在那里出生,就是我。
我家乡灵璧县地处皖东北,属黄泛区,常年受到水灾和旱灾的影响,算不上富庶之地。读过一个社会学的田野报告,说黄泛区农村很少置办家产的原因是“便于逃荒”,这和我当年在乡村所见一样。所以,无论时间还是地点,没有人能把我,与一种叫“美食”的东西关联上——尽管我从小就很馋。
每年暑假,母亲都要一路辗转,回大别山的老家看望父母,我自然跟着。记得六岁那年,我们先是坐长途汽车到了津浦铁路上的固镇,再转火车。母亲拎着行李箱,还背了一个硕大的包袱。火车需要在蚌埠转车。相比灵璧,蚌埠是大城市。下了火车,母亲把重重的行李放在站台上,嘱咐我照看好,她去候车室,打听下一趟去合肥的火车在哪个站台。
没走多远,她又转回来,显然对我有些不放心。“不管是谁给你什么好吃的,都不要吃,更不要跟他走,”母亲说,“不然就见不到妈妈了。”她反复给我举例,县城里几个被拐卖的小朋友就因为贪嘴云云,然后才匆匆离去。
天气很热,不停有火车停下,又开走,大太阳下面,我孤零零站在那儿看行李,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母亲才回来。我哇哇大哭。她着急赶路,背起重重的包袱,一手拉着我,一手拎着行李箱,赶上了另一个站台上的一列火车。上了车,她才腾出空儿安慰我,觉得可能离开时间太长,让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然而,我当时想的是,那个说好的拿着好吃的要带我走的人,为什么一直没来?
是的,我从小就这么馋,永远有一个空空的胃,像饥饿的灶坑盼望柴火一样,焦急等待填进去的食物。在那样的年月里,吃饱,只是勉强;解馋,往往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能实现。我在很多文章里都回忆过,同时也觉得对食物的渴望是大多数人的天性。
很庆幸,老天爷没有让我成为饿死鬼。在我即将成年时,赶上了另一个时代。但我还是我,依然一副永远吃不饱的样子,饭量惊人。
记得刚走出大学校园,组织分配“下基层锻炼”一个月,之后在北京郊区的房山广电干校集中,会餐那一顿是我人生中的食量巅峰。由于米饭先上来,我先打了半斤米饭,然后又吃了四个二两的馒头,这时候一两一个的大肉包又蒸好了,依然被我面不改色地消灭了十个……
但说来也怪,我能吃,就是不长肉,甚至自诩是个永远吃不胖的人。一直到我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我的身材都只能用“精瘦”来形容。1994年底,身高一米七八的我,只有不到五十五公斤,一尺九的腰甚至很难买到裤子。我经常嘲笑别人胖,谁能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加入了“喝水都长肉”的行列。
都因为美食。
自从接触美食圈,准确地说开始写美食专栏之后,我的体重比文字增长的速度还要快。但我仍然没有停止吃喝,各种饭局招之即来。那时候,特别喜欢焦桐先生写的书,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醉方休,酣畅。
后来到台湾,去焦桐在台北的书房拜访,本以为结束时能与他尽兴地浮一大白。没承想,焦桐先生一脸无欲无求的恬淡,没有留客的意思。原来他已然是过午不食了。这,还是那个大嘴吃四方的美食作家吗?焦桐自己的解释是年轻时没有克制伤到了肠胃。他用很标准的北京话,平静地说了句很惊悚的话:“人啊,口舌之欲是有定数的。”
这两年才感受到焦桐先生所言不虚。人上了年纪,饭量越来越小,酒量越来越差,消化越来越弱,体形越来越胖。人生就这么宿命,胃口大开的时候没那么多美味,有了美味又无福消受。
衰老,是个让人惊惧却又无力阻止的自然现象。曾经真诚地问过一位年长的同事:“晚上就一个苹果,夜里饿了咋办?”现在我的年龄告诉我,其实一天一顿将将好,甚至可以假装天真地问年轻人:“晚上吃饱了,夜里胃酸怎么办?”
幸好,在这十多年里,留下了一些文字,从中完全可以读出我随年龄而改变的心态。重温它们,我能感受到那些穿透食物的时光流逝,以及时间河流里的气味和口感,这也是《吃着吃着就老了》书名的由来。
成立稻来工作室之后,拍片多,很少有安静下来写字的时间。一是因为忙,二也是懒。不过和美食打交道已经成了我的职业,作为“专业选手”,我可以持续保持对食物充沛的好奇心,永不停步,从不忌口,永远充满期待,才能把食物故事讲得生动。因为食物,是我了解世界最美味的通道。
最后要感谢这些年来我的“饭搭子们”,食物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黏合剂,能吃到一起的人值得珍惜。尽管随年龄增长,朋友圈越来越小,但与真朋友坐在餐桌前,酒饭才最有滋味。最好吃的永远是人。
对,我姓陈,吃人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