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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南越王的仪仗从白云山徐徐开出,朝着番禺城逶迤而去。

赵眜坐在马车之上,脸色比来时亮了几分,眼圈也没之前那么黑了。他甚至有兴致拿起一枚柑橘,剥给邻座的庄助吃。庄助优雅地把橘瓣儿捏在手里,不往口中送,保持着尴尬的微笑。

昨晚那一釜睡菜壶枣粥效果惊人,南越王喝完之后,一夜酣眠,次日起身神采奕奕,一扫之前的颓靡。群臣纷纷祝贺,说先王有灵,庇佑子孙,于是赵眜当场赦免了甘蔗冲撞仪仗的罪过,还打算指派她入宫做帮厨。

这一次两位丞相难得意见相同,异口同声地劝谏大王不可。

甘叶毕竟是害死赵佗的元凶,把一个罪婢之女留在王宫烹煮膳食,怎么说都不太吉利。赵眜只好放弃这个想法,但吩咐甘蔗要定期送睡菜壶枣粥入宫。

安排完这些琐碎的人事之后,赵眜叫来汉使一同上车,结伴返回番禺。不过上车的只有正使庄助,副使唐蒙则被安排在后面一辆牛车上。

唐蒙乐得清净,他斜靠着牛车旁边,心思随着身体一起晃晃荡荡。

昨天甘蔗希望他帮母亲恢复清白,听着一桩小事,可仔细一想,会发现难度极大。甘叶的罪名是噎死赵佗,想还她清白,就得搞明白南越王真正的死因。想搞明白真正的死因,就得去刺探人家三年前的宫闱秘史。你一个汉家使者四处打听南越宫中之事?万一被人发现,到时候动静可大了。

唐蒙对于枸酱固然充满好奇,可分得出轻重。他在南越的本职工作都尽力在偷懒,更别说主动去招惹这么大的麻烦。只是甘蔗看着实在可怜,唐蒙不忍当面拒绝,说等回到番禺城,再给你答复。

他当天晚上,就找到庄助,一五一十做了汇报。唐蒙本以为上司一定会大骂荒唐,然后他就有理由回绝甘蔗。万万没想到的是,庄助非但没反对,反而大力赞同。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真能从武王之死里挖出什么隐情,汉使将在南越局势上占据主动。

“唐副使,这段时间你辛苦一下,除了绘制舆图,也多花点心思帮帮那个甘蔗。”庄助笑眯眯地拍了拍唐蒙的肩膀,勉励道:“别嫌它是一桩小事。有时候,些许微风便可以改变千石巨船的航向。”

“我没嫌它是小事,我是嫌它不够小!”

唐蒙在心中哀鸣着,面色僵硬地拱了供手,内心后悔到噬脐。他本想躲事,千算万算,却给自己招惹来额外的工作。不过这须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被那个该死的枸酱迷住了双眼。

一想到枸酱,唐蒙的嘴里不由自主又分泌出津液。有一说一,那东西确实充满诱惑,令人念念不忘。无论烹嘉鱼还是睡菜壶枣粥,只要它加入之后,滋味都会变得富有层次,下次试试去配炖禽鸟或熬脂膏,说不定还能发现更多妙用……

“咕咕”

他腹内发出几声蛙鸣,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思绪,揉揉肚子,把注意力放到前方的大路上。

车队花了小半天时间,从白云山赶回番禺城。这一次,把守城门的橙水没有多做阻挠,乖乖地把中门大开,迎进了南越王和两位汉使。只是他看向庄助与唐蒙的视线,格外不舒服,仿佛一条注视着猎物进入攻击范围的毒蛇。

番禺城的布局,和中原城市并没有太大区别——毕竟是出自秦军之手——同样是四方外郭,内置若干里坊。但和长安相比,番禺的里坊颇有一些独特之处。

一是绿植遍地,低矮的坊墙上爬满了各色藤萝,好似罩上一层绿帷。坊墙内侧矗立着许多株枝叶繁茂的大树,它们越过墙头,在半空中蓬开树冠、伸展枝桠,巍巍如天子伞盖——与其说坊间遍植林木,毋宁说是在林间搭起几座里坊。

二是番禺的坊墙并非完全封闭,在墙体之间开出很多小口,被一座座临时搭建的遮阴小棚所填充。这些小棚里大多是吃食摊子,有的是生剖瓜果胥余,有的是烧烤石蜜,还有的把一口大鼎摆在缺口,里面咕嘟咕嘟翻腾着各种杂碎。路过的人直接从鼎里捞一碗出来,就地蹲在街边吸溜吸溜。

唐蒙靠在牛车上,左右张望,如同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样。他早在番禺港内就知道,岭南人爱吃,可进了城才知道还是低估了。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前方路边出现一个瘦小的垂发之民,应该是番禺城民。此人赤裸上身,头缠布巾,正冲这边兴奋地叫喊。

唐蒙还以为这是岭南土著淳朴的欢迎,正要微笑回应,不防那人手里扔出一个黑物,飞过一条弧线正中脑门。他“哎呀”一声,顿时被砸得眼冒金星,差点从车上栽倒下去。再一抬头,那城民跑得无影无踪。

唐蒙暗叫晦气,忽然发现砸中自己的是个古怪东西,大如木瓜,皮色青黄,不是寻常的浑圆或长条形状,而是五条宽棱合并在一块。他把它捡起来,大小正好合掌一握,指甲抠进去,便有汁水溢出来。

他一瞬间不知道该先问问这是什么果子,还是先看看是谁砸过来的。

这一犹豫,很快有更多黑影从四面八方砸过来。他一边狼狈闪避,一边不忘分辨里面有橄榄、桃核、胥余壳碎片,还有一根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其他的就顾不上认了,只知道砸起来很疼。

直到黄同从后头驱马赶过来大声呵斥,这次意外的袭击才告结束。唐蒙把歪掉的头巾重新扶正,抬眼看到两侧坊墙上面有许多人影。随着视线扫过去,这些城民纷纷低伏,却有阴阳怪气的喊声从两侧的坊墙内抛过来:

“北狗滚回可!”

“五岭山高,摔死汝属!”

“侮辱先王贼,头立断!”

有些叱骂声能分辨出是中原音,有些纯粹是当地土话,听不懂,但语气肯定不是褒奖。唐蒙不太明白,他们明明是初次进城,何至于引起这么大的敌意。

黄同在坊墙根下来来回回巡了几圈,这才满脸尴尬地来到牛车旁,解释说大概是番禺城民们听信传闻,对尊使有所误会。“传闻?什么传闻?”唐蒙莫名其妙。黄同“咳”了一声,说南越武王在南越民众心目中声望甚高,他们想必是风闻奉牌仪式的风波,故而气愤。

他说得委婉,唐蒙旋即反应过来,看来这又是橙宇搞得鬼。奉牌仪式不是公开活动,知悉内情的就那么几个人,肯定是他第一时间把奉牌风波传回城中,而且添油加醋,变成一个“汉使欺凌先王”的故事。

普通百姓一听说汉使砸了先王的牌位,自然个个义愤填膺。他们可不懂“武王”、“武帝”之间的微妙差异,反正汉使最坏就对了,必须得夹道“欢迎”一下。怪不得进城时,橙水的眼神那么意味深长,敢情是等着看热闹呢。

“吕丞相……就任由他们这么搞?” 唐蒙把一截果皮从头顶撕下来,抱怨起来。

黄同苦笑道:“他们扔的只是瓜果皮骨,就算逮到,也不过几板子的事儿,反惹起更大的乱子。尊使多见谅。”

这大概是橙氏惯用的手法,不停在小处生事,一次又一次催动底层民众情绪,长年累月,潜移默化,慢慢营造出一种反汉反秦的氛围。只要沉浸在这氛围里,甭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唐蒙不由得暗暗感叹。橙氏这一手才是真正的“两全之法”。不停地挑事,闹成了,可以小小地占个便宜;闹不成,便借此煽起民众情绪,制造对立。对橙氏来说,怎么都是赚。两代之前,这些岭南土著还在茹毛饮血。在赵佗这么多年悉心调教之下,他们如今玩起心眼来可丝毫不逊中原。

接下来的路程,没再发生大规模袭击,但零零星星的窥探和敌意,却无处不在。最让唐蒙心惊的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孩跑到牛车旁,冲他吐出一口唾沫然后笑嘻嘻地跑掉。他的同伴们躲在远处的一处棚子下,轰然发出赞誉声。

一个黄口小儿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人,怪不得甘蔗对自己也是这样的态度。中原权威六十多年不至此间,只怕绝大部分南越百姓早忘了曾是大秦三郡子民。

但……这个局面是赵佗所乐见的吗?唐蒙心想。他看向前方的王驾,可以看到赵眜和庄助两个挺得笔直的背影,似乎谈得颇为投机,不知庄公子是否也注意到这些小臣的举动。

“哎,对了,这个是什么?” 唐蒙举起手里还那个五棱怪果子。黄同看了一眼道:“本地叫做五敛子。”

“为何叫这个名字?”

“南越这边称棱为敛,这果子有五条棱,所以叫做五敛。”

“好吃么?” 唐蒙最关心这个。

黄同看了唐蒙一眼:“好吃,就是有点酸,得蘸些蔗糖。不过这个都砸烂了……尊使你就别吃了吧?”

“谁说要吃这个了!” 唐蒙犹豫了一下,终究把这个烂掉的五敛子扔掉。

过不多时,车队抵达城内客驿。早有接待的奴婢分成两列迎候,手捧美酒丰穗、彩帛鼓吹,把迎宾之礼做了个十足,就连庄助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赵眜本想把庄助送入馆内继续聊,橙宇站出来劝谏说,在宫中还有收尾的仪典要举办。他才悻悻离开,临走前拽着庄助,说过几日请汉使入宫深谈。

唐蒙等到赵眜离去,这才凑过去,把百姓投果之事讲给庄助听。庄助正自得意,听他讲完之后,促狭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想不到在南越也能复见《卫风》之礼啊。这些百姓,莫非也知道唐副使的嗜好?”

唐蒙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跺跺脚,强调说这可能是橙宇的下马威。庄助不以为然道:“些许青蝇营营,能成什么事?我跟你说个好消息。适才我与南越王同车谈了一路,你猜如何?他居然也是我父亲的读者。我父亲的很多篇章,他都背诵得出来,而且解得甚当。”

“呃?” 唐蒙像是被枣核噎到。

“没想到啊,这个南越王久慕汉风,对中原礼乐文字很是熟稔,独恨南越能聊这个的人太少。这次见着我了,可算是伯牙之遇子期。” 庄助又是自得,又是兴奋,“我打算多跟他讲讲圣贤道理,趁机劝化,假以时日,赵眜莫说放弃称帝,就是举国内附,也不是不可能。”

庄助说着说着,忍不住挥动手臂,仿佛看到一桩偌大的功勋漂浮在眼前。

唐蒙总觉得庄助这股自信来得有些轻易,不过转念一想,岂不是正好?庄助若能说服南越国主,他就不必去做什么额外的事了。不料庄助一拍他肩膀,乐呵呵道:“唐副使,你尽快着手去办甘蔗的事。届时我在宫中感化赵眜,你在外面调查真相,内外齐攻,大事不足定!”

“其实吧……让吕嘉去查,岂不更加方便?他才是地头蛇啊。” 唐蒙还不死心。

“若这件事交给吕氏查了,汉使的价值何在?”

唐蒙顿时无言,庄助肃然道:“甘蔗这件事,切不可让吕嘉知道,须是汉使独手掌握。你记住,咱们不是来帮吕氏,而是为朝廷争取利益的。”唐蒙只得一脸晦气地拱手拜别。他先回到自己房间,换了一身露臂短衫,踏上一双木屐,这样就和南越人无异了。

正当唐蒙走出馆驿大门时,守在门口的黄同立刻迎上来。

“唐副使要去哪里?”

看来黄同是接了任务,要一直监视两位使者的行动。一个被汉军俘虏过的军官,难以再得到信任,只能干这样的活。

想要查甘叶的事,可不能让这家伙跟着。唐蒙想了想,咧嘴笑起来:“我这不是刚被砸了头嘛,想上街找几个五敛子吃。” 黄同知道唐蒙是个饕餮性情,适才又看到他被五敛子砸中额头,不疑有他,说我带您去吧,这番禺城里我最熟悉。

过不多时,两人来到了一处坊墙底下的小摊棚前。这里说是摊棚,其实就是一辆老牛车。车顶搭起半边遮阳竹篷。车厢里一半堆着青黄颜色的五敛子,一半搁着几个小陶罐,罐口有一堆苍蝇营营绕着。

黄同跟摊主喊了一声,后者从车厢里挑出一个饱满的果子递过去。唐蒙拿在手里翻覆看了几眼,确实是五条边棱聚在中心,可惜它太易腐坏,没法带出岭南,否则送到长安去,甚至能当个祥瑞去献呢。

唐蒙端详了半天,不知该如何下嘴。还是黄同比划了一下,他才学着把其中一条边棱放进嘴里,合齿横咬,一股酸涩的味道直入口中,刺激得唐蒙眉头一耸。

黄同见他神情有异,解释道:“这阵子五敛子刚成熟,味道有些涩。如果唐副使嫌酸,这里有蜜渍的。” 旁边摊主殷勤地挥手赶开苍蝇,从陶罐里捞出一个沾满稠浆的五敛果。

换了是庄助,看到这种情景是绝不肯吃的。唐蒙却丝毫不介意,拿起来咬了一口,不由得大加赞赏。蜜水可以压住果皮涩味,让酸劲柔化成一种回甘,加上汁水丰足,味道颇美。

“啧啧,这么好的东西,可得给庄大使带几个尝尝。” 唐蒙迅速啃完了另外四边,伸手要去罐子里抓。黄同说这点小事,何劳副使动手,让摊主选不就行了?唐蒙摇头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罢唐蒙俯身去选,先从罐子里掏出五个蜜渍五敛子,又从车厢里拣出十个新鲜的,一古脑递给黄同,还不忘记叮嘱:“庄大使素有洁癖,可千万别掉地上沾了土尘。” 黄同一听,不得不双臂并拢,在胸前勉强怀抱这一大堆果子……

“行了,应该够吃了,劳烦黄左将你送回驿馆啊,我自己再逛一会儿。”

唐蒙抛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黄同大惊,想要跟上去,却发现自己双臂还被这一堆果子占着——偏偏他又不能扔,这是汉副使亲手挑给汉使的,随手丢弃,恐怕对方会借题发挥。

黄同左右为难,只得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把这些果子一个个放在车厢旁边,又问摊主讨了张芭蕉叶卷好。等到他忙完这一套再抬头,唐蒙人影早不见了。

甩脱了黄同之后,唐蒙三步并两步,赶往甘蔗家中。甘蔗事先讲过自家位置,就在南越王宫的东南角,与宫墙只有一街之隔。番禺城不算太大,他方向感又好,很快就找到了那片区域。

唐蒙本以为靠着宫城的地方,就算不够富丽堂皇,好歹也该秩序井然。没想到赶到地方一看,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杂污的乱象。这一带是全城地势最低的地方,宫城里的污水顺着粗大的陶管排出来,就在这一带散流漫溢,冲出十几条粗细不一的浅褐色沟渠。几十间杂乱的茅草屋,散布在这些污水沟附近,如同河边疯长的野草。在屋顶与水沟之间的上空,还不时升起黑雾——这是水中孳生的蚊虫腾空而起。

唐蒙转了好几圈,才找到甘蔗的住所,那居然不是一栋房子,而是一棵紧贴着宫墙而立的大榕树。

这树枝干粗大,根枝虬结,少说也得有几百年树龄。它有一部分粗枝自垂入地,与主干之间形成一个天然拱顶,拱顶下有一块木板勉强做门,外面摆着十来个坛坛罐罐,还有一个简陋的灶头,灶头旁晾晒着一串长圆形的榕树叶子。

唐蒙唏嘘不已。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如野人一样蜗居树洞。别的不说,单是这阴湿卑下的环境,就够折磨人的,更不要说还有蚊虫鼠蛇的滋扰。好在岭南长热无冬,否则真不知她怎么活。

唐蒙站在树下,大声喊甘蔗的名字。那块木板忽被推开,先是几只硕大的老鼠蹿出来,转了几圈消失在树根之间,然后甘蔗从黑漆漆的树洞里走出来。

她见唐蒙如约而至,双眼忽闪了几下,既喜且疑,似乎不相信这个北人居然真来了。她原地愣怔片刻,忽然道:“你等一下!”然后回身钻回拱顶下,再出来时,手里拿出几枚鳞皮红果。

唐蒙走得热了,也不客气,接过去咬了一口,顿觉干涩无比。甘蔗忍不住嘻嘻一笑,说你把皮剥去。唐蒙脸一热,赶紧用手抠开鳞皮,里面出现一团白如凝脂的玉球,放入口中,顿时清香满沁。

“这又是什么奇果?” 唐蒙问。南越怪东西真多,他脑子都要记不过来了。

“这叫离枝。可惜你来得晚了些,上个月成熟的口感还要好。” 甘蔗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木盆前,撩起头发,慢慢择起绰菜。

看得出,她很是紧张,生怕唐蒙变卦,所以连问都不敢问。唐蒙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新的枸酱,什么时候能送来?”

甘蔗择菜的手腕一颤,没吭声,可她细长的脖颈却簌簌抖动着,暴露出了内心波澜。北人既然问起枸酱,说明承诺没变。她甩甩手里的水珠,走到灶台前,指着那一串榕树叶子:“我每次拿到枸酱,都会挂一串叶子在这里,每天挂一片,什么时候挂满六十片,新一批枸酱便会送来了。”

唐蒙本以为她晾晒榕树叶子,是为了治疗跌打淤伤,没想到还有个计时的功能。他数了数,这挂叶子已有五十多片,也就是说再过几天,就会有新枸酱送到了。

唐蒙暗自感慨。甘蔗到底单纯,孰不知已泄露了很多信息。讲“送来枸酱”,而不是“做好枸酱”,说明她自己并不掌握其制法,是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进货渠道。通过榕树叶子,连供货日期都大致可以猜出来。

如果是个有心人,此刻已经可以甩开甘蔗,把这条渠道搞到手。

好在唐蒙是个懒人,不想额外付出精力去查,索性盘腿坐在树根下,吞下几枚离枝,开始询问起三年前的宫中细节来。

之前在武王祠内,唐蒙已经约略知道当晚情形:先是吕嘉和橙宇联袂来拜访,谈完事就离开了,武王一个人喝粥,意外噎死。但其中很多细节,还不清楚,需要一一酌实。他在番阳县也查过不少案子,深知查案和烹饪很像,都是要从细处入手,一处不对,味道天差地别。

可惜问了一轮下来,唐蒙发现甘蔗完全帮不上忙。她只是个小姑娘,从来没进过南越王宫,对庖厨的运作茫然无知。唐蒙暗自叹了口气,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你阿姆可在宫中有什么熟人朋友?”

甘蔗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说似乎有一个。

“似乎?”

“她是和我阿姆同在宫里做事的老乡,叫梅耶。阿姆死后,就是她帮我介绍来做酱仔的,不过我们好久没见过了……”

“她现在还在宫里吗?”

“不在了,她大概一年前从宫中放归,现在番禺城里开了个酒肆,专卖梅香酌。”

“梅香酌?”

“那是一种用林邑山中所产梅子酿的果酒,番禺城里的贵人们都爱喝……”甘蔗还没说完,唐蒙起身拍拍衣衫:“走,走,咱们去品品这梅香酌的味道。” 言语间颇有些迫不及待。

只是甘蔗不知道他迫不及待的,到底是线索还是喝酒。

梅耶的酒肆,坐落于番禺城东北偏南的里坊一角。当街是个曲尺柜台,恰好正对两边大街。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斜倚在酒垆前,头上梳了个简单的螺髻,无精打采地逗弄着脚边的一头黄犬。

“老板娘,你这里可还有梅香酌吗?” 一个客人走到酒垆。梅耶摆正了身子,客人这才看到,她的右手短了一截,像是被齐腕斩断。梅耶对这种目光早习惯了,淡淡一笑:“有的,有的。客家是第一次来么?咱家的梅香酌,用的都是林邑山中所产上等梅子,口味绝美,无论是自家用还是宴请都是上品。”

“先来二两尝尝,如果真好,大概得要订个十坛。”客人大大咧咧踏进酒肆,寻了张席子跪坐下来。

梅耶眼睛一亮,这是大主顾,用左手筛了一碗,又把一枚新鲜梅子剖成两半,泡入其中。她手脚麻利,动作不输双手齐全的正常人。

“您看,这就是林邑山的梅子,大如杯碗,青时极酸,但成熟之后味如崖蜜,酿出来的酒是又醇又甜。我给您碗里放了一枚,这叫原酒化原果,喝完三天都有余味……”

梅耶对这套辞熟极而流,一口气说完,还配上一个微笑。那客人不住频频点头,然后举起酒碗,先是小口啜饮,然后一饮而尽,忍不住喉咙里发出一阵爽快的呼噜声。梅耶对他的反应见怪不怪,问是否要再筛一碗来?

客人连声说好,又喝了一大碗,咂了砸嘴:“你这酒味道很别致,除了青梅味,似乎还有其他酒料

?” 梅耶眼睛一亮:“想不到您还是个行家。没错,我家酿酒不用麦麹,只用枸杞叶子攒腌出酒药,不止能增加醇香,还可以补肝益肾哟。” 说完她暧昧地捂嘴轻笑起来。

客人端起一碗,送到嘴边,忽又放下:“老板娘这酒肆几时开的?之前我怎么没见过。” 梅耶道:“我先前在宫里做事,后来得蒙国主放归,出来做了个小买卖,承蒙街坊关照,这一年多来,生意还不错。” 几句话下来,她不露痕迹地把身价又抬了抬。

客人哈哈一笑:“原来美酒和美人,都与南越王宫有渊源,怪不得气度非凡。” 这恭维让梅耶很是受用,捂口谦逊道:“哪里哪里,只是在宫里偷学了点方子而已。”

“你既在宫中,我跟你打听一个人,她也在南越王宫里,说不定你们还认识。” 梅耶问是谁?客人道:“有个厨娘叫甘叶,不知你听过没有。”

原本满脸殷勤的梅耶听到这名字,面色陡变:“你为什么要打听她?” 客人道:“哦,我是她一个远房亲戚,这次来番禺,给她们母女俩捎了点东西”

话没说完,梅耶把酒碗一把抢回来,冷冷道:“一枚半两,麻烦结账。” 客人似乎不太高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就要结账了?”梅耶冷笑起来:“她一个罗浮山的姑娘,哪里来的北人口音的亲戚!你想跟老娘套话还嫩了点!”

她声音很大,引起了酒肆里其他酒客的注意。尤其是“北人”两个字,让几道目光变得不那么善意。客人的肥脸抖了抖,似乎想要辩解。梅耶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啊?” 客人有些惊慌。

“你跟卓长生说,他抛妻弃女,别再派人来假惺惺地关心了!”

唐蒙霎时一脸茫然,他只是想试探一下梅耶对甘家母女的态度,她这是在说什么?

“还在装傻!” 梅耶的眼神越加不屑,她松开衣襟,喊了一嗓子,几个酒客起身凑过来。梅耶一指唐蒙:“这个北人想要占老娘便宜,几位帮我逮住!”

一听是北人捣乱,好几个热心酒客挺身而出,骂骂咧咧围上来。唐蒙见势不妙,想要拔剑,才发现自己是素服出行,只好倒退着朝酒肆门口撤去,谁知门槛一绊,一下子仰面跌倒在地上。

酒肆内一阵哄笑,梅耶大笑到一半,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斜里冲过来,把那个北人搀扶起来。

“甘蔗?”

梅耶眉头一皱,拦住那几个酒客,走上前道:“甘蔗,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甘蔗费力地拽起唐蒙,对她气道:“梅姨,你干嘛打他啊?” 梅耶看看一脸狼狈的唐蒙,脸色愕然:“原来你们早见过了。”

此时酒肆内外都有人围观,梅耶一挥手,说都是误会散了吧!然后把他们两个人带到了酒肆后院。

这个后院是一个酿酒的小作坊,弥漫着淡淡的酸味。梅耶把他们带到制曲的小屋里,先看看唐蒙,又看看甘蔗,忽有些心疼:“甘蔗,你可又瘦了。” 甘蔗看着她,抿紧嘴唇不言语。梅耶下巴一抬,看向唐蒙:“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唐蒙清了清嗓子,上前郑重道:“我乃是大汉副使唐蒙,这次找你,其实是为了她母亲的事。” 梅耶更加迷惑了:“甘叶……你们北人找她做什么?”

唐蒙当然不会明说原因,只含糊说来寻访一味叫枸酱的酱料,听闻与甘叶有关。梅耶将信将疑:“甘叶都死了三年了,你们现在才想起来找她?” 唐蒙端起官架子,脸色一沉:“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南越王已经准许。”

今天汉使和南越王同车入城之事,早就传遍整个番禺城,想必梅耶也注意到了。果然,她不敢再质疑什么,低声道:“甘叶为什么而死的,你们汉使都该知道的吧?”

唐蒙点头,说这些情况我们都掌握了,不过嘛——他刻意拉长腔调,盯着梅耶道:“你刚才说的卓长生是谁?” 梅耶看了眼甘蔗,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该说的,可既然贵使问起来……”

“我和甘叶是同乡,都是来自罗浮山下。我比较笨,只能在宫里做个浆洗衣物的婢女。她是个聪明姑娘,擅长烹饪之道,什么食材到她手里,都能做出花样来。她原先在码头的食肆,后来机缘巧合,被选去了王宫做宫厨。同乡都说,五色雀飞上了榕树头。”

说到这里,梅耶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甘叶她人又漂亮,性格也好,又是宫厨。许多小伙子都想娶她为妻,可这个傻姑娘偏偏看上了一个北人。那个北人叫卓长生,是来南越做生意的——哦,对了,他俩认识的时候,北边的商人还能来番禺做生意——这人不知给甘叶吃了什么毒菌子,把她的魂都摄走了。我们都劝她想清楚,可她却死心塌地,一门心思跟定卓长生。哎呀,这姑娘倔起来是真愁人。”

“本来呢,若两人就此成亲,从此过日子也好。没想到官府忽然颁布了一个法令,叫什么转运策,一下子,番禺港内所有的北商都被驱逐出境,包括那个卓长生。他临走时信誓旦旦,说会尽快赶回去娶甘叶。他走了以后,甘叶发现自己竟已怀了孩子。她不顾我们劝阻,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一心等他回来。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几年渺无音信。她也不肯再嫁,就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孩子,真是傻到家了。每次我说她,甘叶还替那个没良心的辩解,说他肯定有苦衷。要我说啊,男人都一个德性,玩够了就回家,哪管女人的苦,肯定是把甘叶给忘啦。”

梅耶开始还说得很谨慎,讲到后来,自己先激动起来。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她犯了大错,投了珠水,唉,到死也没等到卓长生回来,只剩下一个小甘蔗孤苦伶仃……” 梅耶说到这里,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你跑来打听甘叶的事,我一听是中原口音,想起那个卓长生,这才误以为是他派来的。”

唐蒙看了一眼甘蔗,想不到她还是个南北的混血。梅耶面露歉疚:“小甘蔗,其实我本想收养你的,可你阿姆害死的是大王,这罪太大了,没人敢帮忙……”

“大王不是阿姆害死的!这个北人说的!”

甘蔗昂起头来,攥紧双拳尖叫。梅耶只当她是孩子脾气,伸出左手想要按抚,却被一把甩开。梅耶无奈地转过头来,对唐蒙道:“这位贵人,如果你们是想寻访枸酱的来历,可找错地方啦。”

“哦?” 唐蒙眉毛一扬。

“枸酱是甘叶爱用的调料不假,但这东西不是她发明的,而是那个杀千刀的卓长生送给她的,而且它的名字也不叫枸酱,而是叫做蜀枸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