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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黄同一脸疲惫,眼窝发青,下颌的胡须东一绺西一绺,一看就是执勤太久没休息过。

从“巫蛊诅咒”在番禺城传开之后,番禺人就一直零零散散地跑到驿馆前抗议喧嚷,简直把这里当成茅坑来宣泄。偏偏南越王那边并没有给出明确指示,黄同不敢镇压,也无法驱赶,就只得率众坚守在门口,到现在都没得到休息的机会。

唐蒙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又增添了头疼的毛病:“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南越人没有这么胖的。”黄同望着他,神情诧异,“没想到甘蔗真把你救出来了。”

他这一句话里,暴露出不少信息。可唐蒙没力气细究,勉强打起精神:“快带我去见庄大夫。”

黄同摇了摇头:“国主已经宣布后日要开廷议,庄大夫现在吕丞相府上,紧急商量对策呢。倒是你,怎么还敢跑回驿馆来?”唐蒙一听急了:“我不是来寻求庇护的,我是有要事禀报的。”黄同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微妙:“外头闹成什么样,你也看到了。庄大夫已经公开褫夺了你的身份,你在这里得不到庇护。如果我是你,就赶紧逃得远远的。”

唐蒙想了想,重新抬起头:“那你能不能去我房间,拿一个胥余果壳出来?里面有一样物事,对我很重要。”黄同苦笑:“你的房间早已经被橙水他们翻了个底朝天,连舆图绢帛都收走了。”

一听舆图绢帛被收,唐蒙终于明白庄助为何如此被动了。他抓住黄同手臂,近乎恳求道:“黄左将,你代我去找找,去找找,那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果壳,也许他们没当回事,还扔在原地。”黄同双手一摊:“唐副使,请你体谅一下我,我已经很难了。自从跟你们搭上线,所有人都在怀疑我,所有人都在排挤我。我没把你直接扭送见官,已经是冒了大风险了。”

“可我要查的事情,事关任延寿和甘叶之死,事关赵佗之死!”唐蒙高声强调。

黄同一听这三个名字,脸上的伤疤似发癫痫一般上下抖起来。若换作之前的唐蒙,他只当是大话。可在沙洲他亲见唐蒙抽丝剥茧,把三年前的一场隐秘谋杀还原,莫非这家伙这次又查出来什么了?

唐蒙逼近了一步,黄同沉思良久,终于开口道:“好,我去找找看,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唐蒙回答得很干脆。

黄同呼吸一滞:“你不知道是什么?你让我怎么找?”唐蒙如今实在没精力斟酌字句,索性把自己在独舍的遭遇与猜测一一讲出。黄同听得目瞪口呆,右手攥紧又放开,整个人陷入惶恐之中。

唐蒙见黄同态度发生了变化,这才开口道:“所以我现在必须找到这家商铺,它不光与甘蔗卖的蜀枸酱有关,还与赵佗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甘蔗留给你的果壳里,就是那个商铺的名字?”

“我只能确定一点,不是文字相关的东西,她不识字,而是某种身份的标识,只能拜托你去找找了。”

“你明明都拿到答案了,居然忍住没去偷看?”黄同有些难以置信。

“食物至真,我这么爱吃的人,也该见贤思齐才是。”唐蒙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换了个口气,“黄左将,你也是挚爱美食之人,又是任延寿的兄弟,于情于理,也该帮我把这件事查清楚。等到功成之日,即使在吕丞相面前,你也能直起腰来了。”

他每说一句出来,黄同的眉毛就绷紧一分,到最后五官都绷在一处,唐蒙一度担心他的伤疤会因此崩裂。好在后者思忖再三,面皮“啪嗒”一下松弛下来,叹了口气:“我——我试试——”

黄同将信将疑地离开了,唐蒙寻了个坊墙根下的小棚子,请摊主榨了一碗鲜蔗浆,扶着墙坐下,大口喝下去。虽然甜美的糖分无助于缓解疟疾,但多少能让体力恢复一点。

他刚才一直强忍,是怕黄同发现自己得了疟疾,不肯施以援手。那家伙胆子太小了,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会退缩。目前他只有这一个外援可以倚靠,断然不能有失。

在等待黄同的过程中,唐蒙先后又发作了好几次打摆子,不得不蜷缩在墙角,把注意力放在外面的街道上。

不停有番禺城的城民从他身前走过,手里捧着各色瓜果,叫嚷着去驿馆门口。到了门口扔完瓜果,就嘻嘻哈哈地退到后排,与同伴闲聊。赶上有人喊一嗓子,他们就跟着喊一句,然后继续聊。唐蒙感觉他们简直是把这件事当节日来过,巫蛊什么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发泄狂欢的机会。

他甚至看到,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垂发土人,偷偷摸摸给一群准备离开的城民发裹蒸糕,一人一个,大概是酬劳吧。可惜唐蒙病得太厉害,只勉强辨认出这人似乎是进城时砸了自己一记五敛子的那个家伙,但没力气深究。

等了许久,黄同才匆匆回转,手里拿着三样东西:一块香橼皮、一枚八角和一把植物根须,那根须颇粗,呈黄白颜色。

“喏,这是我在你房间里找到的,至于是不是原本在胥余果壳内,就不知道了。”他把这三样东西交过去。唐蒙捧着它们,仔细审视。他带过不少吃食进房间里,但肯定没带过这三样。

可以确定,它们就是甘蔗放在果壳之内的物品。

但这是什么意思?

黄同告诉唐蒙,那香橼皮是从一种香橼果上剥下来的,可以蒸出香精,城中很多女眷都很喜欢用;八角不必说,至于那些植物根须,闻起味道来颇为苦涩,应该是一味叫龙胆草的草药。

甘蔗不识字,更不会用太复杂的隐语,她想通过这些表达什么呢?唐蒙拿着这三样东西,左看右看,可惜他病得有些重,精力始终无法集中。黄同也凑过来帮忙研究,忽然道:“会不会她的意思是,那个商铺卖这三样东西?”

唐蒙精神一振,确实有这种可能。他将三物收在怀里,转身欲走。黄同把他叫住了:“你去哪里?”

“番禺港,我要去找那个商铺。”他回答。黄同迟疑了一下:“我陪你去。”唐蒙抬抬眉毛,这家伙向来畏事,怎么如今突然改了性子?

黄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郁:“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杀了延寿。”一提这个名字,他脸上的疤痕忍不住微微抖动起来。

有了黄同带路,唐蒙不必担心被愤怒的番禺百姓发现,两人一路赶到城外的番禺港,直奔位于港边的市舶曹。

这是南越效仿大汉设立的一个衙署,番禺港举凡市易、课税、平准、仓储、诉讼诸事,皆由这里处理。所有在番禺有买卖的商家,都会在这里登记造册,以备查验。黄同的身份不低,又是吕家的人,一亮身份,市舶曹立刻派出一位资深令史陪同,带他们来到贮藏档案的书室。

这地方说是“室”,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库房。房中搁着一百多个大竹架,分成三层,上面堆满了一卷卷的竹简与木牍。老令史打开门之后,回身笑盈盈道:“番禺港的市易商户,皆在此间,黄左将想要查什么?”

黄同看向唐蒙,后者想了想,说:“中原商户的卷宗,是在哪里?”老令史愣了愣,语气多了一分对外行的轻视:“自从十六年前颁下转运策后,这里没有中原商户了,都是由本地商队代为转运行销。”

唐蒙说那就先看看进口货品总类吧。老令史“哦”了一声,在竹架上翻找了一阵,拿出一摞木牌。每一个牌子上写着一样中原出口到南越的货品。找到正确的牌子,然后再按图索骥,去找所有转运此类货品的商家。

唐蒙看了一圈,没看到蜀枸酱的名字-这倒也不奇怪。无论是甘叶还是甘蔗,每两个月只能拿到两小罐枸酱,可见这东西的产量极小。代理商人大概只是随手捎上,不值得报关,从卷宗里根本看不出谁会携带。

黄同在旁边有些焦虑:“怎么办?难道真要一家家查过去吗?”唐蒙“哗哗”地翻动竹简不语。老令史见他们面露为难,主动道:“这市舶曹的卷宗如何查看,门道可多了。两位不妨告诉小老,到底想查什么。”

唐蒙想到甘蔗放进胥余果壳里的那三样东西,问道:“我想查一下,番禺港的中原转运商里,有没有兼卖香橼皮、八角、龙胆草的?”

老令史更加确信,这是一个地道的外行。他一捋胡子:“好教各位知道。我番禺港口的转运行商,向来规范有序,一共分为四亭。中原亭只与汉家做生意,南海亭通南海诸夷,诸越亭通东瓯、闽越,还有西南亭,通夜郎、靡莫、滇、邛都等地。每一个商号,专注于一亭,不得跨亭转运行销。”

“所以?”

“香橼皮是布山特产,八角是苍梧特产,而那龙胆草,乃是夜郎特产草药,这几个地方皆属西南方向。中原的转运商,怎么可能会去卖西南的特产?”

唐蒙懵了,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卓长生明明属于蜀中卓氏,那酱也叫作蜀枸酱,都是地地道道的汉家货,怎么甘蔗给出的提示,却是一个西南方向的转运商?

黄同又问龙胆草是做什么用的,老令史果然是资深吏员,说此物可以治疗湿热瘙痒、疹子黄疸之类疾病,都是南越常见的病症。不过龙胆草采摘不易,所以进口数量很有限。

唐蒙心中突地一动,似乎想起什么事。可那感觉模模糊糊的,说不清楚缘由。

“那么劳烦老丈帮我看看,西南亭的转运商里,可有同时卖这三样东西的商户?”

老令史点点头,转身走到架子中间翻找了一阵,然后抄出一份名单来。西南方向的贸易体量不大,能同时有这三种货物贩卖的,一共也只寥寥三四家而已。

唐蒙拿到这份名单后,与黄同匆匆离开市舶曹,前往西南亭专属的码头区。在半路上,他突然又起了一阵寒战,这次实在掩饰不住,不得不停下脚步瘫坐在地上喘息。黄同看出他的异样,一探脉搏,脸色不由得大变。

“你打摆子?!”他可知道这病的厉害。每次率军穿越丛林,总会有士兵莫名生起一阵阵寒热,走着走着打起摆子,很快就死了。

唐蒙用双手猛烈摩挲一下脸颊,努力恢复点精神:“我没事,咱们继续查——·”黄同连连跺脚:“你有这种病,怎么不早跟我说?”唐蒙坦然道:“我说了,你就不会帮我了。”

黄同“呃”了一声,倒是没有否认,可他又忍不住问道:“庄助拼命我能理解,橙水拼命我也能理解。唐副使你明明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来岭南,何以现在这么拼?”

唐蒙咧开嘴笑了笑:“我说我是为了那一罐蜀枸酱,你信不信?”黄同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不知是真的相信了,还是放弃了沟通。

两人很快赶到了西南亭的码头。这里是四亭中最简陋的一个,位置偏僻,只有两处孤零零的栈桥伸入珠水,栈桥靠岸的这一边,立着一排小商铺。比起其他三亭来,简直可以用“荒凉”来形容。

这也没办法,西南那边仍未开化,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些天然药材,除此之外,并无别的大宗交易。

至于这几家之间如何甄选,唐蒙也有办法。他告诉黄同,甘蔗家里挂着一串榕树叶,每天挂一片,凑到六十片叶子,就来码头取一次。他抵达番禺的时候,甘蔗恰好把枸酱卖光,她说要八月初才有新货送来,算算日子,就在这几天。

也就是说,谁家在这几天上过新货或即将上新,谁家的可能就最大。

黄同打听一圈下来,最终锁定了一个叫“莫毒”的商家。唐蒙此时状态已经很差了,不得不让黄同搀扶了一把。可就在两人快到那户人家时,却见到一队港区的卫兵迅速跑过来,散开一个扇面,把他们团团包围。

黄同沉下脸来:“我正在执行公务,你们想干吗?”

“我很好奇,黄左将你到底执行的是哪一家的公务?”刻毒的腔调,从一张刻毒的面孔里吐出来。队伍随着这声音徐徐分开,两人看到橙水从容站在中间,负手而立。

橙水看也不看唐蒙,反而对黄同嗤笑一声:“找一个僻静港口偷偷把这个要犯送走?我在所有码头都有眼线,黄左将你的想象力,比起厨艺可差远了。”

黄同没有像之前那样怒吼着反驳。现在唐蒙已经不是大汉副使,橙水随时可以借题发挥,他不敢硬顶。

唐蒙虚弱地看向橙水,双眼赤红:“甘蔗在哪里?”橙水微微一笑:“我好心让那个小酱仔去探望一下你,她却把你给放跑了,害我被家主狠狠责骂。她明明是个土人,却吃里扒外,这种背叛者该接受应有的惩罚。”

“你的嘴也配说出背叛两个字吗?”

“你我没有任何承诺,各为其主,谈何背叛?”橙水的语气里毫无愧疚。

唐蒙眯起眼睛,突然问了一个怪问题:“你前来码头,就为了阻止我逃走?”橙水像是看一个白痴一样:“不然呢?”

唐蒙突然哈哈笑起来,此时他身体潮红,双目发赤,笑起来有些发癫,让橙水隐隐涌起一丝不安,似乎什么事情超出了掌控。“来人哪,把这个诅咒大酋的逃犯抓起来!”他喝道,不料唐蒙跌跌撞撞,趋近面前,哑着嗓子道:“可惜啊,你自作聪明。我来这个码头,根本不是为了逃走。”

“哦?”橙水抬了抬眉毛。

“我是为了任延寿之死的真相而来。”

橙水冷笑:“我劝你不要花言巧语,妄图拖延时辰。汉使已经褫夺了你的身份。整个南越国没人能来救你。”唐蒙回之以更冷的笑,摆出束手就擒的姿势:“你若不信,直接抓我走便是。反正兄弟生死,没有自家邀功来得重要。”

橙水面色微僵,仿佛被这句话刺中要害。唐蒙的手段他见识过几次,确实敏锐而犀利。说不定这家伙逃离监牢之后,又获得了什么新线索。橙水迟疑片刻,到底抬起了手,让卫兵们暂且后退几步。

“延寿之死,与这个码头有什么关系?”

唐蒙见他开口询问,便知道有希望:“当夜甘叶去取的枸酱,可能就在此处。”

橙水是个极聪明的人,只听这一句,立刻就懂了:“你是说,这个铺子可能有凶手的线索?”

唐蒙没有继续说,只是把眼神挪向“莫毒”所在的店铺。橙水正要迈开脚步,唐蒙突兀地问了一句:“橙中车尉进去之前,可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什么?”橙水停下脚步,睨着这个可笑的囚犯。

“我每次去赴宴,上菜之前都很发愁。比如说,主人端上来一盘鹅脯梅菜羹,一盘红烧大塘鳖,一盘烤牛腿筋,都是珍馐,可一个人的肚子就那么大,先吃哪个,后吃哪个,多吃哪盘,少吃哪盘,总得有个取舍,否则会左右为难,留下遗憾。”一提这个,唐蒙的小眼睛便放出光彩。

橙水眉头一皱,这胖子到底在说什么?不料唐蒙忽然话锋一转:“对武王的忠诚、对任延寿的情谊,以及对橙氏的利益,橙中车尉最好在进店之前,也想清楚何者为重,何者为先,免得到时候左右为难。”

橙水不由得冷笑起来:“武王,延寿与我橙氏,皆是南越人,国利即为家利,轮不到你一个北人挑拨离间。”

唐蒙嘿嘿笑了笑,不再言语。那笑容轻浮狡猾,有如一口浓痰堵在橙水的咽喉里。卫兵们正要上前把犯人带走,橙水深深吸了口气,发出命令:“你们先别动,他跟我进去。”卫兵们大惊,急忙劝说:“橙尉,万一他再跑了——您可又要被家主责罚了。”

橙水不为所动:“我只是带他去这家店铺里转转。私事而已,耽误不了多久。你们守好出入口,不会出问题的。”

卫兵们无奈地退后了几步,把唐蒙留在橙水身旁。这时黄同也犹犹豫豫跟过来,橙水转头看了看他:“若是为延寿,我容你一道去看看;若为了唐蒙,你最好滚开。”黄同怒道:“你以为是谁帮他找到这里的?你以为这几年来,只有你关心延寿身后之事?”

“武王忠诚、兄弟情谊与家族利益,这三盘菜,你怎么选?”橙水把唐蒙的问题也抛给他。黄同“呃”了一声,有些羞恼:“你别废话!”

橙水盯了黄同一阵,没有追问,手势一摆,三个人一起朝着“莫毒”铺子里走去。

这家铺子的铺面不大,连前后间都不分隔,一个小案几直接摆在几个货架前方。一个管铺模样的中年人跪在案几前,身旁摆着一个盛满了生草的竹筐,正满头大汗地研磨着药粉,整个铺子里充斥着浓烈的味道。唐蒙耸了耸鼻子,觉得这气味有几分熟悉。

管铺一见外面进来三个人,急忙搁下研器迎了出来。他经验老道,视线一扫,就知道来者绝非普通客商,态度变得极为恭谨。

橙水懒得对一个小商人废话,开门见山道:“我是中车尉橙水,这是左将黄同。现在有一桩事情,需要你仔细回答。”

管铺连连点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橙水拍了拍唐蒙的肩膀,示意他上前。唐蒙强打起精神,咽了咽唾沫,上前一步问道:“你们商队一般是做什么买卖的?做到哪里?行商周期如何?”

管铺老老实实道:“回几位。莫毒主要以转运夜郎、靡莫、滇、邛都等地的草药为主,共有两支商队一去一回,沿牂牁江、珠水而行,往返一次约两个月,所以也兼做一些桂林、象两郡的生意。”

“所以夜郎国的龙胆草,也是你们这里卖的?”黄同先开口。管铺拍了拍手里的姜黄粉,回答说没错,因为店铺采购生料回来,还得自行加工,否则赚不回什么利润。黄同嗅了一圈:“闻这龙胆粉的味道,似乎与别家不太一样。”

管铺得意道:“西南产龙胆草的地方不少,但唯有夜郎国的六枝龙胆草是极品。整个西南亭,只有我家能弄到这种等级的货。”

唐蒙说:“你们可有行商图,取来我看。”管铺连忙翻出一张绢帛,上面把整条路线标得清清楚楚。唐蒙一看到这张图,总算明白甘蔗的提示了。

香橼皮是布山所产,八角是苍梧所产,龙胆草出自夜郎国,三样物事的产地连起来,恰好是一条夜郎至南越的商路图。唐蒙又道:“你们除了草药生意,是不是每次还会捎回两罐蜀枸酱?”管铺微微惊讶:“啊——”

三人一看管铺这反应,便知道没错,精神俱是一振。难怪很多人搞不清楚甘蔗的蜀枸酱来源,都是被这名字误导了,都以为是汉地传来。没想到居然是从夜郎国那边过来的。

唐蒙还要追问,管铺为难地陪笑道:“本商铺以诚信为本,答应客户保密。”

“你们这酱,是不是交给一个叫甘蔗的小姑娘?”黄同懒得跟他废话。

管铺眼皮一抖,正要否认。橙水面无表情地晃了晃中车尉腰牌,意带威胁,他的脸色立刻变了,迟疑道:“这——官爷们可不要说出去,否则小店的招牌可就砸了——”

“快讲。”黄同催促。

管铺吞了吞唾沫,低声道:“这个委托,从十几年前就挂上号了。夜郎那边有个小港口叫梭戛,每两个月,会有人送三罐蜀枸酱到鄙商号的货船上,运到番禺港来。本来是甘叶来提货,三年前改为她的女儿甘蔗。本商号以诚信为本,童叟无欺,每次都准时交付,从无延滞,也从不泄露客户身份。”

“等等,三罐?不是两罐吗?”

管铺道:“这酱虽说只是捎带,可也不能白饶。那边每次送三罐,其中一罐会折作行脚钱。我们莫毒商铺捎带两罐给客人,再留一罐贡给东家。”

“那边送枸酱的是什么人?”唐蒙问。管铺挠了挠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都是梭戛港的商人代为转送,我们只管收钱、运货。”

“七月是不是你们交付蜀枸酱的日子?”

管铺道:“对,七月底八月初,我们会有商船归来。”

“那么三年前的七月,商船也是准时回来的吗?”

这下似乎把管铺问住了,他尴尬地回想了一下:“这个——那时是我父亲管着铺子,我还没接手,不是很清楚。”

“那你父亲如今人呢?”黄同在旁边插嘴道。管铺摇摇头:“三年前已经去世了。”

“怎么去世的?”橙水的细眼眯一条线。

管铺叹了口气:“靠水吃饭的,迟早要归于水。三年前的八月,我家老爷子押着商船出发,子时起航,一不小心溺死在珠水里。”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都震撼不已。任延寿、甘叶、齐姓厨子,再加上莫毒的老管铺,与赵佗去世当夜关系密切的这些人,几乎都在短时间内意外身死。

管铺见三人久久不言语,颇为忐忑,以为自己哪里说错话了。

这时唐蒙沙哑着嗓子道:“有三年前的账契吗?”管铺赶忙回身,在货架后头翻找了很久,捧出一堆散乱竹简。这些竹简没有编连在一块,就一根根散放在筒里,而且每一根都是断裂开来的。

这种断简叫作“契”,也是秦人传下来的做法。商人做交易时,在一根空白竹简上写下货物明细与日期,然后将其一撅为二,买卖双方各执一半,他日若要对账或有纠纷,便拿着断契来核验。如果两枚断契的裂口严丝合缝,便可验真伪。

唐蒙盘腿坐下来,用力摩挲一下脸颊,一枚枚竹简看过去。黄同看不懂这些,橙水也摸不清这个胖子葫芦里卖的药,两人只能垂首立在旁边,静待着检验结果。

黄同盯了一阵,觉得实在无聊,他抬起脖子左右看去,恰好与橙水四目相对。

“黄同,你居然有胆子陪唐蒙跑来这里,也算你还有点良心。”橙水习惯性地讥讽了一句,火药味却没那么浓了。黄同冷哼一声:“不是只有你才关心延寿,我与他做兄弟的日子,算起来比你还长一年。”

“你们那也算兄弟?不过是被长辈逼着一道练剑的顽童罢了。我与延寿才是过命的交情,我当年不慎跌入池塘,若非他恰好路过扯来藤蔓相救,只怕我已淹死了。”

“我也出过力的好吗?你爬出池塘之后,是谁给你烧的野姜蛙汤驱寒?”

听到黄同的抗议,橙水微仰起脸来,极为罕见地浮现一丝少年气的笑意:“你烧的那汤太难喝了,我至今都记得。”

大概是这间店铺与外界隔绝,没有旁人在场。两人的话,比平时要多了些。黄同咳了咳,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想当初我们三个人多好,可你——可你——·.” 橙水迅速敛起笑容:“你和延寿同是秦人后裔,可知道为何我态度不同?”

“因为你一直对我有偏见。”

“错!是因为任家早早就认命了,把自己当成大酋的臣子,当成南越人,毫不含糊;而你们黄家首鼠两端,身在南越,却还惦记着北面故土,永远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橙水目视前方,语气平淡。

黄同的怒火一瞬间被浇灭了。

橙水道:“你若想帮唐蒙,就该拼尽全力帮到头;若不想帮,从一开始你就别沾手。你先只打发甘蔗一个女孩去救他,然后冒险陪着唐蒙来西南亭,瞻前顾后,欲帮又止,又有什么用?”

黄同没料到,橙水对自己的小动作洞若观火,更没料到他会突然讲这么多话。橙水深吸一口气:“小时候你就是这种性子。记得咱们那会儿一起夜爬白云山。我和延寿都说抄近路一口气登顶,可以看到日出。你呢,又想看日出,又害怕山路险峻,结果在半山腰上上下下转了半宿-嘿嘿,这么多年,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那时只是想找一条最稳妥的路而已。”黄同试图辩驳。

橙水嗤笑起来:“想两边都不得罪,结果就是两边都得罪。你黄家本是开国元老,混成现在这样子是有原因的。”他见黄同脸色铁青,语气和缓了些:“但你这么怯懦的人,居然还愿意陪着唐蒙一起疯,好歹也算是对延寿有点感情。”

黄同“哼”了一声,脸色却微微发白。橙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推许你跟进这家铺子。在铺子里,咱们是失了一个兄弟的老兄弟,但出了这间铺子,仍是各为其主。”

“你就不怕查出什么结果,我回去禀报给吕丞相吗?”黄同哑着嗓子道:

橙水嘴角轻勾:“你们黄家真是昧于大势,不明大局。大酋称帝在即,此事已无可阻挡。你若看不清形势,早晚要被珠水冲刷下去。”

“你!”黄同捏紧了拳头,正要说什么。这时唐蒙突然高高举起一根竹简,表情如释重负。橙水目光一凛,快步上前,接过去看。

这根简,正是三年前七月的蜀枸酱契简,日期恰好就是武王去世当天。但真正微妙的地方在于,交付日期的位置,明显有被小刀削改的痕迹。

黄同和橙水都没看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后者最先反应过来,瞳孔一缩,大声喝道:“够了!”他伸手从唐蒙手里抢过那根契简,然后大声道:“这间铺子涉嫌大案,立刻查封,里面所有货物与卷宗,就地封存,人员就地扣押,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

无论唐蒙发现了什么,都不容他再继续深挖下去。南越国的事,该由南越人来终结。

唐蒙正要起身抗议,不防一阵眩晕袭来。他下意识伸手拽住旁边黄同的衣袖,却没有拽牢,整个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橙水疑惑地看过去,只见唐蒙脸色苍白,口唇、指甲发绀,四肢蜷缩环抱,大肚子瑟瑟抖动着。

“疟疾啊?”橙水脸色微变。这家伙可真行,居然顶着疟疾还在到处乱跑。

黄同蹲下身子,把唐蒙搀扶起来,后者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他之前一直强行压抑着不适,当决定性的证据出现之后,精神一松懈,反弹得极为猛烈。

橙水叫来两个卫兵,吩咐他们把唐蒙带走。卫兵粗暴地拽起唐蒙的两条胳膊,像拖死狗一样往外拖去,橙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此人是巫蛊之案的重要嫌犯,不能轻易死掉。”卫兵们听了,动作这才变得温柔了点。

橙水又看了一眼黄同,冷冰冰道:“闲杂人等,不得逗留。黄左将、请你自便吧。”黄同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到底发现了什么?杀延寿的到底是谁?”

橙水道:“黄左将莫急。待我彻底查明,自然会公之于众。”黄同怒道:“待你查明?现在唐蒙和证据都落在你手里,还不是你想怎么说都成?我看你根本不关心延寿之死,什么兄弟,你只是橙家的一条狗罢了!”

难得地,橙水没有用更毒辣的话反击,反而说了句暧味不明的怪话:“我是橙家的狗,你是吕家的狗。喜鹊落在猪臀上,大哥不说二哥。”黄同一怔,这是什么意思?这时橙水已经转身离开。

黄同呆立在原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带走唐蒙,眼睁睁看着所有文卷账册被封存。

唐蒙发现自己再一次置身于釜中,但这次的噩梦比上次更可怕。

各种美食山堆海积,令人目不暇接,可整个釜中忽冷忽热。他眼睁睁看着一张上好的髓饼架在急火之上,厚厚的一层髓脂都快烤煳了,里面的麦芯还是生的。唐蒙大急,要扑过去把火压小,可转瞬之间,炽热又变成了天寒地冻,旁边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菘炖羊汤,表面迅速覆上一层白膜。唐蒙气急欲喊,却被一口夹生的粳米饭噎住,不住地抖动——·

不能容忍的异常越来越多,不可逆转的糟蹋越来越明显。唐蒙东忙西顾,天地都在疯狂旋转,混乱到了极致,

“喂!豆酱里不可以放蜜啊!”

唐蒙猛然惊醒,整个人几乎要被虚汗溻透,喘了好一会儿粗气,才算恢复平静。他回忆自己晕倒前的状况,自己应该是在莫毒铺子里强撑着查验完契简,然后疟疾发作,晕倒在地。他记得橙水就在旁边,这是把自己送回监牢了?可这不像啊——

梦里那些乱象,大概都是疟疾症状所引起的幻想吧?唐蒙自嘲一笑,发觉头脑一思考依旧钝疼。可他恍惚记得,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切不可忘记,只好强忍着痛楚,一点点把记忆从浑浊的梦境里过滤出来。

“喂喂,北人,北人,你还好吧?”

唐蒙侧过头去,先听见一阵叮当金属撞击声,然后看到甘蔗飞扑过来,在自己面前一步的距离停住了。她的脚踝上拴着一根长长的铁链。铁链的另外一头拴在屋角的壁柱之上。

唐蒙正要开口说什么,甘蔗拿着一个小陶碗递过来:“快,先把这个喝下去。”唐蒙低头一看,里面是半碗绿油油的浑水,不知是什么。

甘蔗一迭声地催促,唐蒙正浑身烧得难受,便一仰脖全数喝下去。别说,这绿液很是清凉,还有一种淡淡的草香,一落入胃袋,体内灼烧之势登时被抚平了几分。

甘蔗伸手把碗要回去,说:“你再休息一下,我再弄一点。”然后拖着铁链转回身去。唐蒙好奇地看过去,看到她那边放着一个木桶。那桶里盛满了清水,一捆长草斜斜倒浸在里面。那草的根茎很细,上面外展出一簇簇羽毛般的青绿色小叶。

只见甘蔗蹲在木桶旁边,抓出一小株细草,甩了甩水,双手用力扭绞,直到绞出几滴青绿色汁水来,落在陶碗里。

这不是一桩轻松的活,甘蔗胳膊太过细弱,几下就绞得满头大汗。唐蒙回想刚才那碗里的绿汁量,这姑娘恐怕要忙活很久,才攒下那些量。

“你喂我喝的,是什么东西啊?”

甘蔗手里一直不停:“这是我阿姆家乡罗浮山下的草,叫作青蒿。只要把它用水泡上一夜,再绞出汁来,就可以止疟救命。我小时候得过一场疟疾,阿姆就是用这种草治好的。你足足昏迷了两天,灌了一大桶青蒿汁,这才稍微见好。”

唐蒙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声音和上次有微妙的不同。上次是焦虑。因为还有机会逃走;这次却带着一种绝望后的平静,看来这地方守卫应该很森严,断绝了一切侥幸。

“你怎么会在这里?青蒿哪里来的?”唐蒙追问道。甘蔗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头却没转回来:

“你逃走之后,我就被橙水抓住了。他说北人狡黠,逼我说出你的藏身之地,反正说了很多大道理-我当然没理他。他很快把你抓回来了,病得快要死掉。我恳求他给你治病,没想到他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把我们一起抓到这里,还给弄来了几桶新鲜青蒿。”

甘蔗说到后来,带着一脸不可思议,不明白那个恶人怎么突然变得善解人意。

“我可是恶毒诅咒南越王的犯人,如果不小心病死,对橙氏来说可就太浪费了。”唐蒙撇了撇嘴。他看看那条铁链,一阵心疼:“真是连累你了——”

她本来在码头上做个小酱仔,现在却被卷到这么复杂的斗争中。甘蔗撩起几缕枯黄的额发,语气坚定:“扔下去的石头溅起来的水,我一点都不后悔。”

“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现在有十足的把握,你阿姆肯定是清白的。而且她应该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杀死,伪装成投江。”

甘蔗的脊背一颤,这个消息委实太过有冲击力,她的小脑袋瓜一时无法理解。就在唐蒙本以为她要哭出来时,小姑娘昂起头,用手臂擦擦额头的汗水,居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太好了,原来阿姆没有抛下我不管,她不是不要我了啊——”

唐蒙心下恻然。她没有问凶手是谁,也没有问动机为何,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这个,可以想象之前她的心里孤苦到了何种地步。唐蒙正要详细说,甘蔗却用指头按在他嘴唇上:“多的不必讲了,你还虚着呢。我信你,你说不是阿姆,就一定不是她。”

甘蔗转过身去,继续绞着青蒿汁,唐蒙看得出来,她其实还想问问卓长生。他宽慰道:“放心好了,等此间事了,我亲自跟着莫毒商铺的船去一趟夜郎。既然能找到枸酱的来源,不怕找不到你父亲。”

甘蔗笑了笑,表情旋即黯淡下来:“你这个北人,又来哄我。自己自身难保,还去夜郎呢——·.”她说到这个就来气,气呼呼地抱怨道:“你真傻,我好不容易说服梅姨帮你逃走,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不回来,哪里能查到线索?不找到线索,怎么还你阿姆清白?不还你阿姆清白,我怎么弄到蜀枸酱?”唐蒙一拍肚腩。

“骗鬼啦!”甘蔗耸耸鼻子,“谁会为了一口吃的,做到这地步。”

“唉,庄大夫也是,橙水也是,想不到你也是——·你们怎么都不能理解呢。美食才是最值得托付真心的东西啊。”

唐蒙见甘蔗仍旧不信,索性双手枕住后脑勺躺平,看向天花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讲讲我从前的事吧,也许你就能理解了。”甘蔗动作没停,但耳朵明显朝这边侧了侧。

“我是沛县唐氏出身,我家祖上据说还是唐雎-哎呀,说了你也不知是谁,总之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唐氏在当地算是个小家族,我是这一代的长子,我父亲一心盼着我出人头地,封个侯什么的,就像沛县出去的那些大人物一样,所以天天逼着我不是读儒经,就是练骑射。可我对那些都没兴趣,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吃得成了一个小胖子。

“你没去过沛县,不知道那里有多少好吃的。光一个微山湖里,就有甲鱼可以焖炖、鲤鱼拿来熬汤,水边的鹌鹑烹熟了拌橘丝。夏天有新剥的鸡头米,冬天还能去打兔子——”唐蒙说着说着,几乎流出口水,赶紧擦了一下,回到正题。

“所以我从懂事时起,就天天钻到庖厨里看大厨烧灶。我父亲气得够呛,天天拿着藤条追打,骂我不求上进,身为世家子弟,却自甘堕落去搞贱业。可我觉得吧,沛县的诸姓大族子弟少说也有几百人,大家都天天练骑射、读儒经,可最后得到郡里举荐的有几个人?能送到长安做郎官的有几个人?但食物可不一样,只要吃下肚子,那实实在在就是你的、怎么都亏不着。”

唐蒙拍了拍肚皮,毫不惭愧地说;“再者说,烹饪讲究五味调和、暗合时令物候。所谓酒食五味,以志其气,目明耳聪,皮革有光、百脉充盈,阴阳乃生,这不也是究天理、明天道的学问吗?-可惜我父亲听不懂,放着阳关道不走,非要让我去闯那独木桥,好像天底下只有那一条路似的。

“我十五岁那年,恰逢大旱,流民四起,沛县一带尤其严重。唐家全族都退回自家坞堡里,紧闭大门,严守粮仓。有一天晚上,正赶上大雪纷飞,轮到我守门。我看到一对姐弟互相搀扶着过来,两个人都面黄肌瘦,在雪里饿得快站不住了。姐姐趴在堡门口哭着叩头,说只求给她弟弟一口饭吃。我见他们实在可怜,自作主张打开了坞堡小门,让他们进来烤火,然后偷偷溜进厨房,做了一釜麦粥,浇上几勺菽豆羹端过去。

“其实我那天发挥不太好,菽豆干瘪,麦粥也不够软,再掺点肉醢口感会更好。可姐弟两个人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姐姐说,她们的母亲最擅长做这样的食物,她原以为母亲死后就再也吃不到了。

“说实话,我之前也下过厨,可从来没见一个人吃东西能吃到如此开心,姐弟俩脸上的那种光芒,让我至今都难忘-原来食物不光能让自己开心,也能让别人如此开心。镜子能映照出人的面目,食物能映照出人的心情。那对姐弟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给我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吃饱的人,原来是这样的。

“姐弟俩吃完之后,千恩万谢离开了。我父亲知道之后,勃然大怒,说万一她们离开之后,告诉别人唐氏坞堡里面有粮食,引来大批流民怎么办?我说我叮嘱过那对姐弟,让他们不要外传。我父亲却丝毫不信任,说流民的话哪能信?我说她们既然答应了我,就不会食言。

“可惜我父亲压根不听,派人去联络了两家平时与我家交好的大族,请他们守望支援。那两家很讲义气,纷纷派了私兵来支援。可当我父亲打开坞堡大门前去迎接时,私兵们却突然翻脸,大加杀戮——·.”唐蒙讲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我们全家都惨遭毒手,只有我恰好在庖厨翻找吃的,发觉不妙之后,拿了釜底灰抹在脸上,藏在灶头后面,才幸免于难。

“两家把现场伪造成流民劫掠,把粮仓搬空走了、嘿,大灾之年、活下去才是胜利,谁管什么交情,手里有粮食才是王道。我从灶头爬出来。望着坞堡里的尸体,整个人不知所措,活活哭晕在地。”

甘蔗小小地“啊”了一声,下意识捂住了嘴。她在南越遭遇过很多苦难,但都没法跟唐蒙相比。唐蒙翻了个身,继续说道:

“这时那一对姐弟居然赶回了坞堡。他们之前遇到过那两个家族的私兵,听说要对唐家不利,赶回来报信,可惜还是迟来了一步。嘿嘿,你说这世界荒谬不荒谬。那些锦衣玉食的大族,倒背信弃义得毫无压力;没饭吃的流民却信守了承诺。他们俩把我从尸堆里拽出来,把乞讨来的一点点粟米加上野菜熬煮,给我喝下去,勉强救醒我。

“可我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点点存粮。我拍着胸脯,说:“我带你们去投奔朋友,肯定可以大吃一顿。'可是,当年父亲的那些朋友,一个个都拒不接纳,我们奔波了十几天,什么都没讨到。偏偏这时天降大雪,我们三个饿得昏昏沉沉,躺在一个废砖窑里。我很惭愧,他们如果没来救我,也许跟着流民大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绝境。

“我没别的办法,就给他们讲我研究过的美食,从食材到烹饪厨序,从摆盘到滋味,讲得非常详细。他们听得津津有味,不停地舔嘴,弟弟还流口水,害得姐姐不停去擦。我讲啊讲啊,把我吃过的佳肴都讲了一遍,拍胸脯说等以后脱困了,一样一样做给他们吃。我说完一回头,看到姐姐和弟弟斜靠在一起,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和那天晚上他们吃到麦粥时一样,幸福安祥,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东西。我发现不对劲。赶忙过去探他们的鼻息,发现姐弟俩已经没了——”

说到这里,唐蒙的声音低沉下去,嘶哑而沮丧,硕大的身躯弓下去仿佛坟包。甘蔗眼圈里转着泪花,一次次伸手轻抚,生怕唐蒙过于悲伤而死掉。

过了良久,唐蒙深深吸了一下鼻子,才继续讲道:“也许是我天生愿胖,能比他们多挨几日,终于被我熬过大雪,见到了当地的郡守。我学面提出控诉。郡守把那两个家族叫来对质,他们当然矢口否认。我要求打开他们的库房查验,结果在里面发现了籼米。哎,你肯定不知道,沛县普遍种的都是粳米,米粒是圆的,口感很软糯;但我稻饭爱吃硬一点的。所以我母亲请人从番阳娘家买了一批籼米回来。籼米的米粒是长的,口感偏硬,整个沛县只有我家里有。

“食物至真,到底证明了我家的冤仇。可惜郡守不打算把事情闹大,毕竟和一个已经消亡的家族比,两个现存的家族更有价值。郡守劝我说大局为重,我开始不肯同意,可孤身一人又有什么法子?最终还是妥协了,郡守只杀了两家几个带头的庄丁,赔了点资财,草草结案。我心中愤恨,又怕留在原籍被报复,遂远避到了番阳县-我母亲的娘家,在那里做一个文法吏,后来积功做了县丞。”

讲完自己的故事,唐蒙喘息片刻,方才喃喃道:“所以什么高官厚禄,什么仁义道德,我都不关心,那都是虚的。我生平仅见,只有那一对姐弟吃麦粥时的满足表情,才是最真诚的。我一直沉迷于庖厨烹饪,就是希望能够通过美食,再次见到这样的笑容。”

甘蔗抬起手背,擦去眼角源源不断的泪水:“他们——他们真的好可怜啊——”

唐蒙抬起手,做了个剥冬叶的手势:“甘蔗,你知道吗?你之前在街头吃裹蒸糕时露出的笑容,和他们真的一模一样。我辜负了那对姐弟的笑容,我不能再辜负第二次啦!”

甘蔗垂下头去,看不清表情。唐蒙翻了一个身:“你看,美食不会骗人,也不会辜负人。每个人在它面前,都会露出本性。我相信你父亲也是如此,他一直惦记着你们母女,所以才会一直托人送枸酱过来,十几年如一日。”

“可他为什么不捎句话呢?我每次去取货的时候都在期盼,也许这次他能亲自来,最起码带来一封信,我不认字,可以让别人念,可我每次都只是接到枸酱罐而已,别的什么也没有——·.”甘蔗低声道。

“这世间不如意的事情,可太多了,也许他是有苦衷的。”唐蒙轻轻喟叹,伸手摸了摸甘蔗的头顶。甘蔗垂下头,绞着青蒿。可滴落在陶碗里的,却不仅有青绿色的汁水,还有一滴滴略带咸味的晶莹。

就在这时,房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唐蒙循声看去,看到橙水走过来。不过他今日的气质有些古怪。如果说之前橙水是一条危险的毒蛇;如今的他,就像一条被从头到尾捋过一遍脊骨的毒蛇-毒归毒。却少了几分精气神。

两人对视片刻,都试图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东西,但似乎都没得逞橙水冷笑:“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啊。”一挥手,吩咐狱卒打开牢门,要把唐蒙带走。

“你们要把他带去哪里?他还没好透,不能乱动!”甘蔗扑到门口喊道。可橙水压根不理睬她,给唐蒙带上镣铐,押出房间。

“唐蒙!”甘蔗尖叫起来,声音简直可以撕裂心肺。

唐蒙站定脚步,对橙水道:“把甘蔗放了吧,这一切与她毫无关系”橙水一推肩膀:“你是在教我做事?”唐蒙看向他:“我不是以汉使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托。”

“朋友?”橙水的语气满是讽刺。

“至少我们也曾合作过。”唐蒙看向甘蔗,“即使你讨厌北人,但至少对自己的同胞好一点吧?”

这句话令橙水的动作停滞了了。他沉思良久,终于伸直右胳膊。对守卫做了个手势。守卫再次打开牢门,把甘蔗拽了出来。甘蔗一恢复自由,就要扑向唐蒙,却被更多的士兵拦住。

唐蒙隔着人墙,冲她比了个去找黄同的口型,然后转过身去,对橙水道:“我们走吧。”

他的头被套上一个布袋,人被推上牛车,晃晃荡荡走了半天,燃后布袋忽然被摘下来。出乎唐蒙的意料,这里不是什么更阴森的地案、面是城墙的墙根,距离旁边的街道不过数十步,但被几个土堆挡住视线。

个极不起眼的小门,仅有六尺宽窄、门板刷着黑色的漆,用白垩土涂着一个仕女半探出头的样子。一看这画,唐蒙感觉一股阴森的死气缠住心脏。这——这不是阴阳相隔的墓门吗?

橙水的声音,从身后冷冷传来:“唐副使,你眼前的这道门,乃是番禺城的幽门所在,通往城外的乱葬岗。所有官府处刑的囚犯、病死的百姓,不得走正门,皆是从这道幽门抬出去。”唐蒙没作声,他知道还有后文。橙水道:“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横着从这里出去,二是立着从这里出去。”

唐蒙眉头一皱,橙水这话听起来——难不成还要放自己一条生路?他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其他人在场,只有橙水一人。

“只要你说出,那一日你在莫毒商铺看到了什么,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一横一竖,应该不难选吧?”

唐蒙这才明白为何橙水不在私宅里审问,而是要把自己带来幽门之前。当生机就摆在眼前,人是最容易动摇心志的。就好比一个绝食之人,在满盘珍馐面前最难把持。

“我那日在莫毒看到的,你也看到了。我找到的契简,也被你收走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唐蒙感觉身子还是有点虚,索性盘腿坐下。

“不要掩饰了,我知道你一定还有别的发现。”橙水沉声道。他见唐蒙一脸懵懂,语气难得地软了一些:“唐副使,我打听过你的事。你明明不情愿来南越,只想回番阳过安生日子,又何必替那个爱出风头的庄助卖命?你出了事,他直接把你当弃子;你立了功,也是他在皇帝面前显摆,值得吗?

“南越国与大汉这些事,与你无关,却对我影响甚深。你讲出来,我保你一条命离开南越,从此去过安逸日子,这难道不好吗?天底还有那么多美食没吃过,你如果横着过了那道幽门,从此可就只有冷烛可以吃了。”

说到后来,橙水的语气难得地满怀诚挚。唐蒙似乎被这番话触动了,微微抬起下巴,似在沉思。过不多时,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双颊上下颤动。橙水眉头轻皱,莫非这人疟疾入脑,失心疯了?

“你笑什么?”

“我只是忽然回忆起来,此情此景,和咱俩在独舍时一样。”

“什么一样?”

唐蒙歪了歪脑袋:“当时你也是吓唬我,要抓我去见官。结果呢,你自己明明也是偷偷跑去调查的。”

橙水嘴角一抽,神情现出几丝惊讶。唐蒙用力挥手,厌恶地驱开慕味而来的蚊虫:“如今也一样。你身为中车尉,一个人悄悄把我带到这幽门之前,恐怕是自作主张吧-你,到底是在躲着谁?到底在怀疑谁?”

“我只想知道真相!”橙水低吼,如同一头彷徨的困兽。

“你已经知道了,否则不会这么纠结。”唐蒙挠着肚腩上的几个蚊子包,漫不经心道,“我再问你,武王忠诚、兄弟情谊和家族利益,你到底先吃哪一道菜?有答案了吗?”

这一句反问,有如飞石直接砸开了紧闭的城门,砸出了守军的真面目。暮色之下,橙水的五官被凸起的一条条青筋牵系着,似乎已绷到了极限。橙水“唰”地抽出腰间的佩刀,架在唐蒙肥厚的脖颈处:“别废话,快说!”

唐蒙后颈的皮褶,短暂地夹住了刀刃。就在橙水欲要加力时,幽门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兴奋的叫声:“快来!”

橙水和唐蒙同时转回头去,看到一个赤裸着上身的黝黑土人,从土堆另外一侧探出头来,神情因过度兴奋而扭曲。这人唐蒙看着眼熟,细细一想,正是进城时砸了自己一记五敛子的家伙。

他视线扫到唐蒙,伸出细瘦的胳膊尖叫:“那个狗汉使在这里呢!我记得他的面孔!”呼啦一下,从四周拥来二十几号人,看装束都是番禺城的无赖城民。他们大概是在城里游荡,恰好游荡到附近,其中有不少面孔唐蒙看着都熟悉,不是进城在街道两旁闹事的,就是堵在驿馆门前的。

他们举着棍棒,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个个双眼泛着绿光。番禺城里没几个北人,他们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好不容易撞到这一个大家伙,自然不能放过。

橙水见有人打搅,转身拦住道:“我是中车——”话音未落,为首的城民已举起棍棒,狠狠当头砸去。橙水没料到他们居然敢动手,一时间被砸得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地。

一个同伴注意到橙水的装束,提醒说这似乎是官家的人呢。那城民亢奋地一挥棒子,根本不信:“哪个官家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同伴还有些迟疑:“可他留的是垂发呀,好像是咱们土人。”第三个人瞥了眼半开的幽门,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是想把狗汉使从幽门放出去吧?”

这一个猜测,让其他人顿时义愤填膺。身为土人,居然帮一个诅咒南越王的北人,简直太可恨了。眼见橙水从地上要爬起来,一个性急的城民扑过去,狠狠骂了一句“南奸”,棒子又狠狠砸在他额头上,砸出一道汹涌的血流。

这血腥味一下子刺激到了周围所有的人,他们都变得双目赤红,呼吸急促,棍棒和拳脚雨点一样砸下来。橙水开始还要挣扎,可随后慢慢没了动静。

唐蒙身子虚得很,既无法逃离,也没办法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血肉横飞。他固然痛恨橙水,可见到这个一心维护土人利益的人,被一-群土人城民当作南奸往死了殴打,却也丝毫高兴不起来。

眼看那边没了声息,有几个城民终于想起这边还有正主。他们拎着沾满血痕的棍棒,转过身来,狞笑着走到唐蒙身前。唐蒙反应很快,一个转身,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他很有经验,这种姿势最适合防御,任凭棍棒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多数都被背部的肥肉承接住,只是皮肉受罪,却无筋骨断折之苦。

城民们打得疲累不已,这胖子却好似一只乌龟,无处下嘴。为首的

那个瘦小汉子转回身去,从一动不动的橙水身上捡起佩刀,舔了舔嘴唇,准备拿他当鱼一样片上一片。这下唐蒙紧张起来,可他毫无办法,只能浑身瑟瑟发抖。

那瘦小城民瞪圆了双眼,先用右手揪起他腰间的肥肉,然后左手持刀,用刀刃缓缓贴着肉皮拉去。唐蒙疼得眼前发黑,忍不住发出惨叫,周围的人哄笑起来,觉得实在过瘾。就在唐蒙觉得自己必无侥幸之时,一个他熟悉的声音猛然震动了耳膜:“住手!”

众人一起抬头,只见黄同铁青着脸,从土堆顶冲下来。土堆后面还露出一个小脑袋,正是跑去报信的甘蔗。

城民们都参与过围攻驿馆,认得他是维持治安的军人。那瘦小城民得意扬扬,挥着刀喊道:“今日我等奉行王令,好好教训了几个贼——”话未说完,便被黄同狠狠用刀鞘抽了一记耳光,连牙带血飞溅而起,整个人旋了一圈,当即昏倒在地。

与此同时,又有数十名军人冲过来。他们武器精良,久经训练,只是一个回合,城民们便被全数按倒在地。只要有人敢抬头出声,便会被劈头盖脸痛打一顿,幽门前很快便安静下来。

唐蒙缓缓抬起头,以为黄同会跑过来搀扶自己。没想到他看也没看,径直冲到了橙水跟前,费力地搀起他的上半身。只见一把小刀插在橙水的胸口。

“是谁?!”黄同怒极,转头大吼起来,众人不敢答话。这是用来削五敛子的小刀,番禺城内人人皆有,一时也无法分辨。他顾不得查问,重新垂下头去,见到橙水双目还睁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死于土人之手。

黄同的右手伸向死者,颤抖着要把他的双眼合上。可不知是手抖得太厉害,还是橙水死前的委屈太强烈,反复拂了数次,眼皮仍未完全垂下,就这么空洞地睨着曾经的兄弟。黄同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

唐蒙见过黄同发怒,见过他大醉,见过他窝囊隐忍到表情扭曲,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兵号啕大哭——

幽门前的骚乱,很快就平息了。

事实很简单,事实也很复杂。堂堂中车尉居然被几个城民活活打死,这实在太过蹊跷。但闻讯赶来的橙氏官员也无法解释,为何橙水会私藏钦犯,还只身把他带来幽门。所以这件事在各方心照不宣之下,被迅速压下去。

至于位于旋涡中心的唐蒙,则作为钦犯被重新送回了宫牢。黄同负责押解,却全程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似的,收押办妥之后,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离开,就连唐蒙隔着栅栏提醒他去照顾甘蔗,他都像没听到。

到了第二天,一个意外的访客出现了。

“庄大夫,你来啦。”

庄助今天依旧穿得一丝不苟,衣袍上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唯独腰间不见了佩剑。他脸上闪过一丝歉疚,随即又隐没在矜持里。唐蒙猜测,大概是橙水之死让橙氏变得被动,吕嘉趁机出手,才给庄助获得一次探监的机会。

庄助尽力让语调平静:“我先通报你一件事。南越王三日后就要群臣聚议,极大可能当场宣布称帝。我已做好准备,一旦劝说不成,会当众自刎,以表明朝廷的坚决立场。”

这是汉使们心照不宣的行事准则:事谐,见汉使之功;事不谐,见汉使之志。功业与风险永远如影随形。

庄助的言外之意是:“连我都要准备自刎了,就别指望我能把你救出去。”唐蒙吓了一跳:“大夫你别那么冲动。我们尚存反败为胜的希望。”庄助眉头一皱,这胖子是不是烧坏了头,现在还想着翻盘?

可他看到唐蒙的表情,虽说虚弱不堪,可那两只细眼却绽出强光,全不似一只穷途末路的老鼠,倒似是跃跃进击的肥螳螂。这种莫名的信心,也感染到了庄助,让他不由自主靠近栅栏。

“你要我做什么?”

唐蒙道:“我现在只希望大夫你做一件事:三日之后的议事,一定要给我争取一个当众发言的机会,一定要当众!”庄助迟疑片刻,但还是狠狠地点了一下头-当众发言这种事再难,也难不过当众自刎。

“但为什么?你要先告诉我。”

唐蒙奋力站起身来,把嘴凑近栅栏。庄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弯下一点腰,把耳朵贴近栅栏。唐蒙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庄助开始还努力维持着平静,可越听双眼睁得越大,五官缓缓错位,仿佛被最为离奇的诅咒击中。

待唐蒙说完,庄助整个人几乎陷入呆滞,半晌方喃喃道:“你确定吗?”

“你可以责难我的人生态度,但别质疑我对食物的眼光。”唐蒙咧开嘴,笑得无比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