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竹鞭头出好笋
一一民谚
一
葫芦湾抢粮以后,梁晴、嫦娥和徐秋斋三个人,并没有立刻上西边走。他们在河西一个村子里住着。梁晴每天到黄河岸往河东看着,却看不到天亮和李麦的人影。那几天因为难民们刚抢过粮食,河上戒严,连条船的踪影也看不到。后来国民党联保处的人又到各村搜粮食。他们说凡是在河边背走的粮食,都要交到联保处,如果不交,查出来一斗罚二斗。过路的难民也不例外。
徐秋斋看着刚分到手的这点粮食也保不住,就和梁晴说:“晴,咱赶快离开这里走吧,天亮他们又不是小孩子,总有一天会找到他们。”梁晴无奈,只得连夜推起小车,由嫦娥拉着,离开了寻母门黄河岸。
麦子快熟的时候,到了洛阳车站。恰巧遇上那两天难民们闹风潮,抢着上火车;车站的护路队警察不让上,难民们把两个护路队警察打伤了。后来调来了宪兵队第三团,开枪打死了七个难民,难民们更加气愤,几千人涌进站房,拿着扁担、砖头,把站房的窗子玻璃全砸碎了。洛阳的城防司令部没有办法,才答应一天向西开一列难民车。梁晴和徐秋斋、嫦娥三个人就挤上第二天开往西安的难民列车。
难民车全是闷罐车,里边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腿都拔不出来。车篷上照例是挤满了人,梁晴他们几个就坐在车篷上边。
列车下午开动了。到了渑池就开始钻洞。就在过渑池站西一个山洞时。梁晴的小车本来在车上竖着,因为洞顶低,咔嚓一声,把小车绊倒,正砸在徐秋斋老汉的头上。他喊叫了一声,梁晴手疾眼快,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结果一辆小车掉在火车下边摔碎了,徐秋斋算是没掉下车,不过他的头被砸流血了。
洞里全是浓烟,车篷上的难民都呛得咳嗽,梁晴没办法,只得抓过来一条破被子,把徐秋斋蒙在被子里边。
出来洞后,血还不住的流。徐秋斋对梁晴说:“别害怕。你把被子里的棉套撕一块,用火柴点着烧成灰,捺到伤口上就行了。”梁晴掏出一块棉套,在碗里烧了烧,把灰捺在徐秋斋头上,又把自己的布衫撕了一条替他扎住。
车过了阌帝镇车站,已是后半夜,该“闯关”了。原来潼关这一段铁路,白天日本鬼子在黄河北打炮,不能通过,到了半夜才悄悄“闯关”。车走得很慢,车上所有的灯都关闭了。这天夜里天又特别黑,日本鬼子算是没有发觉。车过了潼关后才听见从河北岸打过来的炮声。
火车过了华阴车站,天开始亮了。可是天空铅块般的乌云,像万马奔腾似地向南跑着,华山的陡蛸山峰全被乌云笼罩住了,原野里都是灰蒙蒙的雨雾。
徐秋斋强忍着头上伤口的疼痛,安慰梁晴和嫦娥说:“清早下雨一天晴。这雨下不起来。”没等吸一袋烟工夫,瓢泼似的大雨却下起来了。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急,车到渭南时候,不但衣服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连被子也能拧下水来了。
火车到了西安,已经是半下午了。梁晴和嫦娥挑着锅碗、背着行李,搀扶着徐秋斋下来火车,随着难民群出了车站,来到中正门前放下行李,却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
徐秋斋虽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他也没见过这样大的城市。他看着车站的站房,水磨砖墙,绿色琉璃瓦房顶,斗拱飞檐,活像庙里一座大殿。再看看西安的城墙,都是大青砖砌成,足有两三丈高,城垛还整整齐齐,心里想,怪不得人家说“西京长安”,果然名不虚传。就在那高大的城墙下,搭满了各种窝棚和草庵,远远看去就像蜂窝一样。徐秋斋对梁晴说:“晴,你看这么多草庵,准是咱那里逃荒来的人住的。你去打问打问,看有咱村的人没有。”
梁晴来到摆着一行篮子纳袜底的妇女们跟前,问一个老婆:“大娘,这里住的都是河南来的人吧?”老婆说:“是哩!全是从黄水窝里逃出来的难民。”梁晴说:“我打问个事,你知道这里有赤杨岗的人没有?”那个老婆笑着说:“闺女,你大约是今天才下车吧,这西安光难民住了十几万。你问哪个县还差不多,你问哪个村谁也不知道。我们都是尉氏县的。”
梁晴打问了半天,也没有问着下落,却看见一个老头在城墙跟前拆一个席棚,忙走过去问:“大爷,你把席棚拆了干啥?”老头说:“俺家搬到王曲了。在那里卖个水煎包子,不在这里住了。”
梁晴想:在这种大城市里找个住处最难,能叫他把这个席棚出让了,就好办了。她说:“大爷,听你的口音,咱都是老乡哩。你这席棚别拆了,卖给俺算了。”老头看了看她说:“逃荒才来到吧?”
梁晴说:“刚下车。”老头说:“唉,咱都是一样。这样吧,你把这几条席钱拿出来算了。这几根棍棒、竹竿,都是我拣来的,就不算钱了。”梁晴说:“太感谢你了,大爷。”说罢,把衣服里边缝着的最后剩的几块钱拿了出来,交给了老头,老头又对她说:“在这里住,也有方便的地方,烧的好解决,可以到车站去拣煤,你看,那就是火车卸煤的地方,拉警报时候,车站人一离开,你们去弄儿篮子就够一个月烧了。”粱晴感激地说:“谢谢你,大爷。”
老头走后,梁晴把徐秋斋、嫦娥领过来,又把行李搬了进来,徐秋斋看有了个窝棚,高兴得点着头说:“不赖,不赖!来到地方就有个窝住,太不容易了。”
三个人把窝棚的席顶修理了一下,地下平了平,把淋湿的被子晾了晾,又垒了个地灶,算是安住了摊儿。晚上把带来的面,拌了点面汤喝了喝。徐秋斋先睡了。梁晴和嫦娥却想到街上看电灯。徐秋斋说:“你们别摸迷了路,到近处看看就回来。”
梁晴和嫦娥进了城门,顺着一条大街向西走着。这时西安剛开夜市。因为白天有时有警报,到了黄昏时候,街上格外热闹。大街上的电灯不远一个,发出雪白的亮光,大街两旁的人行道上,人们像赶大会一样,磨肩撞膀地走着,商店一家挨一家,绸缎庄、服装店、南货店、西药房里,摆着各种各样的货物,有好多货物梁晴和嫦娥都没有见过,有些商店她们还不知道里边是干什么的,她们把理发店当成医院,把照像馆当成卖像片的。
一直走到一个大街口,两个姑娘把眼睛看酸了,脖子也扭疼了。她们又往西边看了看,只见有一条大街更加热闹。房子都是三四层楼,门口托着红绿黄紫颜色的灯,又会跑又会跳,人多得简直像地里的麦穗一样。都只露个头。嫦娥说:“晴姐,咱去看看吧?”梁晴说:“算了吧,人那么多,万一挤丢了怎么办?”可是嫦娥还没有看够,梁晴就领她去街角上看一家卖腊羊肉。卖腊羊肉的老师傅,站在一个有两张桌子高的高台上,切着肉大声唱着,把一个黄铜秤盘,撂得上下翻飞,嫦娥看着笑着,可是她们也听不懂人家嘴里唱的什么。
到了一家大饭馆前,嫦娥扒着玻璃向里边看了看,只见里边一个大厅,摆了几十张桌了,桌子旁坐满了人。有的猜拳,有的喝酒,嫦娥说:“晴姐,这一家是娶花媳妇的吧,那么多人在喝酒!”梁晴说:“不会是,门口没有贴红对联。”嫦娥拉着她说:“走!咱进去看看。”
她们刚走进门,一个年轻堂倌出来说:“哎,要饭的,怎么跑到里边来啦?”梁晴说:“俺不是要饭的!”那堂倌忙说:“啊,对不起,对不起,里边请。”接着他就用又尖又亮的嗓子喊着:“两位一一”里边马上有人答应着:“请一一”两个小姑娘听他这么喊,扭头就跑出来,跑到街上,两个人还起劲地笑着,嫦娥还学着那个堂倌的样子:“对不起!刘不起!”
回来路上,她忽然碰上一群背着鼓,提着锣,掂着胡琴唢呐的人。其中有一个人穿着一身黑绸子衫裤,手里端着一个大搪瓷茶杯,胳膊上挎着一支银碗唢呐。嫦娥猛地一拉梁晴说:“是蓝五叔?”梁晴忙看了看,像貌长的确实有点像蓝五,只是稍微胖了点,也显得年轻了点,身上穿的衣服又那么好。她们不敢去认。
两个姑娘跟了一段路,这一群人忽然拐到一个大席棚子里去了。她们看着大席棚的门口,电灯雪亮,人们拿着个小纸条往里边涌着,还有人把着门。
梁晴说:“嫦娥,咱们也进去看看,万一是蓝五叔呢。”她们刚走到门口,把门的人喊着;“票!”梁晴一愣,把门的把她们一推:“靠边!靠边!”梁晴的脸马上红了,她急忙离开门口要走,可是又记挂着那人是不是蓝五。后来她看电灯下挂了个小黑板,黑板上写了几个粉白大字,梁晴认不得这几个字,就问身边一个学生说:“这上面是什么字?”那个学生说:“桃花庵。”梁晴拖着嫦娥说:“走吧,咱只要记住他这个地方名字,过两天再来找。”
二
两个姑娘回到窝棚里,因为跑得太累,躺在席子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她们醒来时,已经八九点钟了。徐秋斋仍未起来。
梁晴过去喊了喊他,只见他摆了摆头出着粗气,梁晴摸了摸他的额头,热的像火炭一样,原来他发病了。
梁晴喊着说:“大爷,你病了。烧得可厉害。”
徐秋斋喘着气说:“我知道,昨天那一场冷猛雨淋的了。晴,我给你们找麻烦太大了!这一路上要不是你,我这老骨头早叫狼拉狗啃了。到这里,又生病!唉,太拖累你们了,……”他说着难受地叹着气。
梁晴说:“大爷,你别这么说。出来门,咱就是一家人。我想办法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徐秋斋说:“傻孩子,咱穷要饭的,上哪里请大夫。我的病我知道,你们出去能给我找一把谷子,我喃下去出出汗就好厂。我自己会治。”
梁晴出去向邻近的草庵里的难民寻谷子,问了十来家,都说没有。后来找到大北门外一个农村里,才算要来了一把谷子。
徐秋斋把谷子用开水吞下去,当晚就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烧是退了,但是身体太虚弱,起不来铺。
梁晴每天给他拌点面汤。渐渐地面没有了,钱也没有了。徐秋斋是清楚人,他交代说:“赶快出去找个事吧。日子比树叶还稠,没个营生不行。不要怕羞,多打问,看看人家都是干什么的?”
梁晴出去问了几个逃荒来的妇女,有的是给火柴厂装火柴,有的给帽店缝草帽,不过揽这活都得有熟人,大部分还是在车站街上摆个做活篮子,给人家补袜子,上袜底。梁清没办法,只得也收拾个做活蓝子摆在车站大街上。人多活少,有时一天能赚几毛钱,有时坐一天,一个钱也赚不到手。
就在这时候,嫦娥有一次去车站拣煤块,在煤堆上拣了几块煤,被一个看煤的逮住了。那个看煤的不但把她的篮子夺走,撂在火车下边碾碎了,还踢了她两脚。嫦娥哭了。骂了他两句,他就把嫦娥绑在一节停着的火车上,用一根柳条往她身上抽打。
有两个拾煤小妮跑回来对梁晴说:“您妹子叫人家逮住,拴在火车上正打哩!”梁晴一听,撂下手中的活,忙往车站里跑,她在路上就听见嫦娥在哭在骂,等到她跑到跟前时,那个看煤的已经打足打够,把柳条扔在地上走了,嫦娥还在火车上绑着,脸上、胳膊上全是青肿紫块,褂子被撕破了,一只鞋还掉在煤堆旁。
梁晴看到这个情景,气得头“轰”地一下冲血了。她恨自己来迟了,而且没有把剪刀带来!
嫦娥看见梁晴,哭得更伤心了。梁晴把她胳膊上的绳子解开,鞋子找来给她穿上,领着她回家去。嫦娥一路走一路哭着说:“姐!我不在这儿了。我要回咱老家,我去找俺妈,找俺哥,叫俺哥来狠打他个孬孙!”梁晴听着嫦娥的话,心里像刀子割一样。她想着这一年多来,爹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和天亮、李麦一。家又失散了,带着这一老一少,迁行百里跑到这里,整天饿肚子不说,还得受欺侮。看着这西安市里有些和自己一般大的姑娘,穿着蓝制服,背着书包每天还上学哩,可是自己呢,要凭两只手养活三口人!她想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哩!我是个肉人,我不是个铁打的人,我真有点扛不住了!……她本来想找话安慰嫦娥,可是一生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回到窝棚里,她和嫦娥抱住头,伤心地哭起来。
徐秋斋生病躺在地铺上。他问明了缘由以后,劝着两个姑娘说:“那些人都是狗!狗吃了他主人的饭,就得替他主人咬人。
你们就别把他当作人看,把他当作四条腿的狗就不生气了。哪有人跟狗生气的?”
徐秋斋讲了半天狗,把两个闺女讲得心里略略舒展一些。
嫦娥说:“我认得他,我要把小刀子磨磨,再见他非捅他一刀子不可。”徐秋斋又劝着说:“算了吧,你捅他一刀子能当吃,还是能当喝?以后别再去拣煤了。拾点菜叶子,咱回来也能煮煮吃。”
徐秋斋劝着两个姑娘,自己心里却感到非常内疚。他想着自己把这两个小妮从河南领到陕西,满想着到这里找点事情,养活这二口人,谁知道。来就害了病!叫这两个女孩子挨打受气给自己弄吃弄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第二天,梁晴和嫦娥出去以后,他就勉强地爬起来,拄了根棍,拿了个碗,晃晃摇摇地向城里走着。到了一个杂货铺,三分钱买了一张毛头纸,借了笔墨,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他写着:“家乡水淹,一片汪洋,儿女失散,老妻身亡。我患重病,家中断粮,过路君子,恳求相帮。”
他把写好的这张纸铺在中正门前,碗放在纸上,从口袋里找出两个分钱,先放在里边,意思是给一分两分就行。然后他伏在地上,把头叩在纸上。
徐秋斋这个方法,对那些识几个字的人,还起了点作用。商店里的伙计,机关里的职员和一些学生,不少人看了看纸上写的字,向碗里丢一两分钱走了,也有些妇女看他瘦骨嶙峋贫病衰老的样子,也向碗里丢一两分钱。到了晌午时候,徐秋斋向碗里看了看。只见里边已经放了二十几个分钱,另外还有两块馒头和半截子油条。
梁晴提着做活篮子回到窝棚,不见了徐秋斋。她问住在隔壁茅庵里一个刘大妈。刘大妈说:“看见他拄根棍拿个碗出去了,八成是去要饭了。”
梁晴听说徐秋斋带着病上街要饭,心里有些不忍,她就到街上找。在一些小饭摊前找了一遍,也没找到,后来就到城里去找,刚走到中正门前,就见他在地下跪着,头伏在地上,梁晴的眼泪马上滚了出来。
梁晴走过去喊:“大爷,大爷!”
徐秋斋听见是梁晴,慢慢坐起来,叹了口气,低着头却不吭声。
梁晴把他从地下拉起来,又弯腰把那张写着字的纸从地下揭起,拿在手中一撕两半。徐秋斋忙说:“你们别管我!我不能坐在家里清吃。”梁晴说:“要饭,我们会去要。还没有到饿死的时候。”说着端起碗把徐秋斋搀着回家。一路上徐秋斋又是叹气,又是擦眼泪,他说着:“晴,人落魄到这种地步,还说什么脸哩。真是瘸子腿用棍科!一来就害病,要不怎么找个什么事干干,也能顾住我这一张嘴。如今叫你们两个女孩子抛头露面来养活我,我心里真难受啊。”
夜里,嫦娥拾菜叶回来,梁晴和她说了说徐秋斋出外要饭的事。嫦娥说:“晴姐,要不你们把我卖了算了,我看端履门人市上,像我这么大的闺女,能卖二三十块钱,有二三十块钱,你们就能做个小本生意,咱不能都饿死在这里。”梁晴忙说:“这是谁教你的?”嫦娥说:“我自己心里想的。跟我一块拣菜叶子的竹叶就卖了。”梁晴说:“嫦娥,再别这么说了。你还不懂事。要是把你卖了,我见咱妈,见你哥我怎么交代哩!”
嫦娥说:“那有啥关系,你就说我自己愿意,你是俺哥的媳妇哩,把我卖了,俺哥还能有个媳妇,要是你走了,俺哥就一辈子难找个媳妇了。”
小嫦娥不紧不慢地说着,把梁晴心疼得鼻子都发酸了。她没有料到在嫦娥这个小孩子心里,居然想了这么多事。这些话她听着又亲切,又难受,她把嫦娥的发辫解开梳着说:“嫦娥,别再说傻话了。咱们想办法,总能找到点活干。你要走了,我就不活着了。”
过了两天,梁晴打听着有个棉花打包厂雇一些妇女去缝棉花包皮布,一天可以赚四毛五分钱,她就领着嫦娥去了。到了打包厂,由一个姓崔的账房先生看了看,他问嫦娥:“你今年多大了?”嫦娥说:“十三了。”姓崔的说:“不行,年纪太小了,最少得十五岁以上。”梁晴说:“不就是缭个包嘛,她保证能干。下来这个活就是了。”账房说:“这是我们厂里的规定。”
第二天,梁晴去打包厂上班了,嫦娥噘着嘴只得还去拣菜叶。有一次嫦娥路过大华路,只见排了一队人,有男的,有女的,大多都是难民。她跑过去看了看,只见两个穿着黄卡叽制服的人,坐在一张桌子前,一个在用笔填表,一个在挨个问着排队的人。
嫦娥问一个姑娘:“大姐,这是干什么的?”
那个姑娘说:“招工的,宝鸡的工业合作社招织袜子、织毛巾的工人。”嫦娥说:“大姐,你会织吗?”那个姑娘说:“不会到那里人家教。”排队的另一个小伙子说:“这是一个叫斯诺的美国人办的工业合作社,下边有好几十个小工场哩,还有做铜扣子的。”
嫦娥看了看排队的人,都比自己大,她想了想,管他要不要,先排上队再说。
排队轮到嫦娥了。她害怕人家嫌她个子低,就悄悄地在桌子跟前踮起脚来。
那个问的人看了看她说:“你今年几岁了?”
“十六了,”嫦娥壮着胆撒了个谎。
“十六岁这么矮!”
“俺个子就矮。我什么都会干,纺花织布我都会。”
“要到宝鸡去啊!”
“到哪里都行,我不怕。不是坐火车嘛!”
那个人又看着她,点点头说:“填个表,明天早上到车站门口找我们,找我们这个旗子。”嫦娥看了看那面旗,白布上缝了“工合”两个字,她不懂得什么意思。
嫦娥叫另外一个人给她填了表,几乎是跳着回家了。她见了梁晴就说:“晴姐!我找下事干了!我当工人了!”
接着她把报名的经过说了说,梁晴心里也很高兴,就是觉得宝鸡太远,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怎么样,叫人不放心。可是嫦娥却坚持要去,她说:“你这次不让我去,我就偷跑。”
梁晴和徐秋斋商量,徐秋斋说:“宝鸡如今通火车了,也不算远,找个吃饭地方不容易,就让她去吧。我给她写个地址,叫她到那里给咱打封信,咱将来好找她。”
夜里,嫦娥躺下睡着了。梁晴把自己一个棉袄补了补,又把自己一个新蓝印花布褂子套在上边,把一条破被子也补了补,这些都准备让她带走。
早晨,嫦娥老早就醒了。梁晴让她带上棉袄,嫦娥死活不带。梁晴说:“我还有个破夹袄,晚两天在厂里拾点旧棉花,套套就行了。你到那里没有办法,自己也不会弄。”说着把棉袄、被子包在一条旧灰毯子里,背着去送嫦娥上车站。
到了车站,人已经来了不少了。又停了一会,那两个招工的人也来了,每个人还发给他们一张火车票。嫦娥没见过火车票,高兴地拿着对梁晴说:“晴姐,我要想你了,就拿着这张火车票坐上火车回来看你!”她又说:“晴姐,我要挣钱多了,买一块花布,咱俩做两件布衫,一齐穿着上街。”
梁晴看她那高兴的样子,嘴上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偷偷往下掉。她把嫦娥送上火车,嫦娥还从火车窗子里探出头对她说:“晴姐,这里边跟个小房子一样!还有长板凳能坐。”她说着高兴得脸都发红了。
梁晴喊着说:“好好坐那儿吧,别乱跑。”
火车开动了,嫦娥身子摇晃了一下,脸忽然变得惨白了。火车开快了,她忽然又把头探出来朝梁晴大声喊着:“嫂子!嫂子……”
梁晴飞快地追着火车喊着:“嫦娥!嫦娥!”她一直跑到站台尽头,被一个铁路警察拦住了,她隐隐约约地听到嫦娥喊的声音:“嫂子!嫂子……”
出来站房门儿,徐秋斋拄着棍赶来了。
梁晴说:“大爷,你怎么也来了?”
徐秋斋拿着一张纸条说:“我写的这个地址嫦娥忘记带了!你们走得太慌张了,”
梁晴看着那张地址,“啊呀”了一声,她觉得两跟一黑,几乎晕倒在地上。她忽然感到她们两个从此难见面了。……