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看着我拉麵的男人实在讨厌,好几次我都想把手裡那堆扯得一团糟的杂碎扔到他脸上。
那面实在是不好拉,一拉就断。而没有断的,在脱手之后、入锅之前的瞬间,会立刻像猴皮筋似的缩成手指头粗。最细的也有筷子粗。但这不能怪我,只能怪揉面时盐放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盐也是我自己放的。
我把麵团平铺在案板上,擀成指头厚的一摊,均匀地抹上油,用刀切成指头细的一绺一绺,然后再拉。我看别人就是这样弄的,一点儿也没错。但我同样也这样的话——我一拉,它断了。把两个断头搓搓捏捏接起来,再一拉,它还要断。生气了,双手一抓,左一下右一下拧成一团扔一边,另拽一根重拉。
这回,我把它放在案板上抻开,再搓得细细长长,然后一圈一圈绕到手腕上,伸开胳膊一扯,往案板上清脆响亮地一砸。那「啪」的一声听起来倒是怪专业的,可惜「啪」过之后,麵条一圈一圈全断开了,摔成一堆碎节,又迅速地猴皮筋似的缩成一堆面疙瘩。没办法,只好也揉成一团,从头再来。
这么折腾了老半天,其中有一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可下锅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给下到锅外了。
这边手忙脚乱,忙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那边水锅滚得沸沸扬扬,淤了好几次。到最后,由于抹过油又拉失败的面块重新揉在一起后就彻底拉不成了,只好揪一揪,扯一扯,拍一拍,乱七八糟下到锅裡,请大家凑合。样子虽然难看,吃还是没问题的。
就这样,下了一大锅胖乎乎的拉麵,其中不乏奇形怪状的阿猫阿狗。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可恨的是那个一直兴趣盎然看着我拉麵的臭男人。
我们住在一个非常安静偏远的小村,几个月也不会有人突然登门拜访。但总会在某天有人偶尔推开我家门往裡面看一眼,比如眼前这位。
我不认识他,显然,他也不认识我。如果他不是正挨家挨户地找人,就是一定有挨家挨户推开别人家的门往裡看一眼的嗜好。看就看呗,看完就该走了吧?谁知他推门探头进来看了一眼,拉回门后,又重新推开再探头看了一眼。
我说:「你好。」
「好。」
「有事吗?」
他不吭声。
我又问:「找谁?」
还是不理我。直盯着我鼻子底下那一摊子杂碎。
于是我也不理他了。专心对付眼前惨不忍睹的局面。
他索性把门大打而开,靠着门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实在是被看烦了,我就扭头也直直地盯着他。可是这对他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说:「那有凳子,不坐吗?」
他就捞过一把小凳子,四平八稳坐下。
……
这人也就叁十来岁的样子,又高又瘦,村裡从没见过这么个人,可能是经过的牧民吧。也具备牧民的某些特徵:面孔黑红,双手骨骼粗大,举止和目光都十分安静、坦然。他顺理成章地坐那儿,马鞭子往旁边矮柜上一放,好像面前在举行阿肯弹唱会和叁下乡文艺演出。
「喂,你要干啥?」
「你找谁?」
「有事吗?」
「干什么?你?」
「坐那儿干吗?」
「想不想吃?」
「好看得很吗?」
……
一点用也没有。
真有点火了!我把面前那摊子杂碎拽了又拽,摔了又摔,使劲揉,使劲揉,权当在折腾他那张聚精会神的脸。
又有几根麵条耷拉在锅沿上了。我用手指头去撩,又给火灼了一下,一惊,锅差点儿给掀翻了。我右手连忙去扶锅,左手上的一串麵条「啪嗒」掉到了地上。
我能不生气吗?!
「喂喂喂,你这人干啥呢?没事就出去!」
「你干啥呢干啥呢,你这人真烦!」
「出去!出去!」
「出去!!」
「出去……」
最后你猜怎么着?他居然笑起来了!
若不是面前沸得一塌煳涂的锅等着我收拾,真想先去收拾他!
我把看起来好像差不多熟了的面捞起来浸在凉水盆裡。另一边接着拉,接着下锅,煮的时间裡回头把过了凉水的面捞出来盛进盘子裡。这时第二锅看起来好像也熟了,再捞起来过水,再接着拉麵下锅……描述起来倒显得有条不紊似的,其实……总之狼狈极了。那个男的下巴都快笑掉了。
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做好后只好先请他吃一碗。
他吃完就走了,从此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而现在呢,我的面拉得实在太好了!又利索又漂亮。可惜再没人在旁边看了。
每天,我一个人做好饭,汤汤水水、盆盆罐罐地打一大包给村头店裡那些干着活、等着饭的人送去,一个人穿过安静明亮的喀吾图小村。白天的马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一隻鹤走来走去,时不时会迎面碰到。我送了饭再一个人走回家,经过一座又一座安静的院落、房屋。我也想一家一家推门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如果有人,我也会靠在人家门口看半天的,不管他在干啥。真寂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